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是一名年纪不大的青年,多不过二十,眼中尚带着朝气和光。
他叫塔维,高鼻深眉。留有淡金色的中长发,穿着白袍、外披红巾,长得端方温和,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伟光正”。
他代表萨迪克国的教廷而来,为的是弄清目前风头正盛的驱魔师是个什么出身。要不是他的态度谦恭有礼,身份背景无可指摘,兴许刚开口就会被昆西镇民撵出去。
开什么玩笑,查血统出身?
驱魔师都杀死多少恶魔了,这还需要查验吗?怎么教廷放着事实不管,非得去翻陈年老账呢?
厉蕴丹并不在意来者是善还是不善,只在意一次教廷之行能给她带来多少有用的情报。
由于中世纪交通不便,她已在昆西及其周边打转了五月之久;由于信息传递很慢,她至今没推动支线任务的进展。且,由于原住民受教育程度不高,她连当权者是谁、猎魔人多少、教廷有几个的问题都得不到答案。
唯一一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书匠也没给她太多的信息,因为他没去过太多的地方,有且仅在一座小城呆过。
书匠:“那座小城以前很繁华,还住过一位伯爵。后来,伯爵死在恶魔手里,小城也渐渐没落。我在小城沦陷前逃了出来,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
昆西平和的日常会让人沦陷,消息凝滞太久,是该出去走走。
正巧教廷的“邀请”发送到门口,焉有不去之理。
可厉蕴丹却回道:“不去。”
牧师塔维犯了难:“如果您不去,我也不能勉强您。只是,还请您给我一个不去的理由。”
“不想去。”
“……”
这牧师是个实心眼的人,居然没有出言威胁或讨价还价。他真以为厉蕴丹不愿走,连神色都变得沮丧起来。
眼见火候到位,厉蕴丹便开了口:“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塔维眼神一亮:“只是什么?请您放心,无论是马车还是食物,我都会准备到位。”
“不是这些。”厉蕴丹道,“我要是离开了,昆西以及周边小镇的安全谁来负责?恶魔是畏惧我,但它们不畏惧平民。一旦发现我离开了昆西,它们肯定会展开报复。”
塔维认同地点头,却又摇头:“天黑以后,只要平民不点亮火烛、不呼唤恶魔,即使恶魔知道这里有个小镇,也无法进入小镇。”
嗯?
“每一个镇名都是‘保护圈’,就像我们居住的房子一样。没经过主人的允许,外来的力量不能轻易入内。”
陌生的讯息出现了,厉蕴丹眯起眼。
她发现这个塔维能处,有事他是真说,不会吞吞吐吐。
只是,塔维能处不代表教廷能处,厉蕴丹的话术一套接一套:“可我依旧不放心,我对昆西感情深厚,不能放任它处于危险之中。”
见塔维又快发蔫了,她便说道:“你应该不是一个人来到昆西的吧?”
“……还有两名猎魔人,他们带了很多武器。”塔维老实道,“为了让教廷的邀请看上去像个邀请而不是威胁,我就让他们等在镇外了。”
厉蕴丹勾唇:“那做个交换吧。”
“我带着我的助手跟你回教廷,你把两个猎魔人留在小镇,替我守护这里。等我验明身份回来正好跟他们换班,怎么样?”
塔维好对付,但猎魔人不一定。支开他们再套话塔维,才是最佳选择。
闻言,塔维犹豫了许久。大概是厉蕴丹满脸写着“真诚”,他终是点了头:“好吧,我把猎魔人留在小镇。只是这一路上的安全,还请您多费心了。”
厉蕴丹:“好。”
双方交接很快,前后不过半小时,马车就出发了。
塔维来时坐的是四匹马的马车,走时变成了五匹马。做好伪装的天马混入其中,占据领头的位置,足足将车速带快了一倍。
塔维看着车窗外飞掠的景色,只觉得教廷的马从未跑得如此欢快过。
大抵是不习惯飙车,亦或是发现了不对,他突然惶恐道:“等、等等,我们居然没有马夫!”
宣幽仪:“没事的,我们家‘阿白’认得路。”
塔维双手撑在车壁上:“怎么会没事!前面是一道悬崖,悬崖啊!”
宣幽仪:“没事的,没有阿白带不动的路。”
霎时,天马嘶鸣一声,四匹马交相回应。它们踩过一个点接连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长弧。譬如童话故事中的飞天马车,凌空而行,再在对岸完美地落地。
除了落地的那一下撞击让车厢震了震,接下来的旅途又恢复了平静。
马车高速疾驰,塔维惊魂未定:“到了下一座小镇就停下!停下吧,不然得在野外过夜了!”
宣幽仪:“没事的,按速度可以跑进下下个小镇。牧师先生,你能别像蜘蛛一样挂在车壁上吗?马车并不颠簸,你可以坐下来喝点水压压惊。”
塔维:……
他低头看去,才发现车厢里三个人,只有他一个站在座位上死死贴着车壁,双手双脚还撑在两边。
尴尬过后,他莫名放松了下来。而这神经一紧一松,正是他毫无防备的时候。
当此时,厉蕴丹开始套话:“我一直在山林长大,还没去过这么远的地方。听说教廷建在大城里,所以,‘大城’是什么?”
塔维想了想:“就是——你可以理解为由很多很多小镇构成的‘大镇’。”
“只是那里住了很多富商和男爵,住的房子不是木屋,而是红砖屋。城里有大教堂、钟楼、城堡、商铺,还有十分宽阔的街道,能容纳六辆马车来回奔跑。当然,还有更大的城和城堡,供给地位更高的人住。”
厉蕴丹:“真令人羡慕,你一直生活在大城里吗?”
“不,我是被教廷收养的孩子。”塔维笑道,神色还有些惆怅,“恶魔毁掉了小镇,猎魔人带走了幸存的孩子,我是其中之一。”
而也只有他选择成为牧师,剩下的同伴为了复仇都走上了猎魔人的路。时至今日,当年活下来的六个孩子只剩下了他一个。
许是情绪使然,塔维在不知不觉间说了很多。他并未点对点地细讲,可即便是零散的信息,厉蕴丹也能串珠成链。
在这个试炼场,当权者的“者”分为三类。一是国家的象征、掌握大军的国王;二是权力的划分、拥有辖区和私兵的公爵;三是并无实权、但威望比国王还重的教皇。
三者互相制约的局势已达百年之久,只是目前王室式微、教廷威望不比以前,倒是公爵不断崛起,囤积兵力与粮食,隐有战乱之势。而教廷这次找上她,多半是存了拉拢和利用的念头。毕竟教廷靠一口“信仰”吃饭,可搞了这么多年没解决恶魔之患、反倒让它有愈演愈烈之势,要是再不出个救世主,平民会如何看待他们?
没准时间一久,教廷就会沦为国王或公爵的附庸。找上她是权宜之计,她要是答应了,出身自然没有问题;要是不答应,出身八成有很大的问题。
她懂。
之后七日,他们途径数个小镇,消灭恶魔七八。塔维以为这些小镇都犯了禁忌,在夜间点燃了引来恶魔的烛火,结果却被告知——镇民并未触犯任何禁忌,可恶魔还是进入了小镇。
“它从镜子里爬出来,把孩子拖进镜子里吃掉。当母亲从梦中惊醒,发现镜子往外吐着孩子的骨头。”
“那是一只水鬼!它把邪恶的力量融进水里,污染了整个镇子喝过水的人!请看看我的脸,我的胳膊和身体,都长出了绿色的苔藓!帮帮我们吧!”
“不,我们没有点灯,没有呼唤恶魔!可是,它们还是发现了我们……”
塔维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只要不触犯禁忌,小镇的名字——”
“就是保护圈,是么?”厉蕴丹看向他,“牧师,我想问一个问题,既然镇名是保护,那么给小镇起名的人是谁呢?”
塔维脸色变了变:“据说是女巫。”
“那她们还在世吗?”厉蕴丹平静道,“如果起名人不在了,传人也没有,那么镇名失去保护效果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覆巢之下无完卵,当普通人毁掉女巫,女巫留下的一切也不会再庇护普通人。这不仅是因果报应,更是试炼场趋向毁灭的必经过程。
塔维沉默了,似乎厉蕴丹的说法击碎了他的一些观念:“女巫起的镇名是保护……可他们说女巫是邪恶的化身……”
厉蕴丹不做多余的解释,只让天马继续前行。后又行了三日之久,他们终于抵达了教廷所在的大城“利达斯”。
教皇所在之地为“利达斯”,国王所住堡垒为“达利莫尔”。这两座大城构成的女巫文书写形式为“ridastaliol”,是用来召唤风火水土四元素的短咒,也是一个威力强大到足以灭城的除魔咒语。
以此咒文庇护这两座大城,可见在数百年前,女巫们曾在这两座大城久居。她几乎能“看见”此地有着像坤地大境一样的盛景,女巫们戴着尖帽、披着斗篷行走,有的在长辫上编满花,有的叫卖着手作的魔杖和魔药。
然而物是人非,盛景不再。两座城只剩下被权力蛀空的虚无,女巫镂刻的咒文早失去了效果。她能感知到大城在哭泣,能感知到咒文对魔力的渴求……
它们向她传达着“守护”的心愿,遗憾的是她并非良善之辈。
教廷建在利达斯城的最中心,是一栋纯白色、高大的圆顶建筑。它被做成一个“躺平”的十字架形,雕着蔷薇花纹,刻着天使雕像。十二座笋状塔楼拔地而起,更有琉璃彩窗、植物荫蔽。
罗马风的简洁大方,哥特式的精雕细琢,看上去恢弘又瑰丽,十分附和人们对天堂和神殿的幻想。
宣幽仪小声道:“看上去很有钱。”
厉蕴丹:……
利达斯虽不再受巫文的庇护,但它依旧是座富饶的宝城。他们一路行来,它确实店铺林立、香水满街、车水马龙。
因着物质丰富、生活尚算美好,在大城中生活的人个性比较“明媚”,并不像小镇的镇民那样活在提心吊胆之中。他们会高声交谈,在广场演讲,或是歌颂爱情,或是朗诵诗篇,活得是激情又浪漫。
唯一的缺点是宣幽仪常提的厕所……有贵妇因裙摆太大不方便如厕,竟是让仆从钻入裙下去帮忙解决,关键是这样的人还不少,路人早已见怪不怪。
厉蕴丹不禁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只是她没有想到,更令人“沉默”的事还在后头。
在教堂骑士的带领下,她进入神殿正中。入眼,正中间是一座白色的上帝像,身边围绕着七座大天使像。百合的芬芳充斥大殿,圣水注满了最大的银盆。见着人来,窗沿的白鸽扑翅飞起,光影颤动,散发着圣洁的味道。
在这里,仿佛光明会照到每一处、温暖每一寸。黑暗无法潜伏、不被姑息,似乎仅是呼吸都能净化身心。
宣幽仪深吸一口气,只觉通体舒泰:“我好喜欢这里,这……”
这时,一个低沉的男音响起,带着丝丝入耳的温柔:“你们能喜欢这里,是我的荣幸。”
转头看去,来者是一名金发蓝眼的美男子。他穿着红色衣袍,挂着黑色长巾,正握着一根两尺长的权杖而来,浑身像是被镀了一层金光。
宣幽仪只觉他很耀眼,厉蕴丹却警惕起来。而带他们入内的牧师塔维对着男子单膝跪下,行礼道:“诺伊雷奇主教。”
是主教而不是教皇。
教皇是教廷的最高掌权者,也被称为“圣座”。而主教次于教皇,一般是管辖一个区域的神职者。
只是这男子没有教皇之位却有教皇之姿,有一股锋利的气势藏而不露,譬如宝剑在鞘中,不出不知其锋利。但不知为何,明明“含而不露”的气质应该偏沉稳,可到了他身上却给人一种表里不一的不适感。
不,合适才怪……
厉蕴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就见他挥退了塔维,转身开门见山:“你们好,我的同类。”
造化者!
高序列!
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叫诺伊雷奇,来自乾天大境。”他笑道,“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们。只是在我这双‘去伪存真’的眼里,你们的伪装太过拙劣。”
去伪存真之眼?
要是没记错的话,这是一个丙级加强,少说也要万点。既然是丙级之物,那勘破“既着万相”也说得过去,毕竟“既着万相”没到丙级。
这男子本可以装不认识,再偷偷解决掉她们。可他并没有这么做,只能说他的序列比她们高太多,杀她们并不划算故而不动手。
但一上来就套近乎,还是套两个低序列造化者的近乎,这其中要是没鬼就说不过去了。
果然,诺伊雷奇露出爪牙:“要跟我合作吗?”
宣幽仪退到厉蕴丹身后靠窗的位置,一副随时要跑路的模样。见她如此,诺伊雷奇便知道两人中为主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
厉蕴丹:“合作什么?”
他的性子颇为傲慢,似乎是认定她们掀不起风浪,因此将计划和盘托出:“与我合作,与恶魔合作。”他笑道,“我们来到试炼场不就是活下去和奖励点吗?”
“与其跟人类合作吃力不讨好,不如混进恶魔阵营,成为高序列的‘恶魔’。这样,即使你一天杀几十个低级恶魔,也不会被恶魔报复。”因为你就是它们的一员。
“所以,合作吗?我可以帮你解决身份问题,驱魔师。”
厉蕴丹一边觉得他在做春秋大梦,真是白瞎了一张好脸,一边接话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出去后,你们的奖励点分我一半。”他道,“只是这一个小小的要求。”
厉蕴丹:……小小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