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淅沥,滴滴敲打着窗棂,哗啦啦顺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在院中流淌,这雨已经下两天了。
屋中云雾缭绕,热气腾腾。
檀香屏风在云蒸雾绕中发出似有若无的香气,屏风上山水婉约,一丝一线精绣别致。
屏风后放着一只硕大的浴桶,鲜艳的花瓣飘浮在水面上,盈盈水间,眉目如画的美人闭眼倚靠在水中。
如瀑的长发散落在浴桶外,许是水温过高抑或是泡的太久,她本就雪白的颈部已泛起嫣红,面上也起了几分红潮,但她犹自不觉。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入内。
脚步轻缓,在雨声的掩盖下几乎听不到。
来人身体瘦小,略有些佝偻的腰总让人忽略她的年纪,她的眼角将将起了皱纹,看模样不过四十来岁,因常伴云凤灵左右,是以惊风寨的人都知道她是云凤灵的奶娘。
云凤灵自幼丧母,云惊风又事多繁杂,都是奶娘照顾她,因而她与奶娘的感情颇深。
奶娘绕过屏风,看见云凤灵脸上的潮红,皱起眉头,脸上闪过痛色,嘶哑着声音开了口:“小姐,起来吧,泡太久对身体不好。”
云凤灵本就有些浑浑噩噩,听到奶娘的声音,微微张了眼睛,脸上现出一丝恍惚,“多久了?”
“已经半个时辰了,”奶娘从一旁架子上拿起棉布,弯膝跪在地上为云凤灵擦拭头发,她的动作轻柔,十分怜惜。
“奶娘,伢子一家安顿好了吗?”
云凤灵稍稍坐直了些,想起前几日倒了房子的伢子小夫妻,不由问了一句。
“我已按小姐的吩咐让人送去了银两,想来等天晴了,他们就会重新盖房子。”
奶娘擦好了头发,新拿了块棉布将云凤灵的头发裹了起来,随后又轻轻替云凤灵按起了肩膀。
“死了也好,”云凤灵唇角微抿,露出几分讽刺,“若不是他当初以次充好,怎会让人塌了房子?”
奶娘知道云凤灵说的是炎丹,并不搭话只是手上越发轻柔怜惜起来,而云凤灵也并不需要人附和,她只是憋的太久,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咱们中原有句古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上山伐木打猎本就是咱惊风寨子民赖以为生的手段,自他做了这寨主,反而打起了银铁木的主意,偏偏要坏了规矩,让人将伐来的银铁木卖给他,若是人家想盖房子了,他再加钱卖给人家,你说这事到哪里能说得过去?”
云凤灵撩起一捧水轻轻拍拭着脸部,似笑非笑又道:“若非如此,寨民怎会早早偷偷上山呢,又怎会发现他的尸体呢?呵,他若是真的沉尸山林倒是不麻烦了,天地为棺,也省得牵累他人。”
云凤灵讥讽一笑,“偏偏老天不如人愿,有些人死了也要搅的别人不安生。”
奶娘轻抚云凤灵肩头的双手微微顿了顿,声音依旧嘶哑,“小姐……”
她欲言又止,但最终只化为长长的叹息,“唉……苦了小姐了。”
“我不苦,”云凤灵摇头苦涩道:“我只是痛悔父亲的离世,若不是我……”
“小姐,别……”奶娘轻喝,欲制止云凤灵说下去。
“奶娘,让我说,我憋的太难受了,”云凤灵抢了去,“你只道那事是炎丹使了手段害我,岂不知我本就知道他的打算,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小姐……”奶娘惊呼,面露祈求道:“此事不可再胡说,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你就让它烂到肚子里吧。”
“不,我要说,”云凤灵坚持,“当年,父亲之所以离开中原,本是遭遇仇家陷害,活不下去才来了岭南,这是其一,还有一方面原因,就是父亲曾与剑南王有一面之缘,他敬服剑南王的为人,他以为剑南道富庶安定,只要他到剑南道受了剑南王的庇护,那仇家再厉害,手也伸不到剑南道来,他本打算的好,初时却也如他所料,否则惊风寨也未必有今日规模,可世事难料,如今剑南王已不管事,剑南王世子与二公子却非善类,他们竟想吞掉我们在南安城的生意,还派二公子来要挟父亲,而父亲之所以会死,都怪我……”
“小姐,”奶娘难过的开口,“哪里能怪到小姐,还不是那狼心狗肺的……”
“他初时也只打算将妹妹许给剑南王二公子做妾,”云凤灵闭了闭眼,眼角划过泪滴,“他纵使再禽兽不如,也不至于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妻子送到别的男人床上,是那二公子逼迫于他,他只是在利益与我之间选了前者罢了。”
“小姐别说了,”奶娘拿了披肩替云凤灵裹住肩头,似不忍听云凤灵再说,在云凤灵看不到的地方,奶娘咬牙切齿,恨意让她脸现狰狞:“什么狗屁剑南王二公子,他们都该死。”
云凤灵怔然摇头,“我们又能耐他何,所以,我是个坏女人,我若是没从了他,也不会气死父亲。”
“小姐,不怪你,不怪你,”奶娘抱住云凤灵,轻拍着云凤灵颤抖的身躯,眼中怒火与痛惜交织闪现。
云凤灵身心俱疲,听着窗外的雨滴声,一闭眼全是那日的情形,那天雨下的很大,她只记得自己踉跄湿透的衣衫,还有压抑的低泣,她若是极力反抗,是不是就不会被侮辱,父亲也不会被活活气死?
可世事从不会重新来过。
这一年来,悲伤屈辱时刻压在她的心头,扼的她喘不过气。
也许是时候解脱了。
她想起昨日收到的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并着一只绣着红梅的荷包,惨然一笑,就让她为这一切做个了断吧。
云凤灵坐在铜镜前,任由奶娘替她梳理长发,看着奶娘才四十岁便佝偻的影子,想起自己年幼时偎依在奶娘身边的往事,不由心头暖了几分,轻轻握住奶娘的手,道:“奶娘,柔柔是个乖孩子,她很喜欢纸鸢,……”
“小姐,”奶娘愣了愣,随后满脸慈爱的拍了拍云凤灵的手,刻意收起了嘶哑的嗓音,柔声道:“纸鸢也是个好孩子,前些日子不是还有人来说亲,说不得过些日子纸鸢便嫁了……所以啊,柔柔再喜欢纸鸢,也不能跟着她嫁过去不是?”
云凤灵笑了笑,“是啊,纸鸢年纪也不小了,是该嫁了。”
随后,她又说起了寨子里的其他事。
在云凤灵看不到的地方,奶娘松了一口气。
半个时辰后,因疲累至极,云凤灵窝在榻上睡了过去。
奶娘最后看了一眼在睡梦中依旧蹙着眉头的云凤灵,叹了口气,轻轻掩上了门扉。
转身看见不远处的凉亭里,纸鸢正带着柔柔在玩,她遂拿起墙角的纸伞撑着走到了亭中。
“奶嬷嬷,奶嬷嬷,”柔柔一见到奶娘,便从纸鸢怀里滑了下来,直直向她扑来。
“小柔柔,哎呦,我的小祖宗,”向来不苟言笑的妇人,在看见那张粉嫩小脸时也不免露出几分笑容来,一把将扑过来的小姑娘揽在了怀中。
语气宠溺的与往常判若两人,一旁的纸鸢直捂嘴偷笑。
和柔柔逗弄了会后,奶娘便坐到了纸鸢身旁,与纸鸢说起了话。
“纸鸢,小姐这两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许是小姐故意瞒着她,她总觉得小姐今日有些怪异,但又说不上哪里怪了。
“没有啊,”纸鸢对柔柔扮了个鬼脸,随口应道。
“你再想想,”奶娘望着绵密的雨丝有些烦乱,“她有没有找你说过话?”
纸鸢见柔柔递过来一只荷包,里面装了许多柔柔的小玩意,荷包正是纸鸢做的,她遂不甚在意的道:“表姐昨日看到我为柔柔做的荷包,还特意夸我做的荷包好看来着,说我做的针脚细,比她的手工好多了。对了……”
纸鸢忽然想起一事,又道:“我不还替表姐做过一个荷包吗?哎呀,我记得那料子还是表姐十分喜爱的,只是,”她又蹙起了眉头,“也没见表姐戴过呀,她不是说我做的荷包好看嘛。”
纸鸢嘟嘟囔囔的,却不妨对面的奶娘忽然变了脸色。
那荷包,那荷包……
奶娘隐隐觉得不妙,顿时坐立难安起来。
清云观
因外面下了雨,宋真清一早起来就躺在床上没挪过窝,她左手边放着一包零嘴,右手擎着一本话本正看得津津有味。
零嘴当然是韦大少爷带来的,有腌渍话梅,桃干杏干,炒青豆等等,最最让宋真清欣喜的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下,韦大少爷还是给她买了一包牛肉干,嗯,扔一块肉干到嘴里,别提多有嚼劲了。
宋真清这边美滋滋乐迢迢,隔壁屋子的韦无冕却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韦无冕只在前两日回了趟城,嗯,还是替宋真清买零嘴去了,因这两日下雨,他也与宋真清一般窝在山上,只不过他不爱看话本子,多少有些闲不住。
他最终还是耐不住性子,冒着细雨来到了宋真清门外。
宋真清房门未关,因下雨天黑,她屋中燃着油灯,昏黄一片,话本子看得便有些吃力。
她抚着酸疼的右手,眨了眨眼,就看到窗外黑影一闪,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不用猜,她就知道是韦无冕来了。
果然,随后她便听到轻轻的叩门声,门明明没关,但韦无冕还是规规矩矩的敲门,宋真清嘴角划过一丝笑意,君子有方,行事极为有规矩的韦无冕,真不知到底出身在什么样的家族。
“你起床了吗?”韦无冕惴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等下,”宋真清好笑起身,床上躺的累了,她正要下去活动活动筋骨。
她来到门边,看着院中雨丝如密,遂站在门口问韦无冕,“怎么了?有事?”
“唔,”韦无冕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们就等在这里吗?”
“不然呢?”宋真清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抱着胸倚在门板上,其实她也有些烦躁,这雨下的不停,也不知云凤灵会不会来。
不错,云凤灵接到的未署名的信是她让阿二送去的,包括那荷包。
她约了云凤灵明日在清云观见面,只不过,明日若是还下雨,真不知云凤灵会不会上山。
不过以云凤灵的聪慧,恐怕早已猜出送信之人是她了。
韦无冕讪讪的,“那她明日不来呢?”
“不来我们就把炎丹的尸体给她送回去,”宋真清抬手撩了撩发丝,随意道:“第一招不行,我还有第二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