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过的甚是平淡,转眼已到月末,归一门的月例均由道门里的都管道人根据各自职司按例发放,苇江排了半日队,终于领到两枚红彤彤,亮闪闪,热乎乎的灵石。
若按照惯例,真传弟子每月十六枚灵石,内院弟子则是每月十枚,外门弟子每月六枚,依次递减。到了苇江这种杂役,只剩下每月两枚灵石了。
排队的时候,苇江问东问西,听说杂役只有两枚灵石,大是不平,便问前面一个小道士:“大家都是归一门弟子,为甚灵石差距这么大?”
这小道士冷冷望他一眼道:“道门规矩大如天,一上一下皆有分寸,一言一行皆有规矩,是你一个杂役可以议论得的?”
苇江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比较厚,他嘻嘻一笑,抱拳道:“这位师哥,小弟刚进门,不是不懂嘛,所以才请教请教。”
这小道士得了恭维,便给苇江说了这归一门的弟子门类。若说归一门的弟子,原来分为真传、内院、外门三类。后来杂役也被称之为“弟子”,倒是后来一个杂役出身的修真大能的留下的遗泽了。
先说外门弟子,外门弟子是由归一门的二代或三代弟子授业,引入修真门径的。归一门按照“清净虚无、空灵玄妙”八字论资排辈,掌教清玄真人和监教大长老清浦真人,以及三峰长老均是清字辈,上次山门前给苇江进行灵根测试的,便是“净”字辈的二代弟子了。若入了内院,则是清玄真人和三峰长老亲自教授功法,入门即是二代弟子,也是无上尊崇了。
苇江又问道:“那真传弟子呢?”
小道士道:“如今归一门,外门弟子只怕有几百个,内院弟子一直只有六十四位,已是精挑细选了。真传弟子便是从这六十四数中再选出的四个,都是凭实力打出来的——天骄中的天骄了。不光灵石是分配得最多,便是藏经阁也能每月进去一次,实在令人羡慕。”
苇江问道:“那我们归一门,真传弟子是哪几个?”
这小道士傲然道:“若在归一门,连真传弟子都不知道,一定让人耻笑。所谓‘归一道门,萧宋罗文’。这‘萧宋罗文’,便是四大真传的姓氏。‘萧’便是掌门千金萧天晴萧仙子,我凌绝峰的文沐清师姐便是这个‘文’字,修为只怕也不弱于萧仙子”
苇江便道:“那另外两个,一个姓‘罗’,一个姓‘宋’啰!”
小道士答道:“正是。另外两个,一个便是天心峰的宋韶师哥,另外一个是大长老的侄儿,名叫罗贯通。听说原本道门真传,罗师哥排名第一,不过听说罗师哥在一次和西域魔教的打斗中受了伤——伤了道基呢!现在是谁就不知道了。”说这话时,这道士左右看了一眼,声音小了一些。
苇江哈哈大笑,言道:“那么说来,归一门选弟子便如我们村里养猪一样。外门弟子便是散养的,外面随便拱一拱,有得吃就好;内院便是圈养的,红薯地瓜剁烂了吃个饱;真传便是快到过年了,米糠、粮食随便吃,哈哈!”
周围几个弟子便对他怒目而视,喝道:“无礼小儿,怎能如此比喻!!”
苇江见惹了众怒,就补上一句,言道:“俺们乡下人,不会打比方。唉,那说起我们做杂役的,就是天不收地不管,爹不疼妈不爱,完全是野生的啊——”
听闻此言,这几个弟子面色稍霁( jì),纷纷点头。
苇江又继续问道:“这位师哥,那照你所说,杂役弟子怎么又给了灵石?按理说,根本不该给我们的啊,我们连师傅都没有。”
这弟子心道这小子言语讨嫌,但颇有自知之明,便和他说了归一门的一番过往。
百余年前,有个杂役在百草园里劳作了三年,每日只是施肥除草,浇花除虫,老实本分,也没啥特异之处。忽然一日福至心灵,这杂役跑到归去来兮峰下,敲响登闻鼓,鼓声震天价地响了起来,原来这弟子通了任督二脉小周天,已跻身后天境,进阶之速便是真传弟子也是所有不如。
道门震惊,不得已让这弟子进了内院。又过了数年,这弟子在归一门的三年大考中,这弟子摘得桂枝,又做了归一门的首席大弟子。更不说这弟子十年后练就金丹,在归一门一直是传奇般的存在。
这杂役出身的道人忆起当年做杂役的经历,言道不少天赋异禀的贫苦孩儿,一旦明珠蒙尘充为杂役,若无灵石启发灵根,一辈子也就碌碌无为了。道门善心、善德、善行,当广开法门,以待有缘之人。于是这道人颁下法旨,此后归一门的杂役弟子每月同样发放两枚灵石,且不再禁止杂役弟子修行,只不过相较外门弟子,杂役弟子以劳工为主,也无固定的授业恩师,至于修真的入门心法,不过就是冥想打坐而已,杂役弟子混得熟了,自可找其他外门弟子问到。
于是这番遗泽,就慢慢延续下来,杂役弟子也有了混个出身,一朝鱼跃龙门的念想,但修真之途,何等艰险?这百年来,能从杂役出身的弟子,也不过三四人而已。
这道人讲完,正好轮到苇江领取灵石。都管道人验了苇江铭牌,递过去两枚灵石,言道:“灵石开采不易,道门弟子需善自珍重,勤修苦练,不可自误!”
此时,苇江望着灵石,双目含泪念叨:“灵石啊灵石,老子才拿到你,都不曾用上一枚,都要被那些狗娘养的夺去了啊!”
原来按照鲁火龙的规矩,每月月例他拿走一半,剩下的一枚,苟广奇已发话,在他手下讨生活,夏天有“冰敬”,冬天有“炭敬”,万万不可错了礼数。
可怜苇江手无缚鸡之力,又没半点修真功夫,孤家寡人一人,如今唐小闲还不知道在那个旮旯(gālá)吃土呢!也帮不得他。苇江咬碎牙齿,只好含恨应承下来
一日正当午时,苇江屁股朝天,一头扎在苗圃里正在给一株兰泽三叶草抓虫。
苟广奇昨日发话,萧仙子这几日便要到百草园采摘数味仙草炼制丹药。这些草药均是珍贵无比,天底下也没几株,千万不可让虫子钻了花眼,否则便拿苇江是问,轻则饿饭三天,重则逐出归一门。
苇江早早来到苗圃。
这云霖花倒也罢了,只是种子难得,存活率低,一旦长成,并不费太多功夫,但兰泽三叶草却十分娇气,每日须在清晨露水未干之前浇水一次,不然早上日出一线,植株就枯萎了,再也救不活;若是抓虫,必须在中午太阳最烈的时候,因为这个时候虫子才从土里出来晒太阳——苇江这几日便如服侍祖宗一般,鸡鸣时刻便起床浇水,中午烈日下再花儿捉虫,实在累得够呛。
不远处,一个面目清秀的小道童喊道:“苇江小哥哥,萧仙子就要来苗圃了,苟管事让你回去,你赶快走吧。”
说话的道童名叫清菡,年方十岁,小归小,却是正儿八经的内院弟子。前几日方才过来,听说是某个长老派遣到百草园中学习药理的。这孩子性格甚是乖巧,并不以内院弟子自居,深得众人喜爱。
苇江应了一声,刚抬头,便见湛蓝的碧空中,一个身影脚踏宝剑,犹如离弦之箭掠空而过——这自然归一门掌教清玄真人之女,萧天晴仙子是也。
在这归一门,这萧天晴的名头比他老子还大。苇江入门不过数月,这名字已是听得耳朵起茧。听说这女子一身修为已臻后天境巅峰,距离金丹不过一线之隔,若不是他父亲要巩固她根基,一直在压制她修为,这怕这女子早就成为金丹大修了。
此刻苇江见之,果然好风姿,好霸气。由于隔得远了,这女子面貌看不清爽,但身形窈窕,体态风流是无疑了,加上这手御剑飞行的功夫,说是仙女半点不为过。
刚进庭院,便见这萧仙子气鼓鼓地坐在中庭,周边一群人如同犯错的小学生低着头,局促不安,显然大小姐正在拿人撒气呢!
苇江看了萧仙子一眼,果然貌美如花,不负仙子之名,就是样子霸道了些。
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又看了一眼,心里一咯噔,这不就是当日一人一剑,眨眼间诛杀数十名拜月教徒,救了一群孩儿的白衣少女吗?这姑娘当日还横霸霸的,说要杀了自己,此刻怎么成了归一门的大小姐?
且说萧天晴,本来今日要来取三朵云霖花,四株兰泽三叶草去炼制风灵丹,帮一个姐妹提升境界。结果一问苟广奇,云霖花只花开两朵,三叶草也只有三株刚成熟。显然这些苗圃杂役不尽心尽力,一味偷懒延长了灵药花期,这丹药就练不成了。
她见这苟广奇一双丹凤眼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加上一个鹰钩鼻子长得甚是阴险,就更来气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一个个数落起来。
苇江禁不住“唷”了一声,萧天晴抬头一望,也认出了苇江,她张大红艳艳的小嘴,指着苇江道:“好你个苇江!从安州到越州几千里,你竟然钻进归一门——气死本小姐了!”
她记性甚好,立马便想起苇江的名字。
苇江行个礼,洋洋得意道:“多亏神仙姐姐指点,我大难不死,归云长老也很给面子,就入了归一门。天天照顾这些花儿草儿,然后没事练练气,修修真!不能辜负了仙子期望!”
萧天晴想起那日,她一剑指着苇江,大叫道“你这样还能修真!”,今日苇江竟然了入归一门,当然不好就此把他赶出去。在这事儿上她已是输了一仗,她看见苇江得意洋洋的模样,于是哼了一声。不过这孩子几句话说得乖巧,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不欲和这顽童计较“修真”和“杂役”的差别,便淡淡答道:“既入了归一门,就要好好学,不要浪费了时间。”语气竟如大姐吩咐小弟一般。
苇江打蛇随棍上,便道:“放心咧,神仙姐姐。若是苇江有什么不懂的,再去找姐姐请教啊!”说着说着,苇江便把“神仙姐姐”换成了“姐姐”,可谓天衣无缝。
萧天晴嗯了一声,准备就此糊弄过去。
众人一听这番对话,均大为诧异。这小子不哼不哈,竟然这么大的来头,一边是掌教千金,一边是归云长老,道门两大力量互相援驰,在这归一门也是少见。难道这小子是个世家子弟不成?若是有了这番根底,何苦来做这杂役?
萧天晴哪知道这些人脑子里瞬间转过这些念头?她不想和这些下等杂役纠缠不清,便站起身来,冷笑道:“再给你们十五日,若还不曾准备妥当,莫怪本姑娘不客气。”
苟广奇好不容易见到萧天晴,只见这女子一颦一笑,高兴有高兴的美法,生气有生气的雅致,便是多看一刻也是好的,那肯就此让她离去?于是躬身道:“萧仙子您不忙走,这百草园按照您的吩咐,又引进了十余种奇花异草,其中有一种紫叶兰草,是炼制筑基丹的材料。仙子上次提过一嘴,我托人寻访了数月,终于弄得三枚种子,种在苗圃中,只怕现在也开花了。”
萧天晴是小女生心性,听苟广奇卖弄,也来了兴致,便道:“难得你有心,你们多把心思放在灵药种植上,本仙子为这道门就少操心一些心了。”说罢叹息一声,美人蹙眉薄颦,在苟广奇眼里,自是美不胜收。
苇江见这女孩儿强充大人模样,暗暗好笑,插嘴道:“姐姐,苟大哥自从做了这百草园的管事,没一日睡好觉!天天就在谋划怎么把这园子弄好。他画了好些图放在枕头下,好看的很!我年纪小,也看不懂,等过些日子回头拿去给姐姐看。”
萧天晴脸露喜色,道:“拿来给本姑娘看看!”
苟广奇这一惊是非同小可,心道若是这丫头知道自己偷偷描她的画像,那不得一剑把他刺个透心凉?他连忙截住苇江的话头,也亏他颇有急智,支支吾吾答道:“都是一些小心思……小心思——不过是将这园子里种植的各种花花草草描绘了,以后准备出一本《归一门百草鉴》,以后新来的弟子,也有个东西好学学。”
萧天晴心道这人相貌猥琐,但所谋长远,倒是可造之材。她白生生的大拇指一翘,赞道:“好——好,你这书编完了,一定要给本姑娘留一本。爹爹那边,我会给你美言几句,你等着。”
此时,苟广奇汗流浃背,两股战战,总算把这事儿蒙混过去。
听这丫头所言,苟广奇弄假成真,还要编撰图书,他下死劲盯了苇江几眼,杀人的心都有了。他心道老子扁担倒下才认得是个一字,现在还要冒充文人编书,这还不如要了老子性命呢!
好不容易哄得这大小姐离去,苇江哈哈一笑,也不理苟广奇,自行回到卧房歇息。到了晚上,他猜想苟广奇必会找自己,于是翘足在竹椅之上,优哉游哉地等他。
只听得竹门吱呀一声,这苟广奇脸色阴沉,不发一言,坐在苇江对面。
苇江则剥颗花生,隔空一抛,不偏不倚,正好落入口中。
苟广奇见这小儿如此笃定,只好自己先开口,干巴巴道:“苇兄弟,你不要听信小人之言。大哥我日夜操劳,便是想编本奇书出来,为门派增光。”
“苟大哥,这便是你的奇书?”
苇江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道到这当头,还和老子胡说八道,于是从怀中扯出一副绣像出来,灯光下,只见一个绝色女子袒胸露乳,神情十分不堪,但手工十分精美,细看任谁都看得出这是萧天晴的画像。
苟广奇大惊,便要动手去抢。
苇江脸一沉,喝道:“收起你的龟爪子!这玩意,我这里还好几幅,隔日就给姐姐送过去。我就问你,这便是你编的劳什子《百草宝鉴》?”苇江又哼了一声:“老子只见到女人宝鉴,你和老子说说,百草在哪儿?”
苟广奇不知如何对答,怨毒地看着苇江,一望外面黑漆漆的不闻半点人声,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心道这小子没什么修为,于是心一横,便想就此了断了这小子。
苇江知道他心中所想,故意凑得近了些,一双眼睛闪着寒光,淡淡道:“你认识和姐姐来的那个婢女吗?那姑娘叫芊芊,便是俺村里的,老子和她说好了,有一包东西老子藏得好好的,如果老子一出事,她立马按照地点去寻找,老子留有书信,写得明明白白。”他又丢了一颗花生米在嘴里,淡淡言道:“你敢动老子一根寒毛,明日便有人杀你满门!”
苟广奇只是念头一闪,哪敢真的动手?此时被苇江叫破,便干笑道:“江哥,您言重了。您这身份,归一门上上下下,谁敢动您半根汗毛?”
说罢,他站起身,对苇江鞠了一躬,继续道:“哥哥我吃多了猪油蒙了心,你千万别计较,以后江哥水里来,火里去,任凭你差遣,绝不皱半点眉头。只望您守口如瓶,千万别让萧仙子难堪。”
苇江心道这哥们倒是个情种,这时候光顾着萧仙子难堪了,不知道他自己更难堪。他嘻嘻一笑,淡淡道:“滚吧。”
这苟广奇羞愤难当,怨毒地回头望了苇江一眼,低头便走。
苇江又把苟广奇画的画儿拿了几幅,笑眯眯地看了几遍,心道这“狗大哥”人品不行,但手工硬是要得,他又没见到萧仙子不穿衣服的样子,怎能描绘得如此栩栩如生,也是绝了!
还有,看光身子女人,这玩意真有那么好玩?
苇江脸一红,自己还是小孩子,还是少看这些为妙,便藏入行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