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头和尚说自己四处讨饭, 混着日子。也许因为他认识旧日的王灵若母子,他才没有去信什么观音堂。观音堂如今在甘州信徒遍地,像他这样的刺头, 已经很少见了。
他跟几人说了这么多, 却也不肯帮他们破案子, 不肯去和观音堂对峙。查案是韦浮他们的事, 赖头和尚只想平安到死。
四人离开这破庙后,兵分两路,各自回去各自的地方。
林雨若自然跟着韦浮。
树影婆娑, 阴翳如烟岚浮动。韦浮从自己纷乱无绪的猜想中回过神,发现一侧的林雨若安静无比, 始终没有说话。
他轻咳一声。
林雨若抬头, 眼眸怯怯中,带着本不属于她的静谧。
韦浮微笑:“小师妹怎么想?”
林雨若重新低下头:“……没怎么想吧。就是帮师兄把这个案子破了,挑一个最好看的玉石观音像, 回去长安带给我兄长。”
她声音低得如同呓语:“我突然很想念长安……”
韦浮眼中笑意浅浅:“想念你爹?”
林雨若突然发现,他温润平和的话, 原来有时十分扎人心。她不知他是刻意还是不加掩饰,她今夜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让她脑中乱糟糟的。
她低声:“我爹是一国宰相,却私德有亏,害了兄长的娘亲一辈子。我不知如何是好,如今想的,只是希望我能尽绵薄之力, 弄清这个案子的真相。我想帮王女郎做些事, 想对我兄长好一些, 我还想有朝一日让世人都敬爱王女郎……可是这事, 其实观音堂已经在做了,我又找不到这些事的意义了。
“所以师兄问我如何想,我不如何想。我只能做好自己能做的,帮助师兄。但我最近渐渐的,开始迷茫于一些事……”
韦浮低头望着两人脚下浮动的疏影许久,才问:“什么?”
她清澈的眼睛看着他:“明知人食人是错的,王女郎却帮观音堂继续做下去,让这里成为炼狱。可是我不能指责她,因为若非观音堂提出人食人,甘州死的人会更多。然而这样的事一旦公开,世人又会来指责。她就再不是慈悲的圣母观音,会被人说成恶鬼在世。我真不想这样的事发生。
“师兄,为什么这世间,善不能是善,恶不能是恶。好人和坏人半数之分,有人既好又坏,有人既坏又好。坏人不停地作恶,好人也帮着作恶,冤孽越来越多,我们要如何才能区分?为什么有时候要给恶人开脱,有时候又要给好人定罪……”
她说得很伤心。
韦浮静了许久,伸出手,在她后颈轻轻抚了一下。他温柔无比,怜惜几分。在此夜,林雨若见到他为数极少的真心。
他的真心如天上闪烁的星子般,寥寥几语,光华明灭:“我们要做的事,本就是让善归于善,恶归于恶,好人得到赞赏,坏人得到报应。天与地分开,云与海相隔,各人回到各人的位置去。至于更多的……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
晏倾和徐清圆走在相隔的另一巷中,也在讨论着这个案子。
徐清圆:“如果那和尚没有骗我们的话,这个观音案,不断有人死,便十分像有人知道王女郎生前的遭遇,同情王女郎的遭遇。凶手在帮王女郎报仇,所以死者才都被扮作观音,身边的玉石观音像尽碎,倒在血泊中。
“凶手十分厌恶这个圣母观音的名号。他通过这种杀人方式,告诉世人不许信圣母观音,谁若是信,谁若是信得虔诚,他就杀谁。这像是想把圣母观音从佛坛上拉下来,希望有人能遗忘圣母观音……”
徐清圆蹙眉,为难地看眼晏倾:“糟糕,我越说,越觉得这种强烈的爱恨,像一个人的行为了。”
晏倾问:“林斯年吗?”
徐清圆听他说起这个名字,心脏为之一颤,不由自主地抱紧晏倾手臂。她惶恐不安地看眼四周,生怕林斯年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
晏倾则冷静无比:“他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不可能是凶手。他被林相送去军营历练,每日点卯。而且这是一个连环杀人案,已经在甘州发生了很多年。至少林斯年在长安待了已经将近两年,至少这两年,他没机会杀人。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仍会给长安去一封信,让大理寺调查一下林郎君近日的踪迹。”
徐清圆轻轻舒口气。
她为自己惊弓之鸟的行为而抱歉:“其实仔细想想,确实不可能是他。王女郎死后,观音堂应当和林郎君息息相关,他再疯狂,也不至于要毁了观音堂。那么,这事便是另一种可能了……”
她停顿一下:“有人模仿林郎君,在杀人。有人利用林郎君会有的这种心态,想毁掉观音堂。这个凶手如果不是真的怜惜王女郎,同情王女郎,他便是拿王女郎的生前经历做文章,达成他另一个我们暂时还不知道的目的。”
徐清圆颤一下:“凶手既认识王灵若母子,又痛恨现在的观音堂……难道是西域那个维摩诘吗?那个维摩诘想做什么,把这些婬祀全都端掉,换他一人独大?”
晏倾忍不住笑了,带着病意的眉目都因这个笑而有了几分生气。
徐清圆怨怼的目光看来:“你不认同便说,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他忙咳嗽一声。
徐清圆果然忘记了继续猜,转而来关心他的身体。二人此时已经走出了寂静小巷,热闹街市向二人铺陈而来。晏倾不自觉地僵了一下,才刻意地放松身体,让自己不要受人多的影响。
徐清圆忍笑:“你怕人的毛病,莫非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晏倾微赧,转了话题:“先前我以为,凶手挑选死者,是用死者和圣母观音的亲疏来判断的。因死者彼此间不认识,只有信仰能将他们联系起来。但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如何判断死者有多敬仰圣母观音。信仰若是不能量化的话,到底要怎么才能被凶手选上。”
徐清圆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晏倾:“嗯?”
徐清圆:“这便是你今日穿白衫,在成衣铺却拒绝我穿白衣,那日刻意与我在人前讨论维摩诘的原因吗?”
他想自己被挑选为受害者,他想孤身迎战那个躲在黑暗里的凶手。
晏倾手臂微僵。
他知道瞒不了她多久,但瞒的时间这样短……他无话可说时,徐清圆眉目间浮起恼怒之意。她松开挽住他手臂的动作,向旁退开一步,用冰雪般的眼睛盯着他。
她觉得她不认识他了。她的夫君,有另一张面孔。他戴着太子羡的那张面孔,便就是会抛弃她、伤害她的太子羡了。可她既不喜欢太子羡,也不喜欢晏倾,她喜欢的只有清雨。
夜火阑珊下,女郎孤立,这个噙着火烛幽光的流波目光多么凄惶无助,无所依存。
晏倾承受不住,向她走一步:“我……我回去再向你道歉,解释,好不好?你不要生气,也不要伤心。我、我跟着有些不舒服。”
徐清圆别过头,垂目掩饰住自己的伤心。她几乎厌恶自己对他的喜爱,厌恶自己面对他求饶时的心软。
徐清圆快走,不理他。
他伸手来轻轻扯她衣袖,轻轻晃了两下,僵硬、尴尬。闷头的徐清圆则微微一颤,忍着不为这样的他心动。
她有很多伤人话可以说,话到口边——
半晌,徐清圆低头:“所以如今看,凶手挑选死者,也许是按照人食人的规律。谁吃了王女郎一口肉,谁吃的多,谁就是虔诚信徒。索性,我与你,和那桩事都没关系……唔,你没有吃过她一口肉,是吧?”
她不太信任他了。
晏倾心里酸苦,也被勾起几分被她怀疑的伤怀。他怎么就将她的信任挥霍到了这一步,让她开始怀疑他的品性?他真是对她太不好了。可他又能如何?
他脸色苍白,也有些烦躁委屈:“我没有。我虽然已是你眼中劣迹斑斑的人,但我确信我还没有恶劣到那种程度。”
徐清圆点了头:“是。你只会自己割肉喂给别人,让别人承你的恩情。你是一点不肯承别人恩的……”
徐清圆小声挤兑:“不像我,我是个傻子,傻子就会承呆子的情。”
晏倾拉着她袖子半晌,她走得飞快,他说:“我要跟不上傻子了。”
她才慢了脚步,也不回头,纤肩僵着。他伸指在她腰间擦过,带来一阵战栗。徐清圆料想他不敢当众搂她的腰来哄她,便咬牙硬撑,果真,他只是不小心擦过,确实没碰她腰。
一阵失望浮上心头。
徐清圆故意和他吵:“你真的当我是傻子?”
晏倾愕然:“你自己说的,也怪我吗?我并未认‘呆子’,也没说你是傻子。”
徐清圆忍着不回头瞪他。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只靠着他拽着她衣袖,才不是毫无关系的二人。
晏倾慢慢说:“你也不必这样说我,我不会做王女郎那样的事。我有自己的底线,我也不是无怨无悔奉献牺牲的那类人……纵是你如今不高兴,能不能等回去再骂我?”
徐清圆脸刷地一红,柔声辩解:“……我并未骂你,我从不骂人,你好没道理。”
二人吵架也轻声细语,慢条斯理,路过的路人,还以为这对小情人在低声说着情话,羡慕地向二人看了一眼,临走前嘀咕:“感情真好啊。”
晏倾和徐清圆双双一怔。
晏倾看她一眼,她轻声细语姿态典雅,大家之风不堕父名。她确实不会做出当街吵架的事,他昔日也看不出什么来,但今日他就是觉得她在与他生气……
那路人感慨的羡慕话语在耳,晏倾犹豫着,伸手握住她。
她别了一下肩,开始不好意思:“你又握我的手,你不是最讲究,最不愿意大庭广众下与人亲近吗?”
晏倾观察她脸色,轻声:“天不是黑了吗?”
徐清圆抬头,乜他一眼。这一眼既嗔又娇,恼怒之后俏意不减。她是既恶他自作主张,又爱他对自己的保护。她咬着唇不说话,却也没有推开他握过来的冰凉手指。
徐清圆甚至遗憾,夏日时和晏郎君在一起,必然十分舒服。他就是一个行走的冰窟……
但是她不能姑息他这样的毛病。她爹整日自作主张离开她,她不愿意嫁一个和她爹一样说离开就离开的夫君。她近日很焦虑,觉得自己和晏郎君之间问题很多,却不知如何说起。
徐清圆走神间,一辆马车急急向这方行来,马匹失控,车夫大喊:“让开、让开!”
路人纷纷让开,徐清圆和晏倾就在人群中,因晏倾的羞赧,两人的手并未握得多紧,在晏倾反应过来之前,徐清圆和他的手就分开了,两人被人群冲开。
人流的汗味、恶心味向晏倾扑面而来。
晏倾呼吸困难,上前一步:“露珠……”
他被急惶惶的人群向外推,旁人一碰到他的身体,那股被烈焰烫着的幻觉就向他袭来,再加上最近病情难控,晏倾失力后跌,靠在墙头,满头冷汗。
他没有再上前去。
他闭着眼说服自己,只是马车而已。待马车过去了,徐清圆就会回来,她会来找他。她虽然和他在吵嘴,但她不会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晏倾逼着自己冷静,逼着自己忽视浑身的发冷和痛楚。他厌恶自己的身体,强硬着镇定。冷汗淋淋、面容如雪下,他不知为何心中十分不安。
一定是他想多了。
马车很快过去,路人们围着控不住马车的车夫批评。晏倾仍靠着墙缓神,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病情,冷汗不再流了,他才扶着墙站直,看向人群。
熙攘人流,他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晏倾心中瞬时一空。
汗渍落在乌浓睫毛上,让他眼前模糊浑浊。他定了一瞬神,再次向人群中看去时,有人拽他衣袖,在下方一点一点的。
晏倾条件反射地向旁侧躲开,袍袖一挥,避开了那人有可能的碰触。他低头看去,也许是他病苦的脸色不太好,被他用眼睛盯上的人僵了一下。
晏倾平静:“是你。”
拉住他衣袖的人,是方才带他们去见那赖头和尚的小乞儿。
晏倾盯着这小孩儿,心中突兀的怀疑一闪而逝。不面对徐清圆的时候,他一贯是冷静至极的:“何事?”
小乞儿对他露出怯怯的笑:“你在找那个和你一起的漂亮姐姐吗?我方才看到她被人群冲到那边了,她说要去买花,让我告诉你一声,说等你们回去再见。”
小乞儿说完就要溜走,手腕却被晏倾一把抓住。
晏倾碰到他肌肤的时候,自己就痛得肌肉僵硬。小乞儿看到他露出的那段洁净傲骨,并未看出他内里如被火焚的痛意。
晏倾何其淡漠:“带我去找她。”
小乞儿为难,但晏倾眸子沉寂幽黑,他不知为何有些害怕,只好含糊应了。
--
徐清圆被马车冲开,被人流和晏倾分开。她身形纤瘦,被熙攘人群带着冲走了一段,人流慢慢散开,她才有了抵抗的能力。
她心中着急,在人流中快步行走,寻找晏倾。
清雨哥哥不能被人碰!他是为了她,才总在人群中走,可他若是被人碰到了,他会痛死的。
徐清圆急得眼中噙了泪花,忘了自己之前还在和晏倾拌嘴。她眼下只想找到他,一个人从后拍了她肩一下。她一拧身,被抱入了一个充满药味的怀抱。
徐清圆心口“咚”一下,几分别扭。
她迷惘地后退一步,鼻尖微红,看到晏倾低头望她,目光幽静。
他眼中也有几分急切,却在看到她后,放松了下来。
徐清圆看到他,一时没有克制住自己私下里咄咄逼人的坏脾气:“你去哪里了?你太讨厌了。”
晏倾伸手来握住她手腕,她不知为何向后躲了一下,他撩目看来,她也暗中奇怪自己的反应,脸微红,被他一笑之下握住了手。
他带着她往人群外走。
晏倾轻声:“今日是重阳节,我们没有好好过呢。”
徐清圆“啊”一声,想到了下午时他说要和她过重阳节的话。可是,那不是他为了掩饰他的白衣衫,故意遮掩的话题吗?难道他那时不只是遮掩,他真的有心和她过节?
徐清圆愕然而欣喜:清雨哥哥开窍了,是吗?
她乖巧地任由他拉着走,离人越来越远,夜光如水,她又开始奇怪。她从不怀疑晏倾,她只是好奇:“我们去哪里?”
晏倾:“观音堂画壁画的地方,关于维摩诘的事,我有点想法,想和你分享。”
徐清圆:“……”
她心中失落,想果然还是晏清雨。
她的叹气,让郎君回头来看她。徐清圆摇摇头,表示没有自己异议,乖乖跟随他。
--
晏倾跟着乞儿,行走得并不快。
在乞儿带他要转一个方向时,他在后方,突然问:“她是如何说要你跟我传话的,你说一遍。”
乞儿:“啊,都过了好一阵子了,我怎么记得住?”
晏倾:“一句话的功夫,总共也没几个字。她不是话多的人,理应说话言简意赅,你仔细回想一下,就应当能将那几个字想起来。不如回想一番。”
乞儿绞尽脑汁想一番,支支吾吾道:“她就说,‘去告诉清雨哥哥我要买花……’。”
幽静漆黑中,晏倾睫毛忽地一颤,猛地抬了眼。
他扣住乞儿的肩,让乞儿抬头看他。他冰雪一样锐寒的眼睛,让乞儿浑身僵硬。
晏倾盯他片刻。
晏倾慢慢地:“谁让你说谎来骗我的?”
乞儿还要挣扎,晏倾伸指在他胸前点了两下。分明没什么气力,却让乞儿当即说不出话。乞儿瞪大眼,没想到这个病歪歪的人居然会武功。
晏倾袖中一竹筒卷出,他掉头便走,几枚带着讯号的箭飞上天空。
--
韦浮正要送林雨若回去,蓦地抬头,看到了烟火在天边绽开,几只箭寒光若昼。
韦浮面容肃冷下来:“晏倾那边出事了。”
他道:“来人——”
--
壁画前,徐清圆站在靠后一方,手持一灯笼,照亮墙壁,与自己夫君一同看这只绘了一半的画作。
她夫君在看画,她则在看夫君,目不转睛。
晏倾回头,对她无奈一笑:“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徐清圆赧然垂目,别开粉腮:“我哪有。”
她的小女儿娇态,让人心怜。
晏倾回过头,一边看画,一边与她说:“你莫怪我不解风情,维摩诘是谁,确实让人不安。这个凶手说不定就是此人……”
徐清圆睫毛颤扬,不吭气。
晏倾说:“夫人这两日与我说了很多维摩诘的事,我想与夫人再聊一聊……”
徐清圆蓦地抬眼,盯着他清瘦的背影。
她很长时间不吭气,让郎君回头疑惑看来。
徐清圆低声:“夫君,我有些内急,可有、可有……”
郎君怔了一下,看她面上飞霞、羞窘支吾,他莞尔,向她指了一个方向。徐清圆屈膝,提灯背身而走。
裙裾飞扬,背影飘然若仙。
她知道男人的眼睛盯着她。
--
晏倾走在黑暗中,召集暗处的人马。
他知道乞儿骗了他。
因为徐清圆不可能对任何人说“清雨哥哥”。
她出事了。
他心里生出恼怒,恨自己终究大意。观音案的凶手,到底盯上了徐清圆,对不对?他千防万防,仍然猜错了,对方要杀他的露珠妹妹,对吗?
--
徐清圆走在巷中,起初慢走,然后快走,最后提着灯奔跑起来。
她知道那个人不是晏倾。
晏倾不会在街上抱她,不会在私下叫她“夫人”,更不会三更半夜要和她讨论已经被他否认过是凶手的“维摩诘”。
那个人会易容,那个人就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