纪辛元没有赴宴,孟棠和沈玉凝也没赴宴。
一直等到一桌好菜彻底凉透,刘昶犹豫再三,终是磨磨唧唧的走到了静思阁。
静思阁取自《诗经·风·柏舟》——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是刘娇娇在刘家的住所,与松鹤园相近,自她‘亡故’静思阁便被上锁,这两年祖母神志不清的时候曾开过静思阁,进去找人。
一开始,他以为祖母嘴里念着‘囡囡’是娇娇,后来从父亲口中得知,‘囡囡’是他那位与人私奔的姑姑。
姑姑曾是祖母的掌上明珠,他只幼时见过,记不清样貌了,但却犹自记得姑姑与人私奔后祖母的震怒和悲伤。
所以祖母对娇娇,更像是一个母亲把对女儿的期冀转嫁到了她的身上。
她对娇娇比对任何一个孙女都要严格,将她教养成京中人人夸赞的闺中淑女。
哪怕她文墨粗浅,琴棋书画更是技艺平平,但只要有刘家的光环在,她便可以是京中的才女,是万众向往可望而不可及的那个。
偏生这样一朵娇花,被一个自君北长大的浪荡纨绔摘了去,女儿和孙女的婚事都为祖母所不喜,她怎能不恨!
刘昶站在静思阁前望着阁内燃着的灯火,静思阁已经很多年没有燃灯了。
他犹豫了一下,想要提步进去,吟风却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刘大人,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来找临宵……”他又看向内室:“他应该没睡吧?”
“大人稍候,我去请宗主。”
“等一下,”他又顿了顿:“她……沈盟主,睡了吗?”
吟风不觉有些好笑:“大人到底是来找宗主的还是来找盟主的?”
“我见他们没去赴宴,也不知饿不饿……”
“大人放心,衔月宗预备了吃的。”
刘昶苦笑:“怎么,怕我下毒吗?”
“当然不是,是盟主想吃饴味斋小吃,但饴味斋这几日都没做生意,衔月宗弟子便借了掌柜的后厨给盟主做了一些。”
“……”
衔月宗弟子竟连这个都会……
刘昶正暗自腹诽,就听到房门开启,他抬头去看,却是孟棠已经走了出来。
“临宵。”
“娇娇睡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刘昶突然有些不适,不管怎么说,那是他捧在掌心当成亲妹妹爱护了多年的娇娇。
“好……”他点了点头,又说了一个好字,别的竟都说不出来。
二人行至院中,夜沉霜寒,没人说话。
半晌之后,孟棠开口:“神医说,现在能让他找回记忆的办法就是多见旧人,多见旧物,我带他回刘府便是这个打算。”
刘昶点头:“这里是她长大的家,有的是旧人,旧物……只可惜,祖母不在了……”
“你应该庆幸她不在了。”
“你心里若还有气就冲着我来,毕竟死者为大,再者说来,若祖母当年没把娇娇留在京城,后面又怎会有你二人的缘分。”
“你是想让我谢她?难道还要让我去给她磕头不成。”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刘昶垂首,闷闷不乐:“我只望你想开一些,事已至此,索性结果不坏……”
孟棠勾唇而笑:“好,那我给你一剑,劝你到了地府,也想开一些。”
刘昶便也笑了起来,喃喃自语:“是啊,我凭什么站在自己的立场让你想开一些……”
二人立于中宵,皆是沉默不语。
半晌后,孟棠率先听到身后细碎的声响,他回头看去,惊讶的看到沈玉凝正裹着他的氅衣站在不远处。
那雪狐绒的大氅是银白色的,在这黑寂的寒夜宛若一轮刚升起的明月。
沈玉凝洗去了脸上的脏污,巴掌大的小脸莹白红润,长睫扑闪的同时张开樱唇吐出一团白色的雾气。
她藏在袖中的手不由的搓了搓:“你们两个站在院子里不冷吗?”
“你怎么醒了?”
“是不是我吵到了你。”
二人同时开口。
“没有,做了个梦,就醒了。”沈玉凝上前,踟躇开口:“刘,刘大人……”
刘昶苦笑:“过往相逢不敢识,今日见你我却心中有愧。”
“刘大人不必对我有愧,这五年,我在父亲和兄长身边很快乐,你真正对不起的人是孟棠,还有辰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大梦一场空,可他们不一样,他们什么都知道,所以每日都是在思念和痛苦中度过的。”
孟棠蹙眉看她,倒有些不希望她和自己如此共情。
刘昶点头,又犹豫道:“临宵说要让你找回记忆就要多看旧人旧物,这静思阁是你原来的住处,里面的东西未有改变,明日我再找几个从前伺候你的人,到你面前陪你说话,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也可以问他们。”
“好……”沈玉凝笑了笑,又对刘昶说道:“刘大人……我以前叫你什么啊?”
“啊?”
沈玉凝笑道:“是叫哥哥吗?”
“你从前叫我大哥,我叫你三妹……”
“原来如此!”她歪头一笑,甜甜唤道:“大哥!”
不知是她的笑容太过熟悉,还是这声时隔五年的大哥击中了刘昶的心扉,酸涩从鼻头蔓延至眼眶,刘昶的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嗯,三妹……”
沈玉凝又笑道:“我虽不记得你我兄妹相处的过往,但我看得出来,你很疼爱刘娇娇,你们刘家都很疼爱我这个外人。”
“不,你不是外人,无论是祖母还是父亲母亲,一直对你视如己出。”
“多谢你们曾将我养的这样好,”她从氅衣里探出小手去抓孟棠:“也多谢你们让我嫁给了孟棠。”
刘昶听到这话却忍俊不禁,廊下烛火晃在他的眼底,亮晶晶的。
“你知道吗,当年娇娇在成亲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孟棠不解看他。
“祖母原本并不反对你二人相好,所以对你们的交往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后来祖母察觉朝中要变天,便极力阻止你二人的婚事。娇娇……你是知道的,她对祖母一向孝顺,知道祖母跟父亲说取消你二人的婚约,她竟收拾行囊想要偷偷寻你而去。”
“私奔?”沈玉凝震惊了。
刘昶道:“怎么?你做不出这样的事?”
“不不,不是我做不出,是我觉得刘娇娇做不出!”
她不了解以前的自己,但从别人口中,还有京城‘传言’中所认识的刘娇娇好像做不出私奔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她做的出,”孟棠道:“人人都道娇娇温顺,善解人意,可背地里她的鬼点子永远是最多的,幼时上课坐不住,胡思乱想,胡写乱画,长大后,那些闺阁贵女所爱的东西她一样不爱,金钗粉饰锦绣华衣在她眼里如草皮树根一般。赴诗社,赶宴饮,与姐妹把臂同游,对她来说更是煎熬,唯有一样,她人前人后都喜欢……”
“这题我会!”沈玉凝迫不及待道:“喜欢你!对不对!”
“咳!”刘昶重重咳了一声,似乎想提醒妹妹不够矜持。
但孟棠却心情不错的笑道:“这么说似乎也没错,但我想说的是饴味斋的点心,你的那些小秘密只有我知,但你喜欢饴味斋的点心几乎人尽皆知。”
“不错,”刘昶也笑:“你最喜欢的是饴味斋的豌豆黄。”
“可能是太久没吃了吧,现在我反而没那么喜欢了,”沈玉凝又迫不及待的问他:“大哥快说,我当年私奔成功了吗?”
刘昶摇头:“你的一举一动都被报到了祖母面前,祖母得知很是伤心,当夜便吐了血,还请了太医。”
沈玉凝愕然一惊,虽然她现在是沈玉凝不是刘娇娇,但听到那老太太为自己心神交瘁到吐血的地步她还是十分难受,像是属于刘娇娇的那一部分记忆在‘杀’她一般。
“祖母没有惊动你,只让人将你看好,她怕自己贸然对你说什么做什么会让你走的更加决绝,如同,你母亲一般……”
难怪刘老太太会吐血,她不光是因为孙女要私奔而震怒,更是因为孙女走了女儿的老路而心寒……
“那,后来呢?奔了吗?”
“没有,”刘昶摇头:“估计你也舍不得祖母,或者还想再据理力争一番,后来几天你一直在祖母面前献殷勤,时不时探探祖母的口风。不知是你的一片痴心打动了祖母还是她怕你真会私奔,最终同意了你们的婚事。我还记得出嫁那日,祖母送你,你含泪拜别祖母,对我们说,多谢你们让我嫁给孟棠。”
刘昶说完,二人俱是沉默。
沈玉凝暗中勾紧了孟棠的手指,莞尔一笑:“孟宗主你看,无论我是刘娇娇还是沈玉凝,我都十分满意我们的婚事。”
不过她也庆幸当年的自己没有真的私奔离家,没有伤害那个老人的拳拳爱子之心。
当夜躺在静思阁的床榻上,沈盟主辗转反侧很难入眠。
和刘昶说话的时候她没敢提,其实她觉得自己似乎隐约想起了什么,比如私奔这一段。
这种事情祖母听了魂飞魄散,要实施的她自然也是心惊胆战,计划和结果一遍遍在脑海里演练,最后变成了梦魇困扰她多日。
所以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又梦到了那个年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