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天宫摘星楼。雍尹长发披肩,孤身俯瞰着乌阁城。
他已在天台边上就这样纹丝不动站了许久,宛如塑在那里一尊石像。但“石像”身上却又穿了柔软衣裳。那衣裳是一件紫色长袍,偶有风吹,下摆及袖口皆会随风摆动。
摘星楼坐落于铁山之巅,楼高七层,基座乃铁山黑岩,楼体则为乌木搭建。与别的建筑不同,这栋楼顶层只建了一半,另一半则是围着栏杆的天台。在它旁边,高高耸立着的便是铁山双塔之一的东塔。这座与西塔对望的瘦高石塔通体乌黑,造型古朴,犹如擎天铁柱。
夕阳下,静立良久的雍尹微微抬肩,倏尔又一动不动,仿佛刚才只是叹了口气。
此时,一个脚下轻得像猫的黑衫男子钻出拱门,踏上天台,如幽灵般慢慢靠近边缘。在离雍尹两步远处,此人驻足而立,躬身行了个礼,又迟疑片刻才小心翼翼开口:“陛下,埠庐使者未在别处停留,此刻已回码头,上了船。”他语气轻柔,像是怕出言唐突会惊吓到对方。
来者名叫夫珞,是马蹄半岛夫家子弟。
夫家是个历经千年长盛不衰的大家族,历来效忠埠庐王室,其最为显赫一支如今镇守马蹄半岛重要港口戟陂城。不过,夫珞这家人早已不跟戟陂夫家有任何瓜葛。在夫珞曾祖父这辈上,他家这一支便离开马蹄半岛迁往了珞殷。到夫珞祖父这一代,又投效乌阁王族,成为珞殷城主帐下门客。珞殷城主师兎乃当今乌阁王雍尹叔父。三十年前一次偶然机遇,夫珞的父亲在天宫找了个外庭库管差事,四岁的夫珞于是跟随家人迁至乌阁。十二岁那年,“猫一般机警,鱼一般滑溜”的夫珞凭借头脑机灵被选做雍尹侍从,从此相伴国君,步步登高。然而,夫珞自小畏高。对他来说,这么高的地方本就已经很吓人——这台子可高出地面近百尺呢——更何况站在那么危险的边沿。
但他的主人,乌阁之君雍尹对此却似毫不在乎。身体颀长,面容消瘦的雍尹身披桑蚕丝与幼紫貂毛混纺的华丽长袍,趿着一双软底锦面拖鞋,双手背在身后,一动不动,就像亘古以来就立在那里。听了夫珞的报告,雍尹并未回头,又过了会儿才开口问:“你看见下面那些人了吗?”
“下面那些人?是的,陛下,刚才上来之前我就看见了。”
“不,我是说,从这个角度看。”
雍尹示意夫珞靠近些。但夫珞只往前探了探身子,脚却没动。
“我不敢靠太近,陛下。我觉得再往前走自己就会摔下去。”
“夫珞啊,你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
“可不是嘛,陛下,还有谁敢像您这样站在如此危险的地方也毫无惧意。”
“这是因为我生来就被置于这种地方,不习惯也不行。”雍尹话里有话的说,然后缓缓转身,徐步离开只有一道低矮木栏的危险边缘,走向天台里端靠墙一角。那里有座架于半空的木笼。雍尹走过去,拉开木笼上的小门,伸手进去,不多时,抽回的手掌上已托着一只白色信鸽。这种由昭院衍承部培育出来的优品信鸽略通人性,且具有极好的记忆力,深受雍尹喜爱。所以他在这天台上专门给它们搭建了既漂亮又宽大的鸽舍。只是这些鸟儿在卫生习惯上差强人意,一旁屋顶上密如雪片的鸟粪就是它们的杰作。
此时,雍尹用嘴对着那只鸽子,以“咕咕”的声音逗它。那鸽子于是偏着头,也对他“咕咕”回应。
雍尹比夫珞年长四岁,但看上去却“苍老”得多。他须发半白,双眉深锁,目光中饱含忧郁。而夫珞则是个体态丰腻,举止轻盈的家伙。
见雍尹对自己刚才汇报的消息没任何反应,夫珞走近一些,“陛下,每次见您站在那边上,我这小腿就禁不住直打哆嗦。我心里总在想,从这么高的地方望下去,连人身长身短都难以分辨,更何况他长了一副什么样的脸孔。为安全起见,陛下今后还是别站那么靠边的好啊。”
“哼,”雍尹冷冷地哼了声,“你以为我站在那里是看什么?看人的脸吗?不,你不懂。你不懂自上而下俯瞰众生的乐趣。从这上面望下去,人人皆如蝼蚁,何其渺小,何其平凡。”
“跟陛下相比,天下人却又有几个能称不凡。”
“是吗?”雍尹显得有些不悦,“你说能有几个?我倒想听听。”
“啊,这个。”夫珞被呛得一愕,马上转口,“当今天下似陛下这般风华者,自是绝无仅有。我想我还真说不出谁来。”
“好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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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拣好听的话哄我。”雍尹拈起玉米,很快把白鸽喂得胀鼓鼓的,然后将它放了回去,关上笼门,“说吧,埠庐家使者这次来访昭院,见了哪些人,有何意图。”
“埠庐使者在昭院只见了一个人,说了阵话,并未与旁人接触,还不知有何意图。”
“他见了谁?”
“伽罗学士。”
“哼,管档案的老头子,能对他们提供什么帮助。”
“陛下说的是,看来咱们对埠庐家不用担心。”
“就因为是埠庐家?”
“哎呀,陛下,”夫珞敏感地抬起头,“陛下知道的,我家上下跟戟陂夫家早没任何往来。”
“别多心。我只是让你再好好想想,真的不用担心他们吗?”雍尹扭头看了夫珞一眼,“塞伯家的人前几天已经来过,今天是埠庐家的人,你说,明天会不会有逐埒家的人来?”
“若照此情形看,应该也会来吧。”夫珞试探着答道。
“该来的总会来。那就继续等着瞧吧。”雍尹面带笑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三大家族,哼,我看他们还不都一样,各有各的盘算,各做各的美梦。”
“陛下为何不提阙西犬贺家?”夫珞好奇的问。
“跟古老的三大家族相比,犬贺家只是后起之秀。他们身上还没那么多坏毛病。”
“噢,陛下洞见如烛,鞭辟入里。不过,这次各家行动如此积极,纷纷响应陛下号召,我看也是个好开端。”夫珞随即恭维道,“至少让天下人看在眼里,乌阁之令还是有人听的。”
“好开端?”雍尹向下弯起嘴角,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却仍面带笑容,“夫珞啊,你这语气一天比一天像朝堂上那些大臣。”他语带挖苦道,“我那朝堂上有多少忠心臣子来着?有二十个?对,加上你,正好二十个。就这二十人,除了替我治理这泱泱乌阁城,还要帮我对付那帮三亲六戚,年复一年去往各郡核对账务,从他们手里搞来器物钱粮。老实说,真要让他们再出什么力,也是力不从心咯。”
“陛下切勿忧虑。陛下但有吩咐,臣下等无不争先恐后,赴汤蹈火。”
“我不指望他们,但我很是寄望于你。他们加起来也比不上你有用啊。”
“这个,”夫珞心里一怵,诚惶诚恐鞠了个躬,“陛下抬举我了。”他可了解这位君上,稍不留神,一句话就能令其心生嫉恨。绝不能让他觉得你比他还聪明,夫珞在心里提醒自己。
“我是觉得,陛下这招着实高明。”他一本正经的说。
“我这招高明?哪招?”雍尹满怀期待,却又装作若无其事的问。
“陛下登高一呼,众王响应。这人们眼里所见之乌阁,便不再是从前的乌阁了。”
“不过也还别说,夫珞,你这话倒甚合我意。”雍尹笑了笑,脸上恢复了先前的和蔼可亲,“没错,我是只做了个样子。可有时候,做做样子可比实打实做事还管用呢。”他忽然意气风发的说,“世人不都说我这个王有名无实嘛,好啊,今天就看我如何用这无实之名,去胜过那有实之君。”
说到这里,雍尹那纠结的眉头竟舒展开来,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又复见当年风采。年轻时,他可是整个安甸有名的美男子。
“大王运筹帷幄,千古少有!”夫珞看得真切,马上高声叫道。
假装生气的雍尹斜睨夫珞一眼,轻斥道:“我说了,在我面前别尽捡好听的说,显得我昏聩。”
“小的该死。”夫珞伸手在空中扬了扬,似乎想抽自己两个嘴巴。
“行了行了,记住我的话就好。”
“小的一定牢记在心。”
“好戏就要登场,你得随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把你父子俩都有的那点机灵劲统统拿出来。”见夫珞连连躬身,如小鸡啄米,雍尹接着又问:“来了乌阁,埠庐家的人就待在船上?”
“回禀陛下,珊瑚城号一靠岸,我就派人一直盯着。到目前为止,埠庐使者就去了趟昭院,再无任何举动。也难怪,埠庐家人传统,不在自家宅邸,就在自家船上。他们也从不下榻馆驿。祖上沿袭下来的陋习,改不了。噢,对了,听码头上的人说,他们还打听过一艘商船的消息。”
“一艘商船?”
“是的,陛下,他们在打听金色茉莉号将何时到港。”
“金色茉莉号?”雍尹觉得这艘船的名字不久之前才听过。
“就是每次到港都会给厘正院捎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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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那艘船。三天前,那艘船就已……”
“噢,那就是金色茉莉号。对,就是那艘船。那就让他们慢慢等吧。”雍尹看了夫珞一眼,眼神中有着莫名的兴奋。三天前,那艘从西边过来的商船已永沉大海,结束了它替厘正院跑腿送信的使命。“我现在忧心的是另一件事,你替我好好琢磨琢磨。”他忽然换了个话题,“大战在即,总得有人挂帅领军。所以接下来咱们得选出一位统兵将领。你说,这可该怎么办?”
“大王不是已经有了人选?”
“不,我是说,台面上总还得有一位。”
“台面上的……”夫珞一边琢磨一边说,“咱们此次出兵,乃百年未有之举,确实需要一名能够代表乌阁王室的将领。我想,只要陛下金口一开,无论哪家公卿,还不都得乖乖听命。”
“夫珞啊夫珞,我感到为难,并非是怕无人应征,而是担心他们争这颗帅印。”
“噢,陛下是担心这个。”夫珞恍然大悟,“要不办一场比武竞技,胜者即可挂帅领兵?”
“这方法虽很合理,但不够高明。”
“陛下一定想到了好办法。”
“我是有个想法,那就是把我那些王亲贵戚全请到乌阁,让他们推举一个出来。”
“这个人,陛下为何要让那些人来选?”
“哼,因为我不能只要他们的兵马,而不要他们参与啊。当然,另一方面,我也想趁机看看在我这些亲戚们眼里,谁可称得上众望所归。”雍尹牵动着嘴角,语带怨恨的说。
作为百年后又一位“号召者”,雍尹这次带头兴兵,自然也得出一支军队。他需要一支打着双塔旗的军队。而要做这件事,仅凭王室那点用于装点门庭的人马是不够的。他还需要泎江、河渚、珞殷、腾胡和芒庶五大封邑鼎力相助。他需要他们提供军队,需要他们慷慨解囊。
尽管这些地方的兵马就算加在一起,也许都比不上三大家族麾下任一位诸侯所能提供的数量。
“既然陛下已有选将之策,那就没必要再担心什么,由他们去选好了。不过,夫珞听说厘正院桀攸大人对阙西战事仍有疑虑,刚刚又派人去了那边。”夫珞偷偷看了看雍尹,小心翼翼的说,“如今的十三堡人心离散,只怕有人会往桀攸大人耳朵里说些不好听的话。”
雍尹面露浅笑,显得无动于衷的说:“让他们去说吧。”
“是。那还需要我往那边增派耳目吗?”夫珞又问。
“当然了,好戏就要开场,我得像是亲眼目睹一样。”
“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件事,你也得抓紧时间办。”
“是找那孩子的事吗?”夫珞十分机敏地问。
“是啊,还是没进展吗?”
“独狼一直在追踪那条线索,但暂时还没什么进展。”
“按理说,我上次给他那条线索十分明了,比这些年任何一条消息都更为可信,也更为可靠,他没理由扑空啊。莫非除了刀子磨得锋利,他干别的事都不行?”雍尹斜睨夫珞一眼,慢慢悠悠道,“我对他寄予厚望,他对我却无以为报。你说说看,我是不是所托非人,不该信任他?”
“陛下也说了,这个人咱们找了十几年都没下落,哪会一下子就能得手的。”
“你这是在帮他说话,替他的无能开脱吗?”
“不不不,当然不是。”夫珞一副没听明白的样子,“陛下意思是他还有别的过失?”
“没别的。我只担心是不是用人不当。”雍尹语气轻飘飘的说。
“独狼行事稳重,心思缜密,应该不会耽误陛下的事。”夫珞拿捏着说。
“你相信他能办好?”
“小的,相信。”夫珞鼓起勇气说。
“不过是让他找个人。哼,办这种事要能像他用刀那么利索就好了。”
“噢,我再催促他抓紧。”夫珞连连点头,“不过,如果根本没那样一个孩子呢?”
雍尹一听,眉头又慢慢皱了起来。他一字一句的说:“勇烈王有个儿子,虽说以前只是风传,可这两年相信此传言的人却越来越多。阙西的局面已经够乱,这关头,还是少些麻烦比较好。所以,关于那孩子的传言,最好别再让我听到。从现在开始,我就当他已经不在了。”
夫珞听得脸色一变。“明白了。”他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