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进入了拉投资和被投资的状态,就像戴上了有色眼镜,上上下下地打量对方、吹毛求疵不停地套用以小见大地理论来“评估(挑刺)”对方。但唐海波内心把李东海当成要争取的投资人、事业合作伙伴的时候,他再看这位老板的时候,要考虑的因素立刻不同。李东海刚才对陈洪强说话的态度,让他很不舒服,虽然以前在李东海厂里的时候,看他骂人是常态,他连罗毅都骂得狗血淋头、半点同学、老乡和骨干的面子都没给过。
但是,以前李东海怎么样和我没关系,现在,如果要争取他的钱,那就特别有关系了。他现在和陈洪强可以说毫无直接关系,还这么不尊重人,以后对我能好到哪里去呢?
唐海波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为根本拿不到李东海的钱找退路,突然就觉得如果和他合作不成,也是理所当然的。一旦心里有了这个想法,原本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他莫名地不紧张了。
在罗毅看来,李东海对着陈洪强的这番不客气,是他本人性格极为自然的显现,但是证实了那个他心里起过疑的点-他根本就对陈洪强毫不在意。李东海这个人,喜欢和不喜欢就是一念之间的事,他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可以称兄道弟把你夸到天上去,天天追着你请你吃饭喝酒、照顾周到;一旦觉得这个人不行,立刻翻脸发飙,搞到世人皆知,一副要和这个人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对人非黑即白、爱憎分明。他搬到东莞后,比在中山的时候好多了,据说和他的老婆有关。
在中山就认识了李东海的人,始终无法把他的老婆看作一个正常人,总是带着好奇,仿佛她是一个重装了系统的机器人,总是抱着猎奇的心态向她提问、试探她,无论她是什么反应,都露出又惊又惧的表情。
罗毅和郭庆萍打交道算多的,他刚到李东海工厂的时候,郭庆萍还完全不能自理,是李东海和他父母轮流照顾,他们也很少让人去他们家,偶尔他见到郭庆萍,她要么两眼发直呆坐着、要么在疯疯癫癫地傻笑,有时候还做出吓唬别人的样子,看到罗毅紧张得躲起来,她就会哈哈大笑,快乐得像个孩子。讲真,那个时候罗毅很同情李东海,认为他完全是为了改变命运才委曲求全行此下策。
郭庆萍能成为一个正常人,还特别温顺、特别贤惠,这无论如何都是很玄幻的事情,说啥的都有,但罗毅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更相信可能李东海父亲的祖传中医的确厉害,不仅医好了郭庆萍,也让李东海的脾气和以前比,平和了很多。
即便如此,他和罗毅完全是不同路数。唐海波单独面对李东海的时候,没觉得他有别人说的那么不好相处,两次交心下来,觉得他其实挺坦诚的,而且对努力寻求机会改变自己的年轻人有着发乎天然的热情。
但是,当他和罗毅站在一起,还是看得出来两个人的气质差异非常大,罗毅显得温文尔雅,一看就是读书人。罗毅也发脾气,开工厂的,哪有脾气好的,如果有,开的工厂也早就关门了。但是罗毅和李东海站在一起,他们的配方就好像标在身上一样:罗毅是百分之七十的平和+百分之三十的脾气;李东海是百分之八十的暴脾气+百分之二十的好心情。
如果说之前唐海波还是有点纠纠结结,不知道仰仗谁更合适,但这两位老板站在一起的时候,答案突然如此清楚。
“老板,我劝了,劝不住,李老板一定要进来。”陈洪强显然很不高兴。毕竟,他已经是罗毅一人之下、工厂数百人之上的厂长了,谁会不给他一些面子?走在镇上,上至头头脑脑的领导、下至走鬼摊贩,谁不对他多少客气客气?只有这个李东海,好像我在他那里打过工,一辈子就该被他呼呼喝喝,太不把人当人了!
“洪强,你先去忙吧。”罗毅的神情告诉洪强:我理解你,是他有问题。洪强扫了李东海一眼,悻悻地走了。这三个人同处一室,唐海波突然莫名紧张起来,他突然觉得满屋子都是他的心跳,突突突的声响背后,是单薄如纸的身板,仿佛他们任何一个人张嘴说一句和他对质的话,他的心就会被刺破,弹在这张纸上,瞬间血流满地、一片狼藉。
“我本来一早约了海波过来谈工作,李老板您也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要不您先说,海波不是外人,让他听听也是可以的。”
海波不是外人-海波自己听了也吓了一跳,我啥时候变得这么重要的?居然都不是老板的外人啦?这让他受宠若惊有更加悬着一颗心。
李东海知道罗毅就是在逼他摊牌,但是我也不可能稀里糊涂地就啥都说吧?总得先铺垫一下。
”这样啊,你昨天晚上答应过我的,以后我有什么事情,你一定会全力以赴地帮我,对不对?”
李东海这话什么毛病都没有,昨晚新鲜热辣刚出炉的誓言,今天一大早就来提货,怎么可能忘记嘛。罗毅依然泰山压顶也岿然不动的样子:
“当然!我既然说了,就不可能食言。”
“您说,您这边有什么我能做的?”自从罗毅到了李东海这里打工,刚开始想着大家毕竟关系这么好,他对李东海说话都是你呀你的。自从他第一次被老板责骂后,他就开始注意职场边界,和老板说话绝对只用“您”,即便李东海高兴起来会和他喝酒喝到凌晨两三点,真正无话不说,但是,他搂着你肩膀叫兄弟,并不表示酒醒后在办公室你可以和老板零距离。
罗毅认清了一日为老板、终生为老师,他对李东海持之以恒的这种客气、敬重,让李东海虽然心里总觉得罗毅没有那么简单,但就是挑不出啥毛病。
“坐吧、都坐吧,怎么还站着呢?”罗毅客气地邀请着。唐海波感觉呼吸都渐渐困难起来:这是个什么场面?两头不着说的就是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