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接着往北走, 漫无目的。
徐清圆几乎真的要忘记他们刻意遗忘的烦恼——直到在新的城镇集市上,她看到了风若。
风若个子高挺修长,因为习武出身而与周围人气质完全不同。他漫不经心地走在人流中, 腰间悬挂两把鸳鸯刀, 低头啃着一枚野果子。
正是他专心致志地啃着果子, 才让徐清圆一瞅到他的身影,就拉着晏倾, 躲回了巷子里。
徐清圆盯着晏倾:“风若怎么会来这里?他是来找你的吧?”
晏倾清澈的眼睛眨了眨, 他还想探出身子去看,被徐清圆拉拽着不让他露面。他只好笑了笑:“应该是。”
徐清圆:“风若必然是被派来抓我们回去的。其他人应该也在找我们。他们一定有高手指路, 提前洞察了我们的行走方向……是韦郎君吧?”
晏倾再眨眨眼, 在她忧郁的目光凝视下,他再道:“应该是。”
徐清圆许久不吭气。
晏倾打量她,倾身要来抱她。徐清圆拧肩躲开:“你别闹了。”
晏倾观察她半天,轻声:“你这么害怕回去啊?”
徐清圆抿抿唇。
某方面来说, 她确实比不得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接受命运安排的坦然。这次出逃,大约是因为她想,而不是他想。
她的惆怅伤心尚未表达出来, 晏倾便笑了笑:“那就将风若引走,我们快逃吧。”
徐清圆眼眸微微亮, 问他:“怎么引?”
晏倾:“唔, 他孩子气重,爱玩爱闹, 还好见义勇为, 喜欢个人英雄。街市上随便一点乱子, 都很容易让风大侠产生兴趣, 去剗恶锄奸。”
二人一对视,目中都生了几分笑,心里有了主意。
于是,风若在街上好端端走着,一边玩一边找郎君的踪迹,他听到后方有人吵架,互相推搡,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风若立刻好奇地围上去,还要吼:“不要打斗!发生什么事了……”
在他热心地调解双方吵架时,深藏功与名的晏倾和徐清圆已经找到空隙,向离风若越来越远的方向走了。
徐清圆将钱袋子收好,挽住晏倾手臂,眼中柔光湍湍静流,温柔娇憨:“没想到几个铜板就能让人演一出戏。”
晏倾:“天上掉馅饼的事毕竟不多,遇见了就要抓紧机会,不是吗?”
徐清圆被他逗笑。
她翘唇,揶揄他:“萧羡哥哥,很会说话啊。萧羡哥哥见寻常人的话,也能说这么多话吗?”
晏倾想了想:“可以一试。”
徐清圆忙拦住他,紧张:“这种事没必要刻意试吧?我又不是想折腾你,你会不舒服的。”
晏倾:“无碍。”
徐清圆被他拉着手,离开人群拥挤的地方,朝人少点的街巷走。见他理智尚在,并非任性地非要去人群做什么证明,徐清圆才微微松口气。
二人在街头遇见一个正被小二从酒楼中赶出来的抱着琵琶的老夫和年少女郎。
小二站在酒肆门口叉腰嘲弄:“圣母观音是假的,整个甘州从此后不演圣母观音的故事,不唱圣母观音的小曲。衙役天天查呢!你们两个非要在我这里唱,出事了算谁的?快滚滚滚。”
白发老夫苦苦哀求:“不唱圣母观音娘娘也行,我们还会其他小曲……”
小二嗤笑:“你那些老掉牙的,都要把客人唱走了。别在这里影响我生意,快滚!”
少女上前:“我们以前也帮你们赚过好多钱,你们这样子逼人太甚……”
小二嗤笑两声,楼内掌柜发话,三四个身体魁梧的打手站在门口,将这对父女团团围住。父亲哀求,女儿痛斥,打手要动手时,听到清润的郎君声音:
“何必这样逼人太甚?”
他们回头,看到一对俊美如仙的青年男女,正站在酒楼外的树荫下看着他们。
酒肆的人踟蹰一阵子,为了生意不愿把事情闹大。最终那老板从酒楼中奔出,惊疑不定地看了那对青年男女两眼,囫囵送给了琵琶父女一两银子,算是把他们打发走。
唱卖的父女二人唉声叹气。
晏倾伸手将跌倒的老人扶起。
他十分注意地隔着衣袖搀人,温声细语地询问老丈缘何如此。徐清圆仍站在树下,看那对父女对晏倾十分感激,千恩万谢。
甚至那小女郎,羞红着脸不断地偷看晏倾。但小女郎很快目中黯黯,抱着琵琶,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惹这位郎君耻笑。
自然,他文质彬彬,风雅卓群,看起来是那样与众不同、金质玉相的一位贵族郎君。
晏倾与那对父女说了一会儿话,微侧过肩,向树下的徐清圆招了招手。
父女二人看到一位衣带飘飞的美人立在树下,目光盈盈地望着他们不知多久,在这位萧郎君招手后,她才抿唇一笑,向他们行了一礼,袅娜万分地走了过来。
徐清圆听到晏倾温声介绍:“这位是内人……露珠儿,这位是孙伯,孙小妹。”
他在外人前唤她“露珠儿”,让徐清圆目光潋滟了两下。
她十分知礼,随着晏倾的介绍,再次行礼。孙伯与孙小妹不过是民间最不起眼的伶人,着这对夫妻这样郑重的礼数,都受宠若惊。
晏倾向徐清圆解释:“因为甘州‘观音案’的缘故,所有圣母观音像被摧毁,各地小城镇的县衙对圣母观音避之唯恐不及。孙伯与孙小妹本是卖唱为生,平时唱一些圣母观音有关的小曲也能勉强度日。如今四处避讳圣母观音,他二人四处被驱赶,无力为生。”
他轻轻叹了口气。
查清一个案子不难,一个案子结束后,牵连的千万百姓该如何生存,这才是真正难题。
徐清圆知道他在伤感什么,便并不提,只问:“夫君想帮忙?”
孙伯连忙:“不用不用!我们不要你们的钱财,萍水相逢,这种大恩我们受不起。”
晏倾目光垂下思量片刻,徐清圆在旁微笑:“要我说,有一个难题,不必花钱,夫君却大约能帮他们解决。孙伯,你们父女二人以前唱的圣母观音的小曲,词曲都是你们自己作的吗?”
孙伯脸色尴尬。
孙小妹插口:“人家嫌我爹的词低俗,不让我们进酒楼。我爹花大价钱请人作词谱曲,我们才能进的了酒肆。”
晏倾目中光微闪,与徐清圆望一眼,有了主意。
他温声:“且让我试一试吧。”
徐清圆道:“只怕曲高和寡,反而害了人。”
晏倾:“……请娘子教我。”
徐清圆弯眸。
她温婉道:“我也不会,我与夫君一同琢磨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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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和孙伯父女二人一起找了一家路旁的茶棚,要了纸笔,便凑到一起小声嘀咕。
孙伯坐立不安,努力听他们在说什么,听了一会儿他便放弃。而孙小妹则有些心不在焉,每每多看这对神仙眷侣一眼,她便涌上更多的羡慕。
这样温润的郎君,这样秀美的女郎。他们看起来已经十分登对,连爱好似乎都一样。
他们听得懂对方在说什么,轻声细语地辩说。他们在纸上画宫商角徵羽的调子,郎君用手指一指某个音,女郎有时急了,拔下一根发簪在旁写画。那郎君责备地看她一眼,将发簪为她重新插好,再将狼毫递入她手中。女郎便绯红了脸,有些无辜地对他笑一笑。
皆是分外寻常。
半晌,徐清圆抬头,对发呆的父女二人不好意思地笑一下:“我与夫君写好了。你们看好不好?”
孙伯父女连忙正襟危坐。
孙小妹将琵琶递上……徐清圆连忙摆手,道:“我不会弹琵琶,我只能告诉你们调子,你自己应该能弹作吧?不过我与夫君水平不好,若是你们不喜欢,或者觉得没人会喜欢,便告诉我们,我们再改一改。”
孙伯:“二位贵人肯帮忙已经很好了,哪里敢劳烦你们改……”
晏倾微微笑:“我们只是世上最寻常的一对夫妻,老伯不必客气,出门在外,我们也感激很多人帮我们。”
他们这样与孙伯父女同桌,茶棚其他人好奇地时而看一眼。有一位贵公子眼睛直直地走入茶棚,坐下来正要打听一下那位美人的身份——
徐清圆在旁将桌上的茶杯一个个摆开,又将壶中浑浊的茶水倒入杯中,深浅不一。
她取一根箸子,在不同的茶杯上轻轻敲击,叮咚轻盈的曲声出自她手,不光让那位旁观的贵公子看得满目惊艳,孙伯父女也惊讶而欣喜。
她因羞涩而声音很低,顺着手中箸子敲击唱出的小曲,让茶棚所有人屏息凝神——
“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
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
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
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
家人招下十数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职位卑。
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
曲声清越,小调清新,唱词精妙又通俗,茶棚中的客人们各个听得懂,也各个听住了。当听到徐清圆婉婉嗓音唱到“想登基”时,孙小妹噗嗤一声,率先笑了起来。
茶棚中轰然笑。
贵公子摇着扇子,微微一笑:“有些意思。”
孙伯则不安:“这唱到皇帝老儿了,是不是要忌讳些?”
晏倾笑一笑:“陛下不在意这个。”
一根箸子在徐清圆手中,他抬手取过了另一根箸子。修长手指习惯性地在箸子上点了点,他只停顿一下,在徐清圆悠悠噙笑望来时,他玉白面上浮起一丝明显的薄红,但他并未退缩,续上她的词:
“……一朝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下象棋。
洞宾陪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做下,阎王发牌鬼来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玉皇大帝让他做,定嫌天宫不华丽。”
唱完后,茶棚中已经欢声笑语一片,个个说“唱得好”“这个有趣”。孙伯和孙小妹目光闪烁,面容因兴奋而红起。孙小妹机灵地立刻抱起她的琵琶,来跟着弹唱这小曲。
中间有人问:“这曲子叫什么?以前没听过。”
徐清圆:“不足歌。这是孙伯父女日后要唱的,同座是缘,诸位不如捧个场?”
她的箸子跟随上晏倾,落后他一调,在后轻声重复跟唱,好教会孙小妹。琵琶声与箸子轻击茶盏的声音汇合,叮叮当当像山间清晨奔走的溪流,和而不乱,俱是动人。
茶棚中人一个个伸长脖子,搬着长凳凑近。
不光想听一听这小曲,也想看一看这对神仙眷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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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茶棚中人将孙伯与孙小妹包围住、询问他们打算在哪家酒楼唱曲时,晏倾和徐清圆离开人群,留下吃茶钱后,出了茶棚。
到没人再追他们的时候,二人对视一眼,都微微笑一声。
徐清圆打趣:“如此倒好了,跟着郎君,我不用愁郎君养不起我了。萧郎才情,小女子十分敬佩。”
她屈膝向他行礼,庄重又俏皮。
他俯首还礼,作揖温声:“不及夫人。”
徐清圆面容微红,左右望望,没有人在巷中。她便张开手臂,看着他。他停顿一下,猜了半晌,便倾身将她拥入怀中,只提醒:“只抱一下。”
徐清圆:“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晏倾:“找个地方吃饭吧……晚上逛夜市,好不好?”
徐清圆惊讶:“萧郎如此知情识趣吗?”
晏倾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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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夫妻二人果然去逛了夜市。
徐清圆仍避免进入人多的地方,晏倾却说他没那么怕人了。只要没有人碰到他肌肤,他好像可以出现在人群中。
于是这是生平第一次,他与她在夜火间行走,他没有脸色苍白,没有强力支撑,更没有满手心地冒冷汗,让她为他担忧。
而徐清圆不用担心晏倾,被晏倾引着,也能欣赏西北夜有别于长安夜市的风光。
有一处射箭比试的地方,徐清圆和晏倾在人群中看,晏倾看她兴致盎然,便说:“我试一试。”
徐清圆:“你?呃……”
晏倾:“我学过六艺的。”
徐清圆:“你以前用过吗?去年夜市你就很勉强……”
晏倾:“试一试也无妨。”
他用弓箭,射了第一箭,射偏;在众人嘲笑声中,他不动声色地拉弓,射出第二箭,进入最里面的圈内;第三只箭,正中红心……从这里开始的每一箭,他都可以稳稳地射中。
夜火流离,青松枕流,群山苍莽,月照大川。青年衣袖飞扬间,举手投足间,那样的宁静从容。
是怎样的环境,养出这样的琢玉郎?
夜火阑珊,一张张窗棂打开,美娇娘向下赞望。
且看晏倾越来越习惯,越来越得心应手。围观人越来越多,人们惊叹无比,郎君羡慕,女郎心动……在摊主哀求小本生意的时候,他好脾气地放下了箭,回头找徐清圆时,见她目中噙着一汪秋水一样的光。
她静静地在人群后看了他很久。
在他放下箭后,她一步步走来。在众人的喧哗和晏倾的吃惊中,众目睽睽之下,她拥住他腰身,抱住他。
温润如风,博学多才。无病无疾,爱民如子。拥有健康的身体,高贵的灵魂,雍容的气度,宽和的品性。可以言笑晏晏,可以弹琴作诗,可以挽弓射箭……
这才是真正的萧羡。
她终于懂晏倾为什么服用第三枚“浮生尽”,为什么执着地想让她看一看真正的他。
他将最真实、最美好的他,只让她一人看到。
这世上,谁会不喜欢太子羡?
做萧羡妻子的第一日,徐清圆深深记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