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羡与徐清圆坐在驿站外的台阶上, 共看暮雨潇潇。
徐清圆从少年口中得知,他是专程来找她和她爹的。徐清圆听了分外感动,她知道太子羡从不离开王宫。竟是为了她, 他才逼着自己走出王宫。
她担忧他身体不适会生病, 催着他回去。
太子羡摇头微笑:“总是要见太傅一面, 要和太傅说清楚的。”
坐在他旁边的少女一眼又一眼地看他, 偷偷摸摸。
他赧然:“怎么了?”
徐清圆:“从来没听你说过话……我以为殿下不会说话。”
他的声音是带点儿常年不开口的摩擦沙哑感,调子很慢, 很多音要费力地想出来。但是说得多了,她能听出来他声音其实是有些清幽的,静水流深, 沉寂安然。
太子羡:“你以为我不会说话, 也依然愿意给我送那幅画吗?”
徐清圆仰头看着梧桐树叶尖滴滴答答淌下来的水珠,她轻轻弯起眼,“嗯”了一声。
太子羡垂头,微微笑了一笑。
他问她:“你不去睡觉吗?”
徐清圆轻轻摇头。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她大约明白他见过她爹后就会离开。她爹那么不喜欢她和他在一起, 如果太子羡挑明了两人的关系, 她很有可能再见不到她了。
她想珍惜天亮前的最后几个时辰。
他说他想娶她……徐清圆袖中手指蜷缩,轻声问:“殿下真的想这样吗?是出于什么缘故才想娶我呢?是否是因为,我是殿下身边常年陪着殿下的唯一女郎?毕竟,你既看不清我, 也听不清我的声音, 你喜欢什么呢?”
她心中的不确定,如此根深蒂固。
太子羡望着夜雨连绵, 缓缓道:“露珠儿, 人都是自私的。”
徐清圆不解。
他低声:“我起初喜欢的, 其实不是你。而是与你在一起时的我自己……和你在一起的我,让我更有活着的感觉,更舒服,更自在。若真对你有什么……那也是从你送我那幅画开始的。”
他想着当年在凉亭中将画送给他的女孩儿,心中柔软一片。
太子羡道:“我自小独处惯了,身边没什么同龄人能和我共处一室。我误打误撞地认识你后,你便是唯一与我年龄相近的友人。但我心中其实并不抱希望,并不觉得你能长伴我左右。我总想着,待你知道了我有多麻烦后,便会离我而去。
“你那么小,什么也不懂,疾病和责任都离你很远。我知道老师的女儿注定与凡夫俗子不同,老师对你另有一番期待,你不可能一直留在王宫中的。我很珍惜那几年的岁月,我原想着,与你好好相处,待有一日你要离开了,我就与你好好道别,我们都不浪费彼此的时光。”
他声音潺潺,说的清和温柔,徐清圆却不知为何,听得十分心酸。
春光苦短,人生易逝。
她至今不明白的道理,他却从小就明白。
太子羡:“你十三岁时送我画,我是极为高兴的。那年我十五,寻常少年于那个年龄,便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会有一两桩心中秘密,偷看一两个漂亮的女郎,但是我没有。我知道自己是和正常人不一样的,我已经习惯那种异常……直到你送画给我。
“我是惊喜的,又恐惧的。我惊喜于我这样奇怪的人也有女郎喜欢,又恐惧这是你的懵懂任性之举,我当不得真。我不知道情爱是何物,所有人教我的是为君者当宽容那样的道理。但当年面对你时,我确确实实地自私了一下。
“我自私地想,你若是能一直像你十三岁那年那样喜欢我,若是一直不厌烦于我,那么与你在一起,大约是不错的。只要你不厌恶我,我便会好好待你,珍惜你。”
太子羡垂头:“我希望你好好的……这个‘好好的’,若是包括了我,那就更好了。”
黑夜中,静雨中,他的告白让她心肝发颤,让她哽咽噙泪。他说——
“露珠儿,我舍不得你。”
所以他克服自己的病,他艰难地走出王宫,一路来追她。他在马车上反复无状,不敢下车,还是下了车。不想说话,还是说话了。
他见惯了人来人去,朝花夕落,情不能寿。他向来没什么想挽留的,但他想试着挽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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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徐清圆和太子羡一同去见徐固。
徐固看到太子羡和女儿一同出现,登时脸黑如盖。然而女儿娇俏,奔过来拽着他衣袖撒娇,让他听一听太子羡的话。徐清圆又撒娇又闹腾,让徐固坐下,她站在她爹身后,对少年眨眨眼。
清瘦典雅的少年撩袍下跪,让徐固和徐清圆吃惊。
徐固腾一下站起来:“殿下这是做什么?臣当不得……”
太子羡垂目:“蒙老师多年教导,羡却无一日叫过一声‘老师’。这一声‘老师’,总是要补上的。请老师莫要拒绝。”
徐固脸色复杂,诧异地扶着女儿的手,重新坐下。他看着跪得笔直的少年在侍卫风御的帮助下向他敬茶,举手抬足都是太子殿下的风度气概,又对他十分恭敬。
这到底是他教了多年的学生。
纵是气他,却也不忍。
徐固哑声:“你……会说话了?”
太子羡:“嗯。我一直会说话,只是很难开得了口,让老师担心了。”
徐固默默接过他的茶,低头看着茶盏,不言不语。
他喝了少年一杯茶,却见太子羡依然不起身,仍跪得腰背挺直。这对老师与学生目光一对,便知道对方心思了。
徐固冷哼一声。
太子羡开口:“我瞒了老师多年,私下与徐娘子交好,让老师生气,是我错了。”
徐清圆插口:“爹不是这样的,是我……”
徐固黑脸:“你闭嘴!”
徐清圆噘嘴,忧心地看太子羡。太子羡对她微微一笑,她露出笑容,徐固立刻转头来看她,她连忙重新摆好态度,不敢再与太子羡眉来眼去。
太子羡便跪在那里,轻声细语说了那句话:“徐娘子青春年华,娴雅淑静,羡心生爱慕,想求娶徐娘子,希望老师能够成全。”
徐固:“不成全又如何?你要如何对我们父女?”
徐清圆在他背后蹙眉,却没敢再开口,生怕自己一开口,太子羡会难上加难。
太子羡垂着眼:“徐娘子是老师爱女,老师有多疼宠娘子,我自然知道。我也自知自己蠢笨粗陋,不配肖想徐娘子,老师怒火中烧,是应该的。但是老师实在不必因为这种事而离开王都……我何至于因此而逼迫老师?
“老师官袍未脱,辞官未批,离开王都恐不太好。还请老师放心,我不会刻意打扰老师与徐娘子……请老师放心与我回长安吧。”
徐固面色微微好一些。
他怒气冲冲地带徐清圆走后,便也后悔自己的急躁。太子羡说这么多,是委婉地告诉他,太子羡帮他把那些麻烦后续压着了。只要他回王都,太子羡便会当做没有此事。
徐固听太子羡徐徐说道:“想向老师求娶徐娘子,我没有旁的办法,只好多求求老师罢了。我若娶了徐娘子,必然一生一世爱护她,保护她,不亚于老师。”
徐固:“说的真好听。”
他道:“我说话说得明白点,殿下不会怪罪于我吧?”
太子羡:“今日的话,是我与老师私下谈的,断然不会传出去,请老师放心。”
徐固:“你们萧氏一族皇室子嗣艰难,陛下病了多少年我就不说了,他膝下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这也整日病歪歪,只是比陛下好一些……我女儿嫁给你,难道跟着吃苦吗?”
太子羡镇定道:“王朝命数乃是天定,凡人之力难以抗衡。我父皇确实一直病重,但他与我母后情意甚笃,并未因此广纳后妃,强求子嗣。而我确实不敢说自己多么康健,但总是与我父皇不同的,至少我没有缠绵病榻,起不来身。老师若不信,宫中御医都可为证。
“我确实有时候会见不了人,但是这些年已经有些好转。纵是日后不会比今日更好,却也不至于更差,请老师放心。至于后妃子嗣……若能娶得徐娘子,我自然会如我父皇待我母后一样,绝不于此境为难徐娘子。”
徐固冷哼:“若露珠儿生不出儿子呢?你可是有皇位要继承的。”
徐清圆在旁听得面红耳赤,目瞪口呆,羞涩于他二人竟说到那么远的事上。她却忍不住伸长耳朵,想要聆听。
只见太子羡睫毛颤了颤:“女儿也无妨。南国皇室已凋零至此,即使是女子继承皇位,臣子们也不会太反对。”
徐固:“若是连女儿都生不出来呢?”
徐清圆大惊又大羞,跺脚:“爹!”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女儿的?
徐固瞪她一眼,让她闭嘴。
太子羡微笑一下:“那便过继宗室子女。若是连宗室都没有子女,那便是南国该亡了,我也没办法。”
徐固:“你倒是看得开。”
他脸色已经好转不少。
他又拷问少年许多疑难问题,但显然这些问题,太子羡已经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回答得都让徐固十分满意。徐固却像是故意刁难少年一样,继续找麻烦:
“我女儿从小得我教导,琴棋诗画无一不通,说是才女也不怕他人耻笑。我这样的女儿,只是困于王宫给你生儿育女,你不觉得委屈了我女儿吗?”
太子羡怔忡,没明白徐固的意思。
徐固:“我女儿一身才学,我会将我毕生所学教于她。我若是将她教成一代大儒,让她博学多才,这样的女郎,你见过几个?”
太子羡轻轻看徐清圆一眼,诚实道:“闻所未闻。”
徐固:“我会让露珠儿走遍这大好河山,让她见证历史、古学、传承,并要求她将所学用出来,不负她一身学问。她踏遍山河,学会记录和授学,保护古学文物、继承前面大家们的遗愿遗志,这才应该是我女儿该做的事。你道如何?”
他紧盯着太子羡。
太子羡怔一下,说:“若真如此,徐娘子便当真了不起。”
徐固:“这样的女郎,嫁给你,困于皇室,你觉得公平吗?”
太子羡沉默,他明白徐固的意思了。
他缓缓说:“我不会对徐娘子有任何要求,不会阻止徐娘子的步伐,也不会强留她于皇宫。我会给她自由,我绝不拆除她的羽翼,逼她只能在我身畔。”
徐固望他许久,叹气:“你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我知道你的品性,也很想相信你的话。但是人言可畏,我的女儿可以任性,南国太子妃、未来皇后却不应任性。我怕露珠儿吃苦。”
太子羡摇头。
他轻声:“我若想护住一人,便不会让她吃苦。徐娘子想成为怎样的人,便成为怎样的人,我只会助她展翅,绝不会阻拦于她。只要、只要……她记得我,时不时回来看我一眼,羡便知足了。”
他抬起眼,与徐固身后的徐清圆对视。
少女眼眸中流淌着闪烁的碎光,她目光迷离又吃惊,千言万语到口边,又无话可说。
徐固见这对小儿女目光看着彼此便挪不开,他心中一揪,知道自己恐怕难以分开他们……曾几何时,他不也有这样的勇气吗?不也愿意为了妻子去挑战权威,去成全妻子的抱负吗?
他可以做到,未必他教出来的学生做不到。
即使不看身份,太子羡也是他最自豪、最让他骄傲的学生了。
徐固叹气。
徐固道:“你要做到你说的话才行。”
太子羡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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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固父女被太子羡劝回了王都,徐固依然日日教授太子课业,但是徐清圆却不再进宫了。
她好像一夜间长大。
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东西。
她老老实实地读书,钻研徐固想要她学会的学问。徐固说来年他会告假,带她四处游学,她也没有再拒绝。她隐隐明白徐固想告诉她的道理——
她可以喜欢谁,她却不应为谁而停步。
她这一生,应该成为她自己期待的那类人物。
她要先是徐清圆,才是任何其他身份。
徐固想让这对小儿女冷静冷静,想让他们先长大,再谈情爱,再说婚姻。徐清圆接下来的一年,便几乎没有见过太子羡了。
偶尔有宫宴,她远远地和他望一眼,却没有靠近的机会。
但她可以给他写信,可以思念他。他会给她回信,有时候托徐固带点儿礼物给她。
她送红豆给他,他便在宫中将相思树种下,向她汇报树长了多高,红豆何时会发芽;他和她有很多话说,信纸传来传去,徐固已经见怪不怪。
徐清圆十五及笄的时候,并未如她最开始想的那样嫁给太子羡。徐固告了长假,带她离开王都,先去边关看她母亲卫清无,又带着她四处游学,增长她的见识。
这样一来,徐氏父女踪迹不定,太子羡便很难收到徐清圆的信件了。
他落落地在宫中等着她,却也没法,这是他早就答应过徐固的,绝不困住徐清圆的步伐。他与徐清圆是这样温柔的人,是这样的发乎情止乎礼,到此一步,竟然除了徐固和风御,没有人知道他爱慕于徐清圆。
这一年,南国迁都,从洛阳迁往长安。世家贵族们阻挠很多,全靠太子羡一人应付。
只有格外辛苦时,他忍不住写信诉苦。然而写了的信,他既不知道该寄往哪里,又不想让她担心他的处境。于是他默默地写信,再默默地收起来,自己一人品着这些。
他有时候想念她,会想她是不是还是十三岁时喜欢他的那个小女郎。徐固带她见识了更多人、更多风景,她是不是还愿意回来找他。
十八岁的生辰,他默默煮两碗长寿面,静坐一夜,再倒掉。
宫殿外的风御连他的叹息声都听不到,很长一段时间,风御以为太子殿下这样忙碌,是不是已经忘了徐娘子了。毕竟,殿下都不再问他徐娘子有没有写信回来了。
只有太子羡被琐事所累,病倒在病榻上,皇后娘娘来看望太子,风御才知道太子羡没有一刻忘记徐娘子。
漆黑寒夜,皇后坐在病榻前,看少年病得昏昏沉沉、神智模糊。她心疼万分,知道最近一两年的世家问题让太子羡辛苦,都怪她与夫君病弱,才让太子羡过早地承担这些。
她为爱子擦汗,整夜陪着他,他依然病得厉害,皇后问他:“小雨,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母后找来送给你,陪你养病,好不好?”
病榻上烧得面红头昏的太子羡摇头。
他虚虚地望着殿前青砖,良久出神。有些情绪憋得久了,总是会藏不住。有些渴望被压制久了,只会越来越强烈。
模模糊糊的,太子羡说出自己清醒时绝不会说出的话:“我想要露珠儿。母后能把她当礼物,送给我吗?”
皇后迷惘,问风御:“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