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娘:“君子之交淡如水, 每个人都有隐痛不愿诉诸与人, 施公子何必刨根究底?”
施牧的指尖微微一缩,隐痛?
他点点头:“是了,是我逾距了。”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失落, 大概是因为这段话之后, 他有种被一扇门挡在眼前的感觉吧。
但是寄娘已经说得很明白,那是她不愿提起的过去, 他怎能揭人伤疤。
两人一时对着棋局无话。
“既然是君子之交,无斁日后也不必如此生疏地称我‘施公子’吧。”施牧重新捻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
寄娘跟着落子:“那——”
“我字佑之, 年幼时体弱多病,侥幸养到成年,所以家父写下这二字予我, 对我少有管束。”
寄娘想到他老大一个青年,时常游荡在外无人拘束,又不婚配, 无人催婚催生子, 凡有点门第的人家, 这种情况少之又少。
原来“自由”的原因在这。
“那如今呢?身子可好了?”
施牧微微撸起袖子露出白皙不甚健壮的手腕:“比从前强了很多,只是这辈子只能做个文弱书生。”
“书生一支笔能定国安邦,佑之之才不受这文弱身子局限。”
施牧:“你太高看我了。”
寄娘笑着落下一子:“是佑之过于谦逊藏拙,若你再深藏下去,这盘棋, 你要输了。”
施牧定睛一看,果然,棋局形势已呈现敌强我弱,他再不反击, 就要兵败如山倒。
他一边捡了一枚棋子思索,一边说:“我这身子还得感谢那位小姐,当年我娘上隐法寺为我祈福,寺中照古师傅送了一张方子给我娘。”
寄娘惊讶:“是那个?”
施牧看过来:“你也知道?”继而狐疑,“你怎么知道的?”
寄娘:“还记得你我初次相遇吗?那日上午,我和照古师傅在亭中论禅,师傅听说我先天体弱送了一张方子,他说这是故人相托请他云游之时找到的方子,只是当他完成所托回到京城时,故人之女再没机会用上。”
施牧恍然,有种天意如此的感觉:“那便是同一个方子了,没想到无斁也有体弱之症?赵姑娘没用上,造福了你我二人甚至还有更多人吧。”
寄娘:“挺好的,若她知道了定也欣慰。”
施牧看看她,沉默落子。
一盘棋,两人下了大半天,错过了饭点,最后却是和局。
施牧觉得酣畅淋漓,寄娘留饭,他看了看天色:“约了那个小子下午来上课,恐怕来了很久了,我先回去,你尽快用膳,莫要饿坏了身子。”
那个小子就是司马墨。
寄娘听了便不强留,送他到园子门口,看着他离去。
隔了几日,举办棋社的日子到了,这次纯粹以寄娘的名义邀请众位名士文人,但应约的人并不比上次晔王请客少,甚至还多了几位。
这些人或者想要来看一看传说中的园林,或者纯粹哀嚎对弈,想要和寄娘切磋。
虽然寄娘和施牧半天下了一盘和局,但是和其他人却没这么艰难,这一天的棋社,寄娘一个女子几乎是横扫千军,加上施牧有意避让,她全场下来战无不胜,声名鹊起。
棋社过后,京城之中无斁的名声越发响亮,京中名士的地位扎实稳固了。
借着这股东风,棋社之后,寄娘用自己攒下的银钱在园子附近的地段办了一个救济堂,专门收养救济陷入绝境的百姓。
她身后有晔王府,各项手续完成得非常快,办事方便快速还无人骚扰,夏天还没过去,救济堂就开始接济百姓。
寄娘的名声越发响亮,朝廷、宫中都有听闻,寄娘主动找上晔王。
“王爷还需尽快定下王妃。”
晔王“哦?”了一声:“怎么说?”
寄娘:“近日外头有不少传言,说王爷会扶我做王妃,如今不过偶有人说,日后这个声音若成了势,王爷的王妃人选就难定了。”
晔王看着她:“你不想做王妃?”
寄娘冷静地说:“我不合适。”她十分理性地站在晔王的角度分析着,“王爷需要一个嫡子,我无法让王爷如愿。再者,晔王妃是个很好的联姻之位,王爷难道没想过人选?”
这话说到了晔王心里。
这些日子贤王这些人故意拿寄娘调侃,说寄娘有如此贤名,必然会成为下一任晔王妃,其实大家都知道,寄娘无权无势,身子不好,只是有个才名,当次妃姬妾可以,扶正为王妃却是对晔王来说太亏了。
贤王造势让晔王骑虎难下,或离间晔王寄娘或逼晔王扶正寄娘,总之必然让晔王吃亏。
晔王这段时间恨得要死,却不好与寄娘提起,只和几个谋士讨论如何安抚寄娘。而且,他们也早就想好了王妃从哪几个名门之中挑选。
谁也没想到,寄娘自己也是反对扶正的。
晔王又惊又喜,感动不已。
但他面上还要装作“我本想扶正你为王妃”的模样,一脸为难。
寄娘心知肚明,却配合着他情深义重,再三劝说才让他“打消”念头,转而讨论起王妃人选。
“你觉得从哪家挑选合适?”晔王试探。
寄娘:“王妃人选自然要皇上慧妃娘娘挑选,要看家世也要看人品,若是再来一个前王妃那样的……”
晔王心中一动,说:“你说,若是大婚后依旧让你管家……”
寄娘诧异地说:“这不妥吧,王妃心中必然不快。”
晔王却觉得没什么问题:“胡姬马上临盆,府上孩子都很小,新王妃心性难辨,若是贸然交出管家权,又出现之前的悲剧怎么办?”
寄娘当然不愿交出对这王府的掌控,前面这些话不过是客套而已,听到他说出自己想听的话,便说:“一切听王爷安排就是。”
晔王高兴起来,自以为将后院安排得十分妥当,自得不已。
没几日,宫里果然传出为晔王选继妃的消息。
这时,她已经回到京郊园子,正派人去浔州查探浔州苏家。
浔州苏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家族中每个朝代都有能人入朝为官。多年前,苏家苏忠文官拜二品,跟随年轻的老皇帝讨伐燕国,老皇帝被俘,苏忠文埋骨他乡,新帝登基清算怂恿皇帝冒进、丢下皇帝临阵逃脱的臣子,苏家因为苏忠文战死而躲过一劫,但到底还是沉寂下来。
然而苏家人才多,不过五年,苏家的小辈苏备得到辅政大臣的重用,步步高升,整个家族也渐渐起势。
十三年前,皇位再一度更替,苏备锒铛入狱,苏家跟着蛰伏,但是不出三年,苏忠文的侄子又在朝中获得了老皇帝青眼……
看苏家这二十几年的变迁,可看出不管皇位上坐着的是谁,这个家族都有人可以入朝得用,最多沉寂五年,最少三年,这短暂的间隔让苏家家族荣光几乎不曾淡灭。
绿玉好奇问:“主子要查的苏家做了什么坏事吗?”
寄娘:“这不就派人去查是不是做了坏事。”
绿玉奇怪:“那主子怎么知道他们肯定做坏事了?”
寄娘笑:“那样一个大家族,怎么会没点乌糟事呢?”
绿玉还是不懂为什么盯上苏家,不过她来不及再问就被暖玉用手肘撞了撞,示意她别对主子的决定再三提问。
绿玉吐吐舌头,不问了。
寄娘看在眼里,不过她的确懒得细说,摇摇头垂首处理手头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下人进来禀报:“施公子来了。”
寄娘合上手里的公文,去隔壁迎客。
“好难得你主动请我过来。”施牧笑着进屋,在她对面坐下。
寄娘给他倒茶:“上回救济堂的事还请你过来商量,这才多久,怎么能说难得?”
施牧一愣,才想起来上次见面至今才小半个月,但不知怎么,他竟然觉得时隔已久。
他低头转移话题:“这次找我,恐怕也不是闲来无事,约我手谈吧?”
寄娘笑,随口问:“你教的弟子资质如何?”
“司马墨?”施牧确定,寄娘的确很在意司马墨这个人,但不知道目的为何。
“年纪太大了,虽有好学之心却难免急功近利,不过好在本性是个稳重隐忍的人,这段时间我着重磨了磨他的性子,如今能安安静静从头学起了。”
“佑之教导他这么久,是以何名义?”京城至今无人知道司马墨跟着施牧念书,甚至晔王还询问寄娘招揽施牧的进度。
若是知道这件事,这些人可就不是这个反应了。
施牧说:“又瘦又干的小子,我只说在外出游捡到的,大概除了你也没人能想到,当朝大皇孙会是这么个面黄肌瘦的模样吧。”
寄娘觉得没有这么简单。老皇帝让司马墨出宫,相当于流放,但是他一个疑心病这么重的帝王,难道不怕宫外有先帝的同党?司马墨身边肯定有监视他的人吧。
但是为什么这些监视的人都没发现司马墨求学的举动呢?
是老皇帝知晓了暂时没动静,还是老皇帝的确不知情?
若是不知情,那么司马墨就不是单纯一个无依无靠无人关照的可怜小皇孙了。其实一个二岁小儿能活到现在,应该不只是命大吧。
寄娘看看施牧,这位又在从中扮演什么角色?
“若有空,可以带他过来逛逛。”
施牧问:“无斁也打算教他吗?”
寄娘笑着摇头:“有你在,何须我呢?不过有教无类,真有我能教的,我定不吝啬。”
施牧朗笑:“无斁太过谦了,有你的教导,对那小子来说定是受益匪浅。”
寄娘没有应承,转了话题说:“佑之自小长在京城,又是鸿胪寺府上公子,可了解户部尚书?”
施牧收敛神情,询问:“怎么?晔王还没将人收伏?”
寄娘看他:“你知道的不少。”
施牧嘴角一扬:“无斁屡次和郑家老太太相约拜佛,总不是和老太太一见如故吧。”
寄娘没反驳,默认了他的猜测,只问:“户部尚书看上去十分中正,我倒不急着把人拉过来,就不知他是不是表里如一。”
施牧:“你怕他暗中投靠了贤王?”
寄娘摇头。
施牧不明白了,不怕他是敌对阵营的人?那担心什么?晔王如今心这么大了?
寄娘:“你觉得他是个好官吗?”
施牧想了想,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何谓好官?对陛下来说,郑大人不偏不倚坚持做个纯臣,如何不是好官?”
“对百姓、官场来说呢?”
施牧:“这就不好说了。”
“怎么不好说?”
施牧吐出两个字:“盐铁。”
寄娘放在桌上的手微微一缩,目光盯着施牧:“盐铁?”
施牧面色严肃地点头。
寄娘露出恍然之色:“看来的确如此了。”
施牧微愣,疑惑问:“你查到了什么?”这幅表情显然是心中猜测得到认证的样子,而不是听到只言片语心中猜疑。
但是,姓郑的可是个老狐狸,盐铁大事谁能轻易查到?无斁这份知情是个人手段还是借助了晔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