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凝聚在枝叶上, 透过枝叶远望,青山淡雾笼罩,迷蒙缥缈, 晨光微露,空气沁人心脾。
小道士一边整理道袍,一边迷蒙着眼睛打着哈欠开了山门,深吸了一口清凉, 精神一振, 搓搓手快步往回走。
走到半路,遇见一个素色长裙的妇人, 打了一声招呼:“孙阿姨,这么早起来啦!”
妇人浅笑着点头:“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小道士摇手:“不用,厨房早饭好了, 咱赶早去,热乎!现在天越来越冷了。”
妇人说好, 但也没急着赶过去,在廊下坐下, 望着远山看太阳缓缓升起。
她望着远山, 嘴里说着话:“小泗你瞧, 这日出挺好看的……昨晚做了个梦, 梦见你放学回家, 我说你怎么现出形了?你说你活过来了, 我那个高兴呀……”
“小泗, 你还在妈妈身边吗?你再碰一碰妈妈,好不好?”
吴泗抬头去看林宛:“我想安慰妈妈。”
林宛摇头:“为了你妈妈好,不能给她依赖和希望。”
吴泗低下头,飘过去, 紧紧靠着吴妈妈,希望能让她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吴妈妈眼睛望着日出,注意力却高度集中在全身,想要感知到儿子的存在,不错过任何一点异动。
山风轻轻地吹过来,除此之外,很久很久,什么都没有。
李冲陵从回廊转角出现,朝着这边走来,看着林宛:“怎么一大早来这?”
吴妈妈回神,以为问的是自己,连忙低头擦了眼泪起身:“睡不着,过来看看日出。”她神色犹豫,几番挣扎,还是忍不住问,“大师,小泗还在我身边吗?”
李冲陵看了一眼林宛和吴泗,说:“在。”
吴妈妈立刻放松下来,脸上有了笑影。
林宛看得摇头。
吴妈妈去吃早饭,李冲陵喊了林宛走。
两人走在道观小路上,李冲陵问她刚才为什么摇头。
林宛:“她把所有的寄托都放在了吴泗身上,这样并不能走出失去儿子的痛苦,只是饮鸩止渴。”
李冲陵沉吟。
“我应该告诉她,吴泗不在了?”
林宛叹气:“我又怕她受不住。”
李冲陵:“人生死本就无常,活着的人全靠自己看开,日子过得好坏也是自己经营,你这样小心担忧,过于费心费力了。”
林宛:“换个人我也是这样想,但吴泗和他妈妈,到底还是有些感情,不一样了。”
李冲陵不再说话,带着她逛道观,散步一圈,回了厢房,一人占据一边,盘腿入定。
自从来了道观,林宛终于有了修炼的时间,和李冲陵一起入定修炼绝无人打扰,有时候她入定一两天,醒来就看到李冲陵坐在边上,莫名有几分安心。
太阳出来后,道观陆陆续续开始有香客上门。正清派在周边很有名,这个道观自然也人气挺旺。
吴妈妈在这里住久了,闲来无事,就帮道士们做一些杂事,整理整理道观外一些景观台。
来道观的人各种各样,有的是虔诚的信众,有的只是前来游玩爬山的游客,道观很会做生意,让道士在门外支了一个小摊,专门卖各种锁啊挂牌啊红绳红纸条,可以许愿、留言。
有的挂牌系得不牢,有的红绸子风一吹从树上掉下来,都落在地上、斜坡上。
吴妈妈主动去帮忙收拾,一一捡起这些东西挂回去。
捡起来的时候,难免会看到各种各样的许愿留言。
有小情侣许愿一生一世一双人;有孩子许愿考上好的大学;有好友相约十年后再聚;也有人遥祝某个人一切都好好的;还有写给已故亲友的……
还会看到一些频繁出现的名字,是小孩写给自己偶像的,祝福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
吴妈妈捡着、看着,时而感同身受,时而触景伤情,最终在这些对美好的期盼与祝福中,缓缓勾起了嘴角。
贾道长来找李冲陵,问他的好师弟:“这位女善客还要住多久啊?师弟,你说,我们一个道观,都是男人,总是让一位女性同住,不太好吧?传出去不好听呀。”
李冲陵看着他,一派了然:“等她走出丧子之痛或者有了新的住所。”
贾冲凡一脸牙疼的表情,对比了一下觉得后者更能解决,问:“她原来的房子呢?要买什么样的?我让弟子帮她查看房产信息。”
林宛觉得可以:“可以先看起来,了解一下行情,老房子问问她自己的想法,是卖掉还是留着。”
李冲陵点头,转达了一遍。
贾冲凡看出他是和某个看不见的鬼沟通,汗毛一根根竖起,勉强维持住表情含糊应付了几句,赶紧走了。
吴妈妈收拾好景观台不久,小道士过来找他,说贾冲凡邀请她一起去听经,说说话。
吴妈妈疑惑过去,才知道是有新的香客上门,估计出钱比较多,贾道长亲自接待。她去了那也没被要求做什么,只换上道袍,在边上帮忙泡泡茶,然后听他们聊天说话。
这次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妻,说这几年家中缕缕不顺,先是这位中年男士生意屡屡遇挫,接着马上要去大学报道的儿子在家门口出了交通事故,重伤住院,就连家里养的宠物,前段时间都莫名发狂,送去医院一查,得了绝症。
“道长,您帮我们算算,我们家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脏东西?”
贾冲凡笑眯眯的,一一问着这些“晦气事”的前因后果。
吴妈妈一开始真的觉得这家人遇到什么晦气了,她现在是深信世上有鬼神,自然也信了这些晦气之类的事,还想看看□□的师兄怎么解决这棘手问题。
然后她就看到贾冲凡不疾不徐地开始了解这家人的信息,从生意聊到家庭生活,从家庭生活聊到人际交往……听着听着,感觉这都是他们自己作出来的。
贾冲凡有个非常大的本事,面对“客户”的时候,深谙说话的艺术,比职业心理医生还擅长倾听与安抚,并且无声无息中获知来人的信息、性格、行为,加以判断确定都是人为因素后,用巧妙的话语忽悠回去。
这对中年夫妻半个小时听下来,家中的焦虑就淡化了许多,就连吴妈妈都跟着心情平和下来,仔细听贾冲凡说话,时不时赞同点头。
送走了这对心情明朗起来的夫妻,又来了一位愁眉苦脸的年轻女子,她说自己被小鬼缠上了,还断言是个婴儿鬼……
吴妈妈好奇地听他们讲,听了快一个小时的恐怖故事,才得知,这所谓的小鬼是女子去年打掉的孩子,女子心里有愧,就心中生了“鬼”。
从这天起,贾冲凡每天待客时都喊上吴妈妈。吴妈妈也愿意听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更愿意听贾道长劝说这些香客的话,他的话总能让人放松、看开,又没有站着说话不腰疼。
一天一天下来,吴妈妈遇见了很多事。有家人一个接一个得癌症,束手无策只能祈求神灵的;有孩子芳华正茂出任务牺牲前来祈福的;有妻子病重心中惶惶前来求符的……
在这里,每一个来的人都有每个人的悲惨和艰难,有人本就是信徒,有人因为对现实无力而转向神明……大家的人生都在遭遇突然起来的厄运与灾难,每个人的苦难都不一样,但每个人的心情又都那么相似。
吴妈妈跟着贾冲凡迎来送往,听着贾冲凡分析这一桩桩人间悲惨事,劝说人想开,好好生活,越听,心中越发平静。既是看到更多比自己悲惨的人和事心气平了,更是被贾冲凡安抚到了。
林宛有空就会过来看看吴妈妈,自然发现了这份转变,好奇之下,进去旁听了一次,突然发现,这贾冲凡原来不只是贪财,还非常善于安慰人心。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大部分人安慰人都只会给人隔靴搔痒之感,被安慰的人并不能真正被劝慰,更何况还主动掏钱给道观。但贾冲凡做到了。
他这职业,不是道士,倒更像是心理按摩师。
“你这师兄,人才啊!”林宛对李冲陵感叹。
李冲陵轻笑一声:“所以他是我师兄。”
林宛:“你怎么没学到他十分之一?说的话硬邦邦,不仅不安慰人,还气人。”
李冲陵睨她:“我气你了?”
林宛:“气啊,你这句话就很气人。”
李冲陵一脸茫然无辜,整张脸上都画着大大的问号。
林宛摇摇头:“算了,你已经病入膏肓了。”
李冲陵放弃和她沟通,回屋打坐。
林宛追上来,问他:“你们都是入世的道士,你师兄这么能言会道,怎么都没有成家啊?”
李冲陵:“他说成家费钱,至于我,”他坐到榻上,盘腿,抬眼看着飘过来的林宛,“我五弊三缺,注定孤寡。”
林宛:“这么惨?有什么破解之法吗?你就没遇见过心动的女孩子?”
李冲陵:“破解之法?从前没想过,如今似乎发现了一个。”
林宛好奇凑过来,坐到他身边,探头问:“什么?”
李冲陵跟着视线转过来,说:“孤寡之人,红线牵了谁谁就难长寿,除非——”
“除非什么?”
李冲陵看着她好奇的眼睛:“除非那一头本就不是人。”
林宛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明白这个意思:“比如——和鬼?”
李冲陵只看着她,没回答。
但意思很明确了。
林宛慢慢坐回去,嘀咕:“可你们道士自己不都说,人鬼殊途?这还是无解啊。”
李冲陵:“一般的人和鬼的确如此,但你和吴泗不是,尤其你的修为,在我眼前,与人已无异。”
说着,他掏出一块玉牌抛过来:“接着。”
林宛下意识运气灵气接住,待拿到了玉牌,这才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看得见她,而她的修为已经能触碰阳间的所有东西,在李冲陵的眼里,自己和普通人的确没什么两样了。
她把玩着玉牌:“哎呦,这可难了,这世上像我这样的鬼可不多,李|大师你岂不是依旧要孤寡终生?”
李冲陵溢出一声笑,看着她:“你不是?还是你打算用完我就扔了?”
林宛两指夹着玉牌玩,听到这话,嘴角上扬:“我可不是没良心的鬼,就怕人是没良心的人。”
李冲陵坐正身子闭上眼,嘴里说:“那便是了。”
是了?是什么是?
林宛再去喊他,这家伙却不理踩了。
无奈,只好闭嘴闭眼,一起打坐修炼。
又这么过了几天,心情好转不少的吴妈妈正牵着长大了一圈的小白狗在道观散步,她给小白狗取了一个名字,叫小九,奢望儿子长长久久陪着自己,好的东西都能长长久久。
小九走几步就想低头啃草,仿佛兔子转世,吴妈妈隔一会儿就要扯狗绳阻止,实在不行只能蹲下来抱着小东西转移:“你这狗是不是投错胎了啊。”
换来小狗几声奶声奶气的“汪汪——”抵抗。
一个坚持去啃草,一个担心吃坏肚子不让它去,一人一狗玩闹在一起,气氛欢快。
朱虚文拿着手机走过来,喊吴妈妈。
宋律师来电话了,民事诉讼案就要开庭,询问吴妈妈要不要亲自上庭。
李冲陵也来了,大家坐在一起商讨。
吴妈妈这次反应不是很大,只是抚摸着小九的白毛,说:“不去了,宋律师能帮忙争取多少是多少吧,我要了钱,也没用了,就是想给这些人家一个狠狠的教训。”
虽然嘴里说不去,但还是开始担心这个案子,回复宋律师后,吴妈妈又开始心不在焉起来,时不时就拿出手机看网上的消息。
直到如今,她手机里还每天收到不同的辱骂私信,她有时候刻意不去看,有时候又忍不住一条条看下去,想反驳,却没有半点力气,因为对方根本不愿意听。
林宛对李冲陵说:“我准备去看看。”
李冲陵:“我陪你去。”
吴泗不肯走,想留下陪妈妈,即便知道回去能报复那些人,也依旧选择了陪伴亲人。
李冲陵带着林宛和吴妈妈告辞:“道观你如常住着,我们办完事就回来。”
吴妈妈感激又不好意思:“太麻烦您和林小姐了。”
林宛在李冲陵边上说:“这次别告诉她吴泗走没走。”又扭头叮嘱吴泗,“忍住,不要用灵气去碰你妈,知道吗?”
吴泗乖乖点头,语气带着微微的醋意:“知道啦,我妈现在只喜欢那个小九了,才不会叫我呢。”说着,嘴巴嘟了起来。
这小鬼,林宛失笑,揉揉他的脑袋:“这是好事,你的地位谁都替代不了,放心吧!”
李冲陵看着两鬼互动,又看向果然欲言又止想问什么的吴妈妈,直接道别:“我们走了。”
吴妈妈到了嘴边的话最终没出口,眼睁睁看着李冲陵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