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酒肆重逢那天后,项渊再未偶遇过姜天玦。
虽有微不可察的失落,但这并没有扰乱项渊的生活。巡检司被裁撤后,少年凭着高大的身材,很快便应了个短工的差事,因踏实勤勉颇得主家青睐,工钱又比别人更添几分。只待攒起积蓄,年节过完后择位好匠人拜入门下学些手艺,有一技之长傍身,方为长久之计。
是的,像他这样的平头百姓,日子也应当就这样平淡而充满烟火气地过下去。
等到二十岁上下,母亲会为他择一门亲事,大抵也会是个出身贫家温厚平和的女子,然后两人一同奉养母亲、生儿育女,相互扶持着从青丝熬成白发。如祖辈一般按部就班地走完这一生,拥有自己朴素微小的幸福,这是项渊所能期盼的最好未来。
像姜天玦那样骄阳般炽烈的少女,无论怎样看都不会与自己有太多交集。
即使不明言,也容易看出她是贵族千金;兼有卓尔不群的姿容气度,又武艺高超。似乎自己除却身量外,并没有任何能与她相配的地方。
流星如火,张扬着从他的人生中掠过,映作心间的残影,成为他垂垂老矣时或许会与儿孙闲话的旧事。
不过,他私心里还是盼望未来的妻会明艳活泼些,那样的女孩儿会为生活增添许多颜色,像一簇闪烁的星火,足以照亮前路的诸般坎坷。
最好能有几分姜天玦的风采——这是连项渊自己都不曾捕捉到的,一闪而过的念头。
年少的悸动悄然埋下了花种,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潜滋暗长,最终绽作心海中成朵的思念。
如果岁月就这样悠闲平稳下来,项渊或许会在每天的劳作结束后,趁暇余品味回想那段短暂的相逢,从中觉察自己对姜天玦朦胧的好感。
可惜生逢乱世,可幸生逢乱世。
北夏铁弗部自九月中旬起,已屡次南下犯边。作为边塞百姓,项渊本已习惯:秋天正是水草丰美的时候,北夏的马匹个个养得膘肥体壮,又逢南殷农亩收获,年年都要来劫掠一番,比每天的雄鸡唱晓还要准时。
只是今年的这一次来势汹汹,并不像往年一般,抢够过冬的粮草就折返。铁弗部仍在南下,据逃难来的灾民所言,这一次的铁弗人不像寻常牧民,恐怕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边塞军民虽不畏战,但更不喜战;即使是再大获全胜的战争,也总有许多户要家破人亡,没有人知道牺牲的会不会是自己。几十个兵丁的损失,在史官眼中甚至不值一书,可对死去的某一个士卒而言,却是痛别父母与妻儿,孤独地长眠于地下。
从前北夏三部分立,便以铁弗部最为强盛,乌兰、白娄纵结盟亦难与之抗衡。相较温和中立的乌兰与见风使舵的白娄,野心勃勃的铁弗才是南殷真正的心腹大患。然而自从去岁王师远征、乌兰覆灭后,其属地虽大部分被收归南殷,但残余人口却多流至其余两部,于是铁弗愈加壮大。
项渊盘思着局势,只觉忧虑难当。当初姜天玦所赠的三两银子,除去已兑作散钱贴补家用的一锭外,另两锭已仔细收好。若真逢战乱,这将是母子二人的唯一依仗。近日虽不敢出城,但他已数次登高远眺,暗中规划着出逃路线。
「元和四年十月初,铁弗部大军围困渔阳郡,见守备严密,知强攻不易。遂寻至上游,投疫死牲畜尸于源中,是以城内饮水污染,瘟病肆虐。」
此时的渔阳郡已然成了人间地狱,再小的医馆也比往日最兴隆的秦楼楚馆还要拥挤喧闹,被各种疫病折磨的百姓哀号呻吟着,与失去亲人的痛哭声混杂在一起,惨不忍闻。
发现水源致病时,距离铁弗人投尸已过去十几天,城内平民多染疠疫,项兰泽亦在此列。
素日里,渔阳郡的谷粮蔬果皆由城外农庄供给。金秋十月,原本正是田稼丰收之际,纵有胡人劫掠,因有官兵护卫,故而损失不多。然而如今铁弗人已占尽城外村寨,逃得快的尚能躲入城中苟全性命,略慢些的已成了刀下冤魂。
铁弗人在城墙外驻扎下来,丰足的粮草滋养着他们的军马,成为踏破城池之时更快的弯刀、更烈的铁蹄。然而他们却丝毫不显得急迫,狼群一样缓慢收缩着包围圈,饶有兴味地欣赏困兽之斗,似乎已笃定了羔羊的结局,只待一个最佳的时机扑上去,畅快淋漓地撕咬活生生的血肉。
在项渊发现势头不对,想要携母出城时,项兰泽已染上疫病,衰弱的身体如风中之烛,一场逃亡的劳累足以吹熄她的生命。
他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为人纯孝,全然不曾动过弃母独去的念头,只悉心照料,见母亲仍一日日地憔悴下去,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围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最残忍的手段。
相比之下,攻城甚至显得不那么可怕了——短兵相接、金鼓连天,军民同心同守,纵然城破身死,也是痛快壮烈,折则折矣,终不曲挠。
可围城不一样。
饥饿,极致的饥饿,如虫蚁般噬咬着人的脏腑和理智。人们争相挖蓬草来吃;蓬草吃尽,就吃树皮;树皮吃尽,就吃石头;不消几天腹胀而死,就算结束了这潦草的一生。
理智消磨殆尽,人便成了饥饿的奴隶,什么万物之灵的尊严,此刻都被践踏在了地上。吃,把眼前见到的一切吞入腹中,不管咽下去以后能不能活命。不甘吃石胀死的穷苦人,往往这时相聚为盗,打上门去抢富户的余粮。
然而,疫病横肆下的灾民,大多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失去了。
温饱无忧的富户家丁,脑满肠肥的座商坐贾,无论哪一方都对饥疫交迫的百姓有压倒性的优势。百姓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已无法形成足以对抗权贵的力量,只能被迫接受他们制定的规则,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项渊亦忍饥挨饿多日,身体肉眼可见地虚弱了下去。城内粮价疯涨,寻常二十两银子,已足够一户人家整年的全部花销,如今二两银子却只值一石大米,勉强抵母子二人半月的口粮。
何况除去吃食外,项渊还要为母亲寻医问药。
家中能典当的东西已经都换做了柴粮汤药,往昔清贫却处处点缀着温馨的房间,已如雪洞一般空荡。母亲自染病后,成日神志昏沉,簪钗全无,长发披散,只在炕上朦胧半睡。
不是没有邻里劝过项渊放弃,救治到这一步,已算是尽心尽孝了。病人既久不见好,余下的人还要继续生活,如此倾家荡产,只怕落一个人财两空的结局。这是贫家不得不面对的残忍,只有硬起心肠来,才能在这世道中苦熬过去。
项渊回绝了这份劝告,他虽明白邻里的好意,只是天性重情至痴。他懂得世人的算计得失、权衡利弊,甚至比常人看得更多更远,却总不愿走那条所谓最正确的路。
娘在,家就在。
若是真无力回天也罢,既有一点希望就当全力以赴,哪怕前途渺茫。他从未预想过放弃母亲——若医好了,两人噎齑围毡地过活;纵医不好,也算同死同归。
项渊已定此心,项兰泽却不愿如此。她深知儿子秉性,是如何规劝也无济于事的。
元和四年,十一月初三。
昏沉多日的项兰泽忽然清醒,进食较往常增了许多,说话也清晰如常。项渊欢喜不尽,以为母亲已经将近痊愈,连忙在饭后赶去药铺添药。
殊不知,这只是回光返照、残灯复明。
当项渊再次推开门扉时,空荡的家将少年的心也扫得一片空荡,继而涌入无尽的恐慌。
炕上早已没了母亲的身影,叠得一丝不苟的被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三贯钱,及一小幅写着血书的旧布。
“儿:
娘自知时日无多,卖身为菜人于市,得钱三贯。闻城将破,速逃。勿以娘为念。”
一时间,项渊只觉天旋地转,连日饥肠辘辘下已极虚弱的身体,骤然遭受这样的打击,几近昏厥过去。少年跌坐在炕上,好容易缓过来,立即将钱揣进怀里,想寻些刀棒带上,却发现家中已无防身之物,也顾不得许多,踉跄着便冲出门赶向菜人市。
他知道菜人市在哪里,只是从未去过。
那是把人当牲畜剖了吃肉的地方。
是史书中“大饥,人相食”下掩藏的累累白骨。
老年男子“烧把火”,年轻女子“不羡羊”,孩童“和骨烂”……
项渊讨厌这样的叙述,饥民的目光比剔骨刀还要锐利,生生把每一个“人”的属性剔除,将同类解构为骨与肉的杂合。有父母卖子女,也有夫卖妻,换上几贯钱买粮,和着血泪吞下去续命。
“娘——!”
少年撕心裂肺的呼喊响彻菜人市。
温婉含笑的眼睛已永远阖上,母亲的手臂——曾拥他入睡的手臂,被齐根砍断,用铁钩穿着悬在肉铺上。双腿上也是鲜血淋漓,竟能看得见肌肉的纹理。两侧的乳已割下来,屠户正在案板上用母亲的乳剁馅包馄饨,每捏好一个便下进锅里。食客们骚动着,贪婪的眼神直盯着那热气腾腾的锅。
项渊直奔到桌前,一把拍在肉案上。屠户面露凶光,持着菜刀走上来,照脸便啐了一口:“哪里来的混账,耽误你大爷生意!”
少年眼中几乎要溢出血来,颤抖着从怀中摸出那三贯钱:“你把娘还给我,你还给我,这钱都还给你,我一分都不留。”
屠户略往项渊手上瞟了两眼,只以为不过又是嫌价低,来闹事讹钱的。便冷笑道:“银货两讫,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孝子。去街坊上打听打听,你大爷做买卖是什么名声,就是包青天再世,也比不上我公道。你那娘签的活契,足价三千钱,做中人的都看着,分文不少你的。以为来闹上一场,就能多讹两个钱?倒给你老娘烧纸去是正经!”
早有食客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哄:“这几日卖菜人的都是签死契,一刀命绝,死后方剖解烹煮。只今日这女子烈性,竟签了活契,活着叫人生剜,那肉才叫当得起一个鲜字!比死契多赚去足足一贯,这小子不知足,居然还来讹钱!”
不堪的秽语夹杂在哄笑声里,直逼得项渊气血上涌,冲上去与屠户扭打在一起。可忍饥挨饿将近一月的少年,如何能打得过虎背熊腰的健壮屠户。几下便被掀翻在地,那屠户仍不解气,拳脚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项渊已无力还击,只蜷成一团,破布一样地被踢打着。
馄饨就在这时煮开了,鲜肉的香气径自钻进人们的脑中,勾起最原始的渴望,屠户这才回身下勺舀馄饨分食与中人。久不沾荤腥的少年猛然闻到肉味,胃中酸水翻涌,一阵恶心,竟伏在路边呕吐起来。
「……秋谷悉为铁弗所劫,是以城中粮尽,渔阳大饥,人相食,城郭皆空,白骨蔽野。人自卖身为肉于市曰菜人,妇人多有自愿为此,以全其夫子性命。时人谓之:片死者一脔,行生者一里。椎心泣血,不胜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