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谢此恒,是一件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事。
随机随机,随缘求机。如果说在新手试炼场的相遇算是一种缘分,那么在第二场试炼还能碰面,不得不说是有几分天意在了。
看来,宗师的一家子以及他背后的隐世大派注定会成为大厉的座上宾啊。
厉蕴丹如是想。
面对“座上宾”,她的态度一向和善客气。当下就翻篇了谢此恒受邀不至的事,轻松转移话题:“近来可好?”
“好……”他回道。
这个字像是从喉管里挤出的气音,颇有种飘忽不定之感。
显然,所谓的“霸道仙尊爱上我”的剧名对谢此恒造成了一定的精神冲击,不知联想到了什么,他一时半会儿有些缓不过来。
直到吐出个好字他才回神,而回神后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剑仙并不霸道,这是在胡扯。”
厉蕴丹:……
她原想着要不要换个僻静之处闲聊,以防被有心人“旁听”。可在听了谢此恒说出的话后,她突然觉得没必要换地方了。
露天咖啡馆,一对汉服男女喝咖啡、聊网剧,还为剧中情节人物投入真情实感,甚至反驳点评——任谁见了都不会觉得他们是造化者。
且,谢此恒芝兰玉树又习剑至今,没准还真有个“剑仙”、“剑尊”的称谓。能把他逼到骂出胡扯二字,多半是联想到自己了。
真是惨不忍言,这“留仙剑尊”属实拉胯……
厉蕴丹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是在胡扯,此人根本没习过武,竟也能被称为‘剑尊’。脾气不好,品性一般,说是霸道实则自私凶戾,居然能让众女子五迷三道,真令人匪夷所思。”
谢此恒颔首,深表认同:“此人沉迷女色,毫无剑心可言。可‘第一仙剑’却认他为主,是天下没有别的剑修了吗?”
也不对,以他对仙剑的了解,祂们没有一把是愿意将就的主。若是天下再无剑修,祂们大概是宁愿湮灭在剑冢,也绝不会挑个不合心意的东西为主。
总之就是不可思议。
两人就一部网络烂剧进行了深刻讨论,最终达成了一致意见——拉胯玩意儿。
而在这期间,他们身边先后来过三批造化者,俱是抱着窃听的心思来,结果一个个头重脚轻地走。
及至厉蕴丹与谢此恒起身离开,与他们有过接触的造化者们已经对他们失去了兴趣。
“那俩估计是大学城汉服社的,一个弹琵琶一个搞剑舞,没准可以叠个中文系的BUFF,说话那叫一个文绉绉,全是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听着累脑子。”
“但颜值也太高了吧?像是DNA被修补完的造化者。”
“啧,看人不能光看表象。”其中一名男子点了支烟,“坎水的那两个造化者怎么说?要跟我们兑泽的人合作吗?”
“坎水的打算单干,不跟人合作也不跟人对立,他们只想活到副本结束。”另一人说,“那姓崔的女人说,各管各的就行了,没必要拉帮结派,除非出现一个不得不合作才能打赢的BOSS。目标分散才好活,跟大队聚在一起太招眼。”
“呵,招眼?”男子吞云吐雾,“49天,单干,不招眼就招鬼了。”
“招鬼?周哥,你这话是纯粹开玩笑的还是……”
“屁的玩笑,这应该是个鬼怪试炼场。”
男子远眺,看向笼屋和大学城的方向:“那里有很重很重的煞气,都快成形了,没有厉鬼说不过去。既然姓崔的不合作,我们就去找愿意合作的人,光凭单干甭想过副本。”
掐灭烟头,他们再度抓紧时间找人。
而比起别的造化者落地找队友的辛苦,厉蕴丹和谢此恒要轻松很多。许是经历太多、阅历丰富,他们的字典里就没个“怕”字。即使身处试炼场,随时会遇到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怪物,他们也能闲庭信步,还直抵人烟稀少处。
只是聊着聊着,厉蕴丹发现谢此恒“毫无长进”。
明明在太乙天墟呆了二十一天,可他掌握的信息寥寥无几,甚至连进入试炼场的基础物品身份证和金运卡都没有。简言之,他目前就是个无身份无货币无住所无常识的“四无”青年,除了一杯卡布奇诺,他从昨晚至今都没进食。
厉蕴丹:“你住在哪里?”
谢此恒:“树上。”
“……”
住树上没什么不好,视野开阔,凉风习习。只消一根树干,他便能入定数日,要不是大城市环境差、灵气少,谢此恒兴许会选择闭关49天再走。
厉蕴丹:“昨晚你可有碰到什么怪物?”
“没有。”谢此恒摇头,“倒是树下路过几个人,见到我吓坏了。”
他白衣乌发,坐树干上可不是吓人么?夜间过路的人有一个是一个,见了他全是喊着“救命”逃走的,待后来警车渐近、人员渐多,无奈之下,谢此恒只好换了棵树呆着,并决定之后几天也在树上将就了。
左右他早已辟谷,不需要进食;法衣不染凡尘,不需要换洗。呆四十九天而已,他耐得住。
可厉蕴丹不这么想,她用看待人的眼光看待谢此恒,只觉得他要发烂发臭了。
好歹是未来的座上宾,秉着帮人帮到底的拉拢之道,厉蕴丹准备向宗师发出组队邀请,顺便趁机打听一下他宗门有几口人、是什么境界、有无妻小、可愿意出仕的消息。如此,她才好思考该划哪一座山给他们。
但她尚未开口,谢此恒就提起了旧事:“本是想连本带利地把点数还给你,没想到入得此间,连琉璃板也打不开了。”
厉蕴丹一愣:“你不是花光了奖励点吗?”哪来的钱?
“我去‘蛊’卦斩了几只毒虫,与人换了些点数。只是没想到才出秘境不久,就被转移到此地。”谢此恒道,“看来,还得请你再宽限些时日了。”
厉蕴丹表示真的不用你还:“你给我的刀法难道还抵不过三百点?”谢此恒:“我只是顺手而为。”帮故去的刀修们找个心性不错的传承者罢了。
厉蕴丹:“我也只是顺手而为。”你为何非要清算呢?孤看上去像是差三百两银子的人吗?
“……”
两厢对峙,一番死寂。结果鲜少与人打交道的谢此恒“怼”不过常年与人打交道的厉蕴丹,又因所处地的特殊,他再次承了她的情。
厉蕴丹:“时候不早,随我一道去用午膳吧。”
他没有拒绝。
不过,在前往多明区街市的途中,两人从湿地公园内穿行而过,见到了一座年久失修的高塔。
塔高十四层,在经年累月的日晒雨淋下创痕满布,瞧着破落不堪。每当林风吹过,外头的蜘蛛网便撒开很长的一条,在风中飘飘荡荡,好似女人的白发。
厉蕴丹:“塔高十四,倒是少见。”
有风吹过,整片树林沙沙作响。而站在塔下朝西方眺望,她再次瞧见了昨夜隐没在黑夜中的高大建筑物,以及与之同在一条线的大学城。
那栋建筑物约有十七八层高,是老旧的混凝土制品,灰黑色。每层的窗或开或闭,像一只只眼睛,而外头缠满了各式各样的电线,形同一个大茧,缚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大抵就是“笼屋”吧?
光看一眼就觉得压抑,也不知活人是如何在那处久住的?
【住笼屋好歹能那拿些补贴。】
【穷比风水不好更可怕吧……】
莫名地,她想起了这几句话。略一思索,她决定得空便去笼屋转转,或许能得到一些消息。
……
谢此恒不曾问她练刀的进度,厉蕴丹便也不提。出于投桃报李的心思,她购入了不少纸笔,打算把《至情剑诀》誊抄下来送给对方,这样“拿人手软”的心就可以好受点儿了。
但,厉蕴丹不是个埋头苦干、自我感动的人。在抄录之前,她会询问对方的意思。
“至情剑诀?”谢此恒转向她,“不必了,我练过。”
厉蕴丹点头表示知道了,却听对方继续道:“无情剑、多情剑,我也练过。”
谢此恒像是陷入了回忆,说出的话带着缥缈之感,听上去很不真切:“大道归一,不分多情、无情和至情。剑也是如此,练到最后万剑归宗。他们常把道分为无数种,殊不知每一道走到最后,都重归于‘道’。”
“嗯?”
谢此恒垂眸,对上厉蕴丹的眼:“我在剑道一途已臻化境,不必寻剑谱给我。任是哪一道的剑术,我都能在接触后一通百通。”
所以,你不用回报,也无需为我费心。
厉蕴丹:……
这种“一通百通”的天赋真的合理吗?
好似察觉到她在想什么,谢此恒之后的话很贴合她的疑惑:“刀之一途也是相同。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而这‘四九’之数演化到极致,又会殊途同归,这便是‘道’。祂无形无名,能化万物、万兵、万法、万灵,又能从中复归如一,再一画开天。”
他打量着她:“刀亦是道,但能不能返璞归真,且看你修炼得如何了。”
闻言,厉蕴丹不禁心生感慨。
无怪谢此恒能有惊人的天赋和绝佳的武力,光是他这番话便是武道的精髓所在了。人习武从万物万兵演化,而武道的尽头是对这些一通百通。
由一化作无穷,再从无穷走向唯一,是“道”啊!
她笑道:“醍醐灌顶,受教了。”
可受教归受教,永远别小看一个野心家的目的。厉蕴丹不忘初心,狠挖墙脚:“不知剑道一途,如你这般的天才有多少?想必你所在的门派里,你是最强的吧?”
谢此恒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无止境,剑修之中人才辈出,光我听说过的就有不少。”
抓住“人才辈出”这个词,厉蕴丹大方地去九蛟银行取了一笔钱,买了衣裤背包送给谢此恒。又请他用了一顿午膳,最后客气地同他道别。
厉蕴丹:“我还有事去一趟笼屋,你可以自便。”指了指钱,“打尖住店都可以用到,不必委屈自己住在树上。”
“那么,就此别过。”
拉拢关系是一回事,带人走是另一回事。饶是谢此恒武力高强非常好用,她也不准备与他结为同盟再捆绑在一起行动。
倒不是信不过他,只是她需要做的事、需要保守的秘密太多。
她不会当着他的面进入无尽仙藏,一如他不会告诉她下丹田为何被挖的事一样。再过密的合作关系,也得注意尺度和底线。
“笼屋?”谢此恒将眼神投向多明区最高大的一栋建筑,“那里吗?”
“嗯。”
“别去。”他缓缓道,“阴煞之气满布,是阴阳倒置之所、恶鬼横行之地。”
“恶鬼?”
“你若是非要去,带我一起。”到底是吃人嘴短,他总得给出回报。
然而,她拒绝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