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准赤金色的眼瞳微垂, 极具压迫感的注视着张雪霁。
作为一只寿命漫长的妖,他即使平时不经常踏出蛟龙的领地,却也经常见到人类。他很确信面前这个少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类, 和那位剑意纯粹的剑修完全是两个极端;但极其微妙的, 扈准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有着相当牢固的信任力。
这种信任出现在两个实力天差地别的人类身上,显得格外奇怪。
他沉吟片刻, 开口:“我可以带你们去看那位先生留下的遗物。不过那里守着一只骨龙,是我们先祖死后残存的一点力量;作为蛟龙,我不能对祖先的遗体不敬, 你们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骨龙。”
张雪霁笑眯眯:“当然。”
扈准转身,用蛟龙族的语言说了几句什么——那些原本义愤填膺的蛟龙们不得不安静下来, 重新回自己柱子上攀着。但它们隐藏在深海之中,注视着张雪霁他们的视线, 仍旧称不上和善。
谢乔乔绝不是好脾气的人。她只要察觉到有龙在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她和张雪霁, 她便会毫不犹豫的看回去;她目光始终平淡,但即使身处低位,偶然一瞥望过去的目光, 也如同巍峨大山, 居高临下的显露出几分压迫感。
接收到她目光的蛟龙, 纷纷心虚的收回视线, 也有一些道行稍浅的蛟龙, 焦躁不安的甩动尾巴。
越往前走, 能看见的墓碑和石柱就越少。最后三人停在了尽头一堵巨大的石门面前,扈准单手按到石门中央, 石门上的阵法亮起微光, 随即石门向着两边打开。
扈准并没有进去, 而是收回手, 站立在门口:“我只能带路到这里了,再往前就有可能遭受骨龙的攻击。虽然只是没有神志的死物,但毕竟是蛟龙一族先祖的遗体,如非必要,我并不想对它动手。”
谢乔乔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确信这条龙并没有说谎,才拉着张雪霁往里面走。张雪霁原本还想和扈准说几句话的,但谢乔乔走得太快,他被拖得踉跄了几步,差点撞到谢乔乔后背上。
谢乔乔:“水,没有了。”
张雪霁反应过来,伸手在空中一摸,是实实在在的空气:水没有了。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盏灯,点亮,往四面照了照;灯光勉强照亮了一部分区域,能看见地上堆积的白骨,那些硕大的脊骨明显不属于人类。
张雪霁蹲下来摸了摸就近的一根骨头:“是蛟龙脊骨,看来这里确实死过很多蛟龙……”
黑暗中传来了骨骼摩擦的‘咔哒咔哒’的声音。谢乔乔眼眸轻垂,抓住张雪霁衣领把他拽过来,几乎是在张雪霁被拽开的瞬间,他原先站着的地方,一条粗壮的蛟龙尾巴骨狠狠砸入地面,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谢乔乔把张雪霁往身后一扔:“去找阵法,我来解决它。”
她扔人的业务还不太熟练,力气没能掌握好——张雪霁倒飞出去,在地上打了个滚,捂着被撞痛的后脑勺,龇牙咧嘴的爬起来。但他倒也没有喊痛,提起灯笼绕开骨龙的活动范围,迅速开始寻找可能刻有阵法的地方。
谢乔乔把张雪霁扔出去后,反手从书箱中抽出凶剑;整个空间里只有提着灯笼的张雪霁在发光,骨龙缓缓扭动脑袋,漆黑空洞的眼眶跟着张雪霁的位置移动。当它的感知力锁定目标时——每一块骨头都在这个瞬间绷紧,下一秒就要张开颌骨扑向猎物——旋即便被玄黑色的长剑贯穿头部钉入墙壁!
骨龙撞到墙壁上,巨大的体型撞得四面石壁也振动起来,簌簌落下许多碎石。谢乔乔轻巧的落到骨龙面前,骨龙头部被凶剑钉入墙壁无法动弹,迅速卷起尾骨砸向谢乔乔。
谢乔乔连挡都没有挡一下,因为确实没有必要;在骨龙尾巴横扫过来时,她侧身攥拳撞上骨龙的尾巴;骨龙本该坚硬无比的尾巴,硬生生被谢乔乔给砸碎了!
她抓住剑柄将凶剑抽出来,余力连带着将骨龙的脑袋也扫落。那颗巨大的头颅落地后发出巨响,一连滚出好几米,只剩下身体倔强的挣扎了几下,再也没有动静了。
谢乔乔反手将凶剑插回书箱后,低头看向自己手背——毕竟是蛟龙的骨头,还是硬得有些过分,绝非普通海兽的肉/体可以比拟。刚刚那一拳虽然没有对她造成实质上的伤害,但也确实让她受了点皮肉伤。
这伤口看着还挺能唬人。
谢乔乔把手背到身后,三两步走到张雪霁身边:“阵法,找到了吗?”
“找到了,你看——”
张雪霁把自己手里的灯笼稍微提高了一点,让灯笼的光芒可以照亮更多范围:他面前的空地已经被清理了出来,一个略微高于地面的石盘上,刻画着模糊不清的复杂法阵。
琵琶也从他袖子里爬出来,绕着石盘飞了一圈,道:“看起来和夏泽国雕像里面的法阵是一模一样的。不过,这个东西要怎么触发呢?”
张雪霁皱眉:“我也不清楚,我之前就是想把那些法阵抄录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抄着抄着就被拖进去了。”
谢乔乔:“你对这个法阵也了解不多?”
张雪霁摇头,道:“这个法阵就算是在中洲,也失传好几百年了,我只是在学宫一些失传阵法的介绍上面看了点皮毛,对于它更深一部分的构造完全不清楚,也不知道它到底是怎么触发的。”
“唯一比较确定的是,这个法阵是基于灵魂的认知构造,所以触发点大概也和灵魂有关……应该是这样没有错。”
谢乔乔蹲下来,低头看着那个复杂的阵法:“那就重新抄录一遍,说不定就能知道为什么了——这次我来。”
张雪霁一愣:“你来?”
谢乔乔:“这个阵法到底有没有副作用,还尚未可知,你再进去太冒险了。我精神力更为强大,换我来比较安全。”
“不行!”张雪霁皱眉,想也不想便否决了谢乔乔的建议。
谢乔乔不语,只是抬眼疑惑的看着他。
张雪霁指了指她背在身后的手:“你的手,不方便抄录这么复杂的法阵吧?”
“……”
张雪霁:“我猜错了?”
谢乔乔把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搭在自己膝盖上:“没猜错。”
昏暗灯光照着她皮开肉绽的手指骨,在幽暗光线下看着格外狰狞。张雪霁吓了一跳——他立刻从袖子里找出医药箱,暂时也不管石板上的阵法了,先取出伤药帮谢乔乔包扎伤口,嘴巴里碎碎念:“你不声不响的就把手背后面,我还以为就是破点皮呢……琵琶,你过来。”
琵琶连蹦带跳的跑过来,正要对谢乔乔的手施以中和属性的灵力进行治疗。谢乔乔摆了摆另外一只手,拒绝:“灵力治疗对我没用。”
张雪霁:“……对哦,忘了你是个被ban治疗的输出。”
谢乔乔不太听得懂‘ban治疗’‘输出’的含义,但她大概能明白张雪霁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琵琶顿时没有了用武之地,眼巴巴在旁边看着张雪霁略微弯腰帮谢乔乔处理手背上的伤口。张雪霁处理这种小伤口特别的得心应手,消毒上药,再缠绷带——他现在已经不会再问谢乔乔绷带要不要缠厚一点这种智障问题了。
张雪霁在帮谢乔乔处理伤口的时候,谢乔乔便垂眼打量着石板上的阵法。在夏泽国,她曾经往同样的阵法中注入灵力,但阵法没有丝毫反应,可见这个阵法并不是以灵力为开启钥匙的。
“包扎好了。”
张雪霁最后把绷带绑了个蝴蝶结做结尾,然后从自己袖子里掏出宣纸和炭笔:“我还是和上次一样,就坐在这里抄录阵法——乔乔,你别走远。”
谢乔乔颔首:“我就在这,不会走远。如果你的情况不对,我可能会试着强行切断这个阵法。”
张雪霁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当然可以,肯定还是性命比较重要。”
谢乔乔接过张雪霁手里的灯,提高小灯为他照亮。张雪霁则借着那点灯光,半跪在地抄录阵法。
一时间熟悉的感觉再度勇气,就好像是之前在夏泽国鲛人女王雕像下抄录那份阵法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困倦,恍惚,迷迷糊糊被拽入另外一条时间线上。
谢乔乔蹲在一边为张雪霁点灯,她眼看着张雪霁抄录的动作越来越慢,而石板上的阵法则缓慢的运转起来——她熟悉的残魂力量重新在四周开始缓慢涌动。但随着残魂力量的涌动,整个洞穴也开始轻微的晃动,开始用细小的石块从屋顶上掉下。
琵琶吓得躲进谢乔乔怀里,惊声:“乔乔大人!这个洞穴好像要塌了!”
谢乔乔垂眼,单手抽出凶剑插入地面。刚刚还轻微震动的洞穴霎时安静下来,只有残余的一点泥土簌簌落下。
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不起半分波澜:“塌不了。”
*
“我说——谢姑娘——我真的要渴死了啊。”
张雪霁躺在沙子上,双目无神的睁着眼睛,惨嚎。谢姑娘就坐在他旁边,闭目养神,头顶上盖着张雪霁的外套遮挡太阳。
她抬眼,冷冷的看向张雪霁。如果是平时,张雪霁可能就闭嘴了;但今天不一样,张雪霁在沙地上滚了一圈,摊开双手:“你瞪吧,把我瞪死了,你也别想杀戚忱了。”
他们在渝州城杀了女鬼王,却也因此察觉到了海妖聚集一事背后潜藏着更大的内幕。如果换成其他中洲宗门的弟子,眼下第一反应应该就是立刻继续顺藤摸瓜调查鬼鹿城背后的人——但很可惜,遇见这桩事的是谢姑娘。
对谢姑娘来说,找女鬼王的麻烦是顺路,杀戚忱才是她的主要目的。所以她根本没有在渝州城多做停留,杀完女鬼王后又揪着张雪霁,马不停蹄的前往风陵渡口,搭乘最新一班商船直奔罗火洲渡口,再由渡口赶路进入东冥大漠。
只是谢姑娘本来就是个路痴,方向感和她的剑道一样离谱。而张雪霁,他从来没有来过大漠;这是他第一次进大漠,原本还以为自己可以靠风水术定位的,没想到东冥大漠因为有个凤凰圩的缘故,风水定位术全然不能施展。
于是毫不意外的,两人在大漠深处迷路了。
谢姑娘把张雪霁的外套扔到张雪霁身上——张雪霁的脸也被自己外套盖住了。他抬手把外套掀开,露出脸:“怎么了?”
谢姑娘:“沙尘暴来了。”
张雪霁一个鲤鱼打挺,想从地面上跳起来。但因为沙面太软,跃起失败,他又摔回去,但脸上仍旧挂着惊愕的表情:“又来?”
无论张雪霁心里多么不愿意再遇到沙尘暴,但沙尘暴明显和谢姑娘一个脾气,那就是根本不在乎张雪霁愿不愿意的问题。它卷着黄沙,像一片黑压压的夜晚,从远处天边压了过来!
谢姑娘单手抓着张雪霁衣领把他从地面上拎起来,另外一只手掐诀,一道灵力屏障以她为中心缓慢蔓延开。但谢姑娘心里清楚,这道灵力屏障无法完全阻挡沙尘暴的威力。
东冥大漠是个极其古怪的地方,只有常年生活于此地的沙贼和游牧民才能找到那些隐蔽的小路。这片沙漠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活物,就连这里的自然灾害,都有着媲美元婴修士的攻击力。
而且东冥大漠的磁场也很奇怪,似乎天生克制一切空间术式。谢姑娘的储物法器在进入东冥大漠后直接失灵了——张雪霁的袖里乾坤虽然还能拿东西,但辩物能力已经完全丧失,每次都会从袖子里掏出各种乱七八糟,他们根本不需要的鸡肋东西。
在东冥大漠里迷路的第二天,他们就已经遭遇了一次沙尘暴。刚开始谢姑娘和张雪霁都没有太在意,结果在沙尘暴手上吃了大亏——强大如谢姑娘,也被吹得头发乱成鸡窝,满脸沙子,脸色难看得能爆杀五个戚忱。
张雪霁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能笑出声。虽然他刚吹完沙子的情况也并没有比谢姑娘好到哪里去,但至少他里面还有件外套衣服是干净的,能借给谢姑娘擦擦脸挡挡风。这也是为什么刚开始,张雪霁的外套会被谢姑娘顶在头上的原因。
张雪霁眯起眼看着那道沙尘暴,忽然一拽谢姑娘衣袖:“谢姑娘!沙尘暴里面有人!”
谢姑娘顺着张雪霁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远处沙尘暴翻滚中,天际与地面交接的地平线上,有米粒大小的人群正在缓慢移动。
张雪霁:“会不会是本地人?”
谢姑娘收回目光:“应该是沙盗,但不确定。”
张雪霁一点也不嫌弃,摸着自己下巴:“沙盗也行啊!不是说东冥大漠里的沙盗也认路吗?至少先让他们带路找到凤凰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