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英英趁着夜色, 连自己柔弱美人的人设都来不及维持了,连夜翻墙逃离城主府。此刻她唯一庆幸的只有一件事:自己不是普通人,还可以突破鹿鸣山的迷雾阵, 直接逃走。
她刚翻过墙头,脚尖尚未落地,便感到一股可怕的压迫感——瞬息而至的剑意,玄黑色的凶剑犹如一根透着尸腐气息的棺材钉, 斜插在她脚尖即将落地的地方。
胡英英吓得浑身发软,整个人跟面皮儿似的严实的贴着院墙, 一动也不敢动,咽了咽口水。
谢乔乔慢一步落地, 却并不担心胡英英逃跑。她握住凶剑剑柄将凶剑□□,黑沉的丹凤眼冷淡望向胡英英。
只是一眼而已,胡英英浑身都被冷汗浸湿, 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第一次见到气势如此可怕的人类, 已然可怕到让胡英英觉得对方并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传说中魔域深处的魔主, 全然的冷漠, 残酷, 无情的倾轧。
谢乔乔:“城主府内发生了什么?”
胡英英不敢在谢乔乔面前耍滑头,立刻老老实实的全部交代了:“城主府后院的鹿鸣湖里有一只鬼王!我也是今天才发现的——太可怕了, 那只鬼王就差一点点就要长成破茧, 等它破茧出来,鹿城就会变成一座死城!”
“这位大人, 我可从来没有吃过人啊, 求求你让我逃走吧!我要是继续留在这, 就要给那只鬼王当小点心了呜呜呜——”
谢乔乔抬眼往城主府内看去, 在浓重夜色中,城主府内零星亮起几盏灯。
她没有再理胡英英,自己跳上墙头,如夜行敏捷的猫,轻快的融入夜色之中。风从她脸颊侧掠过,谢乔乔很快就抵达了鹿鸣湖的一部分。
只是稍稍靠近,就能感受到整个鹿鸣湖散发出巨大浓重的怨念,几乎要化作实质性的粘稠的泥潭,将人拖入其中。
湖面上,盛放着朵朵苍白如白骨的莲花。
……又是寄生莲。
谢乔乔心底冒起微不可闻的些许燥意,但很快又被她不动声色的压下。她并不喜欢那种情绪凌驾思考能力之上的感觉——从小到大吃过的亏告诉她,这种行为不会带来任何益处。
鹿鸣湖正中央,一朵巨大的莲花花苞,犹如心脏一般轻轻鼓动着花瓣,强大可怕的怨念正是从花苞中挥发出来。
只是这次从莲花里面散发出来的,却并非魔气。谢乔乔也摸不准这是什么,只能模糊感觉出是不同的能量源。她毕竟还过于年轻,无法判断那些偏门特殊的东西。
谢乔乔踩着水面步步逼近那朵巨大的莲花,湖水中翻滚的怨气一接触到谢乔乔周身剑意,便迅速的被吞噬消散。
她走到了花苞面前,听见里面庞大规律的心跳声。
谢乔乔此刻既可以一剑毁去它,也可以选择听一听‘它’的心跳;她往前一步,如同幻影融入那朵巨大的莲花中。
她选择听一听这些鬼怪的‘片面之言’。
*
好似坠入一片黑暗。
自黑暗中又透出朦胧昏暗的绿色,犹如竹影晃动。
谢乔乔睁开眼,视网膜落上许多交错的,晦暗不明的光线。她抬起手,手掌搭在脸颊上,细长条的光透过指缝照着她的眼睫。
她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缓了会儿,便翻身从床上起来;深色雕花大床,古朴的梳妆台,那暗绿色竹影正从窗户处探头进来。
这是一处陌生的房间,谢乔乔走到梳妆台面前,弯腰往黄铜镜子里一看:镜子里簪花穿嫩绿长衫的少女,除了容貌外和她无一处相似。
谢乔乔抬手,一扶头顶那朵赤红海棠花,镜子里面无表情的少女也跟着抬手扶花——看来确实是自己没有错。
“小姐!小姐不好了!”
房间门急匆匆的被推开,穿鹅黄襦裙的侍女慌慌张张跑进来:“老爷让人把秦先生拖出去,乱棍打死!”
“怎么办呀小姐?!”
谢乔乔顿时明白了——自己现在是‘朱萱’。
按理说陷入幻境的人,会失去自我认知,完全代入幻境内的身份。但她精神力过于强大,以至于寄生莲的力量无法污染她的认知力;不然谢乔乔也不至于如此茫然。
她不知道‘朱萱’的性格,面对慌张的侍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但好在侍女很上道,抓住谢乔乔的手腕就往外跑:“小姐您块去看看吧,秦先生真的会被活活打死的!”
屋外栽满了竹子,风穿过竹叶,哗啦哗啦,如同海浪一样密集的声音,透着干净的香气。
是太阳天,晴朗的天气,檐廊地板上落着太阳光不规则的形状——那些形状很快又被少女的裙角扫乱。谢乔乔被侍女拽着,一路跑过檐廊,小路,竹林,月亮门。
到了熟悉的学堂。
学堂里没有一个学生,只有家丁敲下闷棍和男人时不时的惨叫声。
坐在讲台上,华服壮硕的朱老爷,一抬眼看见谢乔乔。他抓起砚台掷向谢乔乔——没有十分的用力,又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没有想着要砸中——砚台砸在谢乔乔脚边,飞溅起的墨汁泼洒在嫩绿色的长裙上,扩散开,星星点点。
“你还敢来?来做什么?来为这个登徒子求情吗!”朱老爷怒目圆睁,指着她大吼大叫,“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就不该办什么学堂!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你是想毁了我们朱家的香火吗?!”
朱路平站在朱老爷身边,脸上露出格外惹人厌恶的,小人得志的表情,装模作样的劝她:“表妹啊,你听我一句劝。我跟着叔叔学了这么多年的牧鹿之术,你若是不嫁我,还能嫁谁呢?”
“要知道,牧鹿之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你总不会想断了朱家几百年的传承吧?”
谢乔乔:“……”
她没有开口,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这些信息量有点超标了,更何况她很清楚,这只是幻术而已;在她眼前所呈现的一切,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管谢乔乔做什么说什么,已经发生的事情都不会改变。
果不其然,幻境没有等到谢乔乔的反应后,直接跳到了下一幕。
瓢泼大雨,朱府门口——谢乔乔手里被人塞了一把伞,蛮横的穿堂风吹过去,她湿透的衣角和头发都被吹动。
她把伞往上抬了抬,看见对面淋在雨里的青年……少年?
谢乔乔眨了眨眼,对面颧骨青肿,额角破裂的少年,也跟着对她眨了眨眼,下垂眼弯弯的。
谢乔乔愣了愣:“……张雪霁?”
张雪霁抹了把自己脸上的雨水:“是我。原本想凑近看看那个莲花的,结果被拖进来了。别担心——我心里清楚是幻境,所以不会觉得痛。”
雨太大了,张雪霁一边说话,一边感觉有雨水往自己嘴巴里流。他一猫腰,往谢乔乔那边凑:“雨好大,我进来躲一下。”
他站进雨伞的范围之内,外面风雨的冷冽也被他带进来,从他鼻尖和下颚处滴落的水珠,断断续续落到谢乔乔肩膀和袖子上,晕开深绿色的水痕。
张雪霁身上有暴雨干净清爽的气味——像是夏天刚掰开西瓜时所飘散出来的味道。
他刚挤进伞下面,垂眼看向谢乔乔,正要说话;强制剧情突然插/进来,朱府大门敞开,一群家丁丫鬟冲出来。
谢乔乔突然就被一群人架起来,愣了两秒。
那把伞翩然落地,人群隔开二人,张雪霁还顶着那张带伤的脸。但他的反应要比谢乔乔快很多,几个家丁扭着他胳膊把他压进地面的那一瞬间,张雪霁侧过头,脸上还有笑,轻快的对谢乔乔说:“你穿这个绿色的裙子很好看耶——”
然后就挨了家丁一拳。
更多细碎的场景从谢乔乔眼前掠过,好像要把朱萱短暂的一生都压缩在这几个片段里面,迫不及待的展示给谢乔乔看。
朱家初办学堂,绿裙的大小姐趴在墙头,隔着竹影重重,偷看学堂里的朗朗读书声。却恰好撞见先生抬眼望过来,大小姐吓得连忙把头缩回去。
画面一转,又好似是大小姐和先生熟了起来——先生隔着那堵墙,将几本厚厚的书递给大小姐。
大小姐颇为不好意思:“劳烦先生为我寻书。”
“不劳烦,不劳烦。”秦先生抿着唇,含蓄的笑了笑,终究是掩不住高兴,眼眸都弯起来,“朱小姐能喜欢那些书,我也很开心。愿小姐日后多读书,读好书——道载学宫每年都会派出六位词调名,前往各州挑选有读书之志,心性纯良的学生,带回学宫深造。”
“算着时间,还有几个月也就到我们明匣洲了。以小姐之聪慧,必然可以榜上有名……”
朱萱抓住书卷的手不自觉收紧,苍白手背上绷起了黛色青筋。她咬了咬下唇,眼眸却越发明亮起来:“中洲……中洲的学宫当真有那么好,愿意收女子读书吗?”
秦先生含笑:“不只是中洲。明匣洲的万户城,千鸟城,还有郦国,都已经办起了女学。若是道载学宫的词调名不打算录你,你也可以先去这几家女子学院试试。”
“小姐冰雪聪明,前几日写的卷子更是不输给任何男子,如果只留在这个小城里嫁人生子未免可惜。”
朱萱笑了笑,既觉得期待向往,又因为被对方夸奖而感到几分害羞。
她垂下头,低声:“上回先生与我说的东海鲛人娶亲,能再和我继续说吗?那些鲛人当真生活在水底下,还长着人的模样?”
秦先生:“对,不仅容貌像人,他们纺织的技术还远胜过人……”
……
画面一转,暗色竹影飘摇的印在窗纸上晃动。
朱萱隔着窗户,咬着自己指甲——手指已经被咬出血了,她却浑然不觉,仍旧踱步打转:“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父亲定要我这个月就与朱路平成亲,那个道载学宫的词调名,怎么还没到我们鹿城?!”
窗外是同样被这个消息砸晕了头的秦先生。他有些愕然,声音都不自觉变大了:“这么着急?可,可朱小姐你不是今年才及笄吗?”
朱萱焦虑的咬着指甲,低声:“我父亲年事已高……他早年就选中了朱路平,在朱路平还小的时候就开始把我们朱家家传的牧鹿之术传教于他。如今我一及笄,他自然是迫不及待想让我们立刻成亲,以免朱路平中途变卦,将我家传技艺外传……”
秦先生揉着自己额角:“朱老爷也是糊涂——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能直接教给小姐呢?”
朱萱苦笑:“因为鹿城传统,惯来传男不传女,我根本没资格学。先生……先生,当我求你,你帮我想想办法。”
“我不想这么快成亲——你与我说过的东海鲛人,南海恶龙,中洲十八庭,我都还没有去看过……我,我不想这么早就嫁人。如果我今日嫁了,以后恐怕至死都不能踏出大门半步。”
听着一窗之隔朱萱的哭声,秦夫子思索片刻,咬咬牙:“那就只剩下一个法子了——我曾经在卫城主家里寄读过几年,卫城主一直将我视为己出……我去求求他,看他能有什么办法。”
……
风声渐弱,竹影晃动,一切又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谢乔乔再度睁眼时,就发现自己站在了城主府内。老城主拉着她的衣袖,叹气:“我舍了这老脸不要,也只能帮你们到这一步了。朱家在鹿城根基深厚,即使是我也不可能做得太过分。”
“若是要以送你出去念书为借口强求朱老爷放你,只怕鹿城其他几户人家也会站起来反对我。实在无法,只能出强娶这样的下下策。”
“秦生在鹿鸣湖等你,马车我也差人给你们备好了,你们沿着鹿鸣湖走小路,就此离开鹿城去别的地方求学吧。”
说完,老城主按着她的肩膀往前轻轻一推,谢乔乔顺着老城主的力道往前走。
恍神间,她已经站在了鹿鸣湖旁边。
湿润的水汽四处蔓延,等待朱萱的却并不是崭新的未来,而是朱路平和朱家的家丁。
混乱苍白的景象如竹影晃过谢乔乔眼眸,最后她也只记住了朱萱一身红衣跳下鹿鸣湖——朱路平惊叫着喊人下水捞她的场景。
她晃了晃脑袋,把那些场景晃出去。
面前的鹿鸣湖看起来已然很不正常,大雨倾泄,天色昏暗如深夜。在这一片昏暗的大雨中,谢乔乔的视线倒是没有怎么受阻,她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水珠,正要朝着鹿鸣湖走过去时,头顶的倾盆大雨忽然止住。
谢乔乔一愣,抬头,看见一把伞撑在自己头顶。
张雪霁拿着伞站在她身后;那把伞不太大,顾头不顾尾,遮住了谢乔乔,张雪霁整个人就在暴雨里面接受洗礼了。
他用手一薅自己湿透的刘海,低头:“你怎么才到这啊?我都在城主府绕好几圈了——你看完朱萱的记忆了?”
谢乔乔颔首:“看完了。”
张雪霁:“朱萱的记忆,和我猜测得差不多。朱萱和秦夫子果然不是男女之情,而是简单的师徒情谊。”
谢乔乔:“这也能看出来?”
张雪霁撇了撇嘴,道:“如果真的是男女之情,秦夫子就应该会自己光明正大的去朱家提亲,而不是会想要老城主以娶妾为由强行带朱小姐离开朱府了。”
谢乔乔不解:“有什么区别吗?”
张雪霁:“有啊。若只是为了成亲,结成夫妻,那还有许多别的办法,没有人会舍得自己心上人做妾的。如若不是有更大的目标,更远的想法,绝不会想到这种一旦被拆穿就会身败名裂的下下策。”
“追根究底,还是因为秦夫子他们的目的是想要带朱萱离开鹿城朱家,名义正不正当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