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明亮,天色像水洗过一样。
山涧里向阳的坡道上,金樱子长得正好看,霜打过后的黄色果肉在一片黑刺中若隐若现。佘青青拎着小竹篓,剪下满满一筐浆果,回家的路上又顺便抓了几条鱼。
它刚走进小竹屋,后/庭就传来少年清亮的声音。
“师傅,帮我!”
为什么会这样?
佘青青,独自邪恶七百年的冷血蛇妖,现在居然遭自己的徒弟各种支配。
李太玄坐在小板凳上,两只白皙精干的手臂插在木桶里搅动,正腌制香料满满的腊肉。他把脸凑到青蛇面前,一副闲散的样子,笑眯眯开口。
“有汗。”
心跳得厉害。
佘青青没理他,面无表情把金樱子倒进水盆里。
“这个要怎么弄?”
李太玄抬起肩膀擦擦脸,认真道。
“你一定要注意手。先用抹布把上面的刺洗刷干净,然后用水泡到软再去皮,待会儿我们就拿它熬糖浆。明天到集市上试卖,再定个合适的价格,以后青青堂年年都能上货。”
这些话,佘青青每一句都能听明白。
可是组合在一起,却让它的腹部产生空荡荡的、痒痒的感觉。
“腊肉和鱼干要腌好熏好,过年我们先自己尝尝味道,以后青青堂也能卖。”
更奇怪的是,李太玄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清晰。皮肤的纹路,毛细血管的走向,散发出来的淡淡松树香味都在不断渗透青蛇的感官。它的呼吸和脉搏开始与他同频,温度也在逐渐改变,现在的身体分明是想要捕杀猎物的状态。
“等忙完了呢,我们就一起把法门写下来,以后青青堂就有好多好多的独家配方。”
“嘶嘶。”
李太玄听见青蛇吐信子的声音,抬起头。
“师傅,你有什么不满意吗?”
四目相交,少年笑开了。
“我改。”
佘青青的动作先思维一步,蓦地起身退到竹棚后面,盯着水盆说话。
“这些事用妖法做就好了。”
李太玄见状埋头继续干活,嘴角抑制不住偷偷上扬,她慌了。
“师傅你总说吃不出人间滋味,炼不到情根深处,都七百年了是不是该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不要太依赖妖法,我给你写了十年的法门都是需要仔细品的,里面每个字都特别有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啊?”
突然被否,李太玄有点气。
“你跟着妖长大,其实没什么人的文化。”
“师傅,你这是在夸我们呢还是贬我们呢。”
“是在提醒你,专注妖法,少说奇怪的话。”
佘青青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
作为万物生灵的一脉,人类同样吸收着韵律之力,再通过自身的语言调用能量。越强大的人产生的语言越有影响力,小则贯穿因果,大则主宰世事变迁。
像大茅公、小茅公以文字作战的诗人更厉害,是妖族的仇敌。
青蛇瞄了一眼李太玄暗忖,不能被这小子的“青青堂”迷得晕头转向。
“有什么好奇怪的,师傅你到底懂不懂啊,我……”
李太玄已经涨红了耳根,偷看时却发现佘青青已经走远,委屈得又搓了两把腌料。
“明明说好一起熬糖浆,做腊肉和熏鱼的,现在自己跑掉了。”
他嘀嘀咕咕起身洗干净手,朝她的反方向追去。
“师傅!你再说说呀!到底是多没文化!”
十二月份正冷,李太玄进小城的时候天空还是淡紫色,散着几颗星星。
一些小贩已经开始摆摊了,远远看着少年就热情地打招呼,街坊邻里都知道他家里有个体弱多病不爱出门的姐姐。
“叔,来两个馒头。”
“行,待会儿留点菌子给我啊。”
李太玄拿着油皮纸包好的白面馒头,走到梧桐树下坐,一边啃着一边从兜里取出金樱子往袖子里面塞。
缠绕在他臂膀上的小青蛇懒懒地爬行到手腕上,露出碧绿色的三角头,吐出温热的信子勾勾浆果再一口吞下。
李太玄心里美滋滋的,这还是师傅第一次和他一起出摊,当然是软磨硬泡来的机会。共处十年就是这两招最好使,过了这个冬天自己就满十六岁了,需要向她证明男人的身份。
热气腾腾的馒头下肚,他也变得暖和精神起来,接着小心翼翼敞开衣袖。
“师傅,你找个地方等我吧,实在累了可以睡觉。”
小青蛇蜿蜒而出,爬上梧桐树干,悉悉索索朝枝头去了。
李太玄确认小青蛇舒舒服服盘好了之后才收回视线,他从背篓里取出一块黑布盖在地上,再从左到右利落地放置好商品。
这个小摊分三个区域,卖时令山货和中草药、以及各种各样的竹子制品,活脱脱的青青堂雏形。少年不确定单凭一间铺子能不能娶亲,更不知道该请谁来祝福他们,未来又是什么样的。只想着师傅在看,心里兴奋就吆喝起来了。
小城在烟火气里慢慢苏醒。
小青蛇盘在枝头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树下人来人往。
李太玄爽朗地和人攀谈,卖货收钱还不忘推销自己正在研发的新品,时不时用悬浮咒送上来一颗金樱子。这里的居民都挺喜欢他的,特别是以缺牙仔为首的几个小娃娃,差不多太阳晒到头顶的时候就屁颠屁颠围上来嚷着要听故事了。
“玄哥!我们来啦!”
“哟,缺牙仔。”
“昨天讲到青蛇味救小白大战百足虫。”
“不是啊,是青青小白相护佑,除虫除害赴扁舟。”
“玄哥你真的好土。”
“听就完事了。”
小娃娃们把他团团围住,个个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有大人过来拣货听着稀奇也会驻留一阵。
明明是寒冬腊月天,花草树木都该枯萎了,小青蛇心里的根却在发芽。
过了好一阵。
小青蛇根本分不清楚是冬天里浑身乏力,还是因为说故事的人声音太好听而变得昏昏沉沉,回过神来自己竟然已经向他的后背靠拢了。
“唔!?”
李太玄身体一直,阵阵酥麻感从要不爬上脊梁,冰凉的蛇鳞摩挲着皮肤的感觉令他口干舌燥。
小青蛇爬啊爬,最终停留在人的胸口。
李太玄不知所措,这只要稍微一联想,就能清楚地认为是师傅正面挂在自己身上还用双手搂着他的脖子。
“玄哥你脸好红喔。”
李太玄闷着头,慌慌张张抓起一把竹蜻蜓直往孩子们怀里塞。
“今天说得差不多了,你们该干嘛干嘛去,走吧走吧。”
几个小娃娃嘟嘟囔囔散开,显然是没尽兴。
这边说故事的人臊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李太玄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左右张望了一眼轻轻勾开自己的衣领朝里看。
小青蛇懒洋洋仰面看着他,灵动的眼睛扑闪着。
一股潮热涌上头,李太玄流鼻血了。
“我去......对不起......”
“你在看什么?”
听见缺牙仔的声音,李太玄忙捂住口鼻,刚抬起眼睛要打法孩子走却是一惊。
缺牙仔全身僵硬地站着,双眼无神而嘴皮发黑,明显是被什么附体了。他慢慢张开嘴巴,喉咙里发出可怖的‘呃—’音,小舌处渐渐有了一个反光体。
“缺牙仔,你,你们怎么了?”
李太玄怔在原地,吓得一身恶寒。他看见所有人都痉挛着,一个个转身张嘴,发出锯木般的嗔吟。
“呃—照—到—你—了—”
密密麻麻,四肢扭曲的人猛地扑了过来。
“小心!”
小青蛇钻出衣领,刹那间化作青色巨蟒腾空而起。
铜镜里的光景忽明忽暗,镜子前的女人脸色铁青,拼命喘息着才能保持住镇定。她花白的头发再次变作一头银霜,双眼凹陷而面部下榻,脖颈上长出灰褐色的斑纹。
“啊......啊!”
无极女皇赫然站立,抬起手险些击碎安置一旁的金色权杖。
“原来是和男人在一起,呵,呵呵。”
她因为嫉妒而烧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金色权杖,这是青蛇的命脉。自己自信满满握着这轮轴,没想到那风筝已经飘去别家,现在还收得回吗?
“佘青青,你信不信我毁了你。”
无极女皇闭闭眼,默了好一阵才撤回已经覆上金色权杖的手。她听见寝宫外有人请求进来伺候着更衣上朝,才踉踉跄跄坐好,是啊今天是大日子。
她一定要变法成功,亲眼看着青蛇接将军印!
金碧辉煌的殿堂上,气氛一片庄严肃杀。
在刑部的主导下,当朝和前朝两股势力分三轮辩法,双方僵持不下。
“人和妖族共存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无论是十年前食尸鬼入侵落花城事件,还是八年前海怪湮灭东海事件,都是血淋淋的证据。妖族杀戮成性,就算是屈服也是为了伺机反扑!”
“臣附议。北冥每四年一次的妖王争霸从未停歇,就意味着它们随时都有可能再次掀起人族和妖族之间的大战。”
“没有妖族,人与人之间,城与城之间,国与国之间就没有战争和掠夺了吗?臣以为,女皇提出人和妖共存的草案,不是为了加剧两族之间的矛盾而是解决现有的问题。”
“所言极是。我大良国包罗万象,如今内部发展繁荣昌盛,对外贸易数额连年增长。无论是国家的建设和巩固,还是资源的吸纳以及领土的扩充,都有无极楼几位妖尊的功劳。”
“那也是归顺我大良的妖怪!民间到底掀起多少腥风血雨,臣和其他几位大人都有记录在册,请皇上过目!”
“臣也请求皇上允许证人上殿,说明妖族事迹。”
两派绞得厉害,人证和物证一波接着一波上堂。
无极女皇静静看着几个前朝元老拼死挣扎的模样,心里泛起一股凌虐的快感。经过这十年的精心铺设和肃清,朝中的风向早就在暗处变了,还苦苦坚持什么呢?
今天就要把这几根朽木连根拔起。
“皇上,臣以命相谏,妖族没有人性啊!”
无极女皇微微眯眼,轻笑一声,末了狠厉地喊道。
“那就让人有妖性好了!”
“大胆无极,是要毁我大良根基!”
殿外传来低沉而又威严的声音,众人纷纷转头。
浩气凛然的前朝宰相方湘,一手持九尺金鞭,一手护着刻有牡丹纹的木箱大步走来。他双目炯炯,紧紧盯住无极女皇,号令响彻金殿。
“见狮子鞭如见先皇,无极还不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