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搬家的车子到达新小区楼下时,我才懵懵懂懂醒过来,看到一栋高大的红楼伫立在落日的残影里。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泥猴儿嫌我们家原来小房子,这栋楼比我们原来住的那个小矮楼高大气派多了,透明玻璃的高大落地窗户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新房子在红楼的十二层,我们要坐电梯才能上去。我有点悲哀的意识到想要在新房子的窗前看见那些可爱的绿油油的高大的树木是不可能的了。
我感觉自己像是住进了高高的鸽子笼,灰心丧气。真的,我一点儿都不高兴。嗯,说不高兴就不高兴。
不过有一天,当我站在窗前给妈妈新搬进来的滴水观音浇水的时候,嗅到了空气当中潮湿的腥味。
那是一种水中苔藓特有的气味,我这才注意到小区外面有一片水塘。
时值盛夏,水塘的上方落满了白色的飞鸟,它们时而扑打着翅膀乘风飞翔,叫声欢快。
不过那欢快的叫声被风吹得零散碎落,到了我这里就是模糊不清的噪音了。
水塘上面还有一片片白色,是耀眼的白色的花朵。
“莲花!我看到莲花啦——”我高兴地跳起来,穿上鞋子就飞快的下楼向水塘方向奔跑。
跑了不过六七分钟,我就看到一排郁郁葱葱的小树林,穿过那片小树林,是一大片镜子般明晃晃的水域。
碧蓝的天和棉花糖一样的白云在水上留下了朦胧的倒影,以至于当我走在木制栈桥上时像是走在了雪白柔柔的云朵上,恍恍惚惚。
夏日里的风一阵阵吹过来,将我粉色的裙子高高扬起,像是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蜻蜓和水鸟的吸引,使得我在木制栈桥上飞快的奔跑,追逐着它们。
木头的香气,荷花的香气还有野薄荷、野草的气息扑面而来,沁人心脾,我高兴极了!
我喜欢听踩在木栈桥上发出来的咯吱咯吱的声响,感觉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悦耳更惬意的大自然的声音了。
脚下的木板将我的脚心烘得很暖和。
我脱掉了鞋子,把脚丫子放在澄澈的水里,马上就会有一群群的小鱼儿旋涡似的游过来,在我的脚下徐徐游过。
我喜欢这自由自在生机勃勃的一切,心旷神怡。
我随手抓起一块圆圆的鹅卵石向水塘中心投了过去,石子儿在水心激起了一小片水花,荡起了涟漪,惊走了游荡在圆圆荷叶下的一对鸳鸯。
看那对鸳鸯惊慌失措的急急游去,我开心的大笑。
这时,一个白色的东西从我头顶飞了过去,轻飘飘落在了脚下。
我吓了一跳,机警的回头,原来是一只纸飞机。
接着是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孩子的声音。
“坏丫头。”
“臭泥猴儿!”聪明的我马上意识到对方是谁,他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一点儿都没变,虽然他的个子高了许多,甚至比我还高,但我的气势一点儿都不能输,“你们家不是搬走了吗?”
“我没家。”泥猴儿被问得有些不太高兴,他眯缝着眼睛鼓起了嘴巴,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我也不搬,我要陪我奶奶住在这儿。”
泥猴儿说着,从高大的雪白的芦苇叶子中钻了出来,他赤着一双脚丫子,好像刚在泥塘里趟过。
当他慢慢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虽然还是那个毛丫头,但他已经是一个看上去懂事许多的少年了。
他向我展示最新的战利品——两只手掌大的螃蟹。
“这里的泥塘有很多螃蟹。不过我奶奶说了,女孩儿不能多吃螃蟹,性寒。”
久别重逢,他就开始卖弄那点可怜的知识。
“多吃又不是不能吃,我就喜欢吃螃蟹。”本人表示不听他那一套。
“那好,我待会再抓几只你带回去吃。”
奇怪,他竟然说要捉螃蟹给我吃。
“泥猴儿,你怎么变得这么好啦?”
“我本来就很好。是你太坏,臭丫头。”
泥猴儿说着挽起袖子走向一片泥滩。
“我也要去捉螃蟹。”我兴奋的喊起来,跟在他的身后后面飞快的跑过去,没跑出几米远就脚下一滑,一个倒栽葱栽倒在泥坑里。
“死丫头性子就是急,能不能看着点儿?”他说话真不像小时候了,喜欢教训人的姿态像个大人。
但当他转身看清我一脸污泥的时候,忍不住哈哈哈笑出了声,笑得前仰后合。
我又羞又恼,抓起一把污泥向他身上扔过去。
“死丫头又想打架?”
“臭泥猴儿,不许嘲笑我。”
“行,但你以后不许叫我臭泥猴儿。”
“那叫什么?”
“叫我名字沈云霄,或者叫我哥也行。”泥猴儿说这话的时候像看一只小怪兽看着我,“看你气急败坏那样儿,像一只红眼睛兔子。”
“呸,你算什么哥。我哥在部队是大军官!”在我心目中,只有穿着一身军装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的舅舅家表哥才是哥哥,因为他最帅气。
臭泥猴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泥,有点儿无奈,“死丫头,要不是你爸爸对我那么好,我早就想揍你了。”
“你不敢。你碰我一指头我就告诉你妈妈,让她打得你屁股开花。”
泥猴儿的妈妈和我妈妈正好是个两个极端,她喜欢惨了我,每次见我都是要亲亲额头,嚷着有个贴心小棉袄胜过面对家里一大一小俩男人。
“我就喜欢打扮女孩儿,可惜我这一身好手艺,做了裙子只能给娅娅穿啦。”
他妈妈给我做了一件别致的蕾丝小裙子,红色的底色白色的小碎花,领口是不多见的V字领,是白色的布条压制出来的,胸口还点缀着几朵别致的红色小布花。
在那个只能去商场摊位购物的年代,这样精致的手工很难得,我在小区里的小伙伴面前炫耀了好几天。
虽然小,但是我无师自通的学会一项气死人的技能——恃宠而骄。
我以为提到他妈妈他会畏惧,没想到他更生气了。
他像只发狂的小野兽一样扔下了手上的小铲子,冲过来想要推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半路又停下了。
远处树林里的知了“吱吱呀呀”叫着,有气无力。
过了半晌,他有些垂头丧气的低低道:“我没有妈妈了。”
“为什么?”我很认真的看着他。
“她走了。”
“她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他茫然的摇头,好像自己也很迷惑。
于是,在一个炽热的热情似火的下午,一个少年在泥塘里自顾自的哭了起来。
他哭得很大声。
后来我才知道沈云霄变声很早,不到十岁就开始变声,也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只记得那声音特别嘶哑难听,还有点儿粗,分贝高起来的时候像轰隆隆驶过铁轨的火车,赛过暗地里呱呱叫的大青蛙,风都盖不住。
男孩子哭起来真可怕。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威力。
我有点儿受不了,转身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