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意识到死亡并不是那么遥远的事。
言霁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剧烈的呼吸,外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声,侍卫们总算听闻动静赶了来,影五也消失在房间内,言霁哆嗦着靠近地上的尸体,忍着惧怕将那把匕首从杀手手里抽出,刚握在手上站起身时,房门猛地被撞开,侍卫们鱼贯而入。
小皇帝站在满目狼藉的寝殿内,身着一件单薄里衣,手里握着滴着血的匕首,听到动静回过头,精致无暇的面容无辜茫然,染红的眼尾能看出他十分害怕。
而在他脚边,破碎的屏风木块中躺着一具死尸,滚烫的鲜血溅洒了一地。这一幕太过冲击,侍卫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最后还是木槿拨开侍卫闯进来,见此场面倒抽一口气,赶紧跑上前拉过言霁的手将匕首甩到一旁,担忧地问有没有受伤。
言霁乖乖由木槿检查,凌晨的承明殿团作一团,灯火辉煌,御医很快就被请来了,冒着冷汗给小皇帝上药。
幸亏言霁穿着一层衣服,大部分瓷片都没直接陷入肉里,但即便如此后背的伤口依然凌乱可怖,手肘处更是严重,缠了好几圈绷带,依然渗出血。
言霁转头看了御医一眼,是个很年轻俊逸的青年,以前没见过,他好奇地问道:“新来的?”
江逢舟谦卑地答:“臣已入宫半年,以前都没机会面圣,今晚正巧轮到臣当值。”
“哦。”又是一名天命书出场过的重要人物。
江逢舟,一名习得换心术绝学、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神医。
按照时间线来算,现在的江逢舟还被打压在太医署,一年后才会被顾弄潮招揽。
言霁咬着下唇趴在床上,好不容易等御医给后背上完药,正想给自己拉上被子,却见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陛下您的臀部也需处理。”
“哦。”
虽答了,却半晌也没见小皇帝动作。
空气一阵难言的尴尬后。
“那你处理吧。”言霁将脸埋进软枕,露在外面的耳根几乎红透。
臀部的伤并不重,他倒下去时大部分重量都落在手肘和后背上,江逢舟本着职业操守,心如止水地将各处伤口敷上药,嘱咐守在床边的宫人最近不要让陛下沾水,不要动弹,伤口不深,五六日就能痊愈。
留下几瓶膏药,宫人恭敬地将御医送走了。
虽是外伤,木槿依然去熬了补气血的药喂给言霁喝,小姑娘眼眶红红的,还在后怕。
言霁喝完药,突然问道:“你们今晚去哪了,为何殿外无人守夜?”
木槿收起碗,说道:“今晚大家都去领月钱了,白天没有时间,我们也就趁着夜里主子睡下了领钱,在外面热闹了下。”
皇帝遭袭受伤,足以将他们这些宫人全拉下去惩治,但小皇帝却没一句话,木槿心存感激,因此也更加愧疚自己玩忽职守。
听到木槿的话,言霁心里一片冰冷,守夜的人不可能也被支走,侍卫不可能全都离开他的寝殿,一定有人引领着,最终让杀手成功接近自己。
周围还有不少宫人伺候着,所以言霁没再多问,只天真地回了句“这样啊”,便状似很困地缩回被子里,闭上了那双澄澈惊惶的眼睛。
空气里的血腥味已经被龙涎香覆盖,但言霁心头的阴云一直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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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御医交代要躺个五六天,但实际上言霁只躺了三天就下床了,这期间太后来了好几次,听了事情前后勃然大怒,下令彻查。
只不过这事跟飞鹤楼那回一样,查起来费时费力,有头无尾。
如今回想起,未央宫起火必然也是一场针对他的谋杀,他不可能次次死里逃生,始作俑者能失误无数次,但他只能失误一次。
哪怕承明宫已经换了批侍卫严密坚守,但又一天,宫人从小皇帝的被褥下发现一条紫红色的毒蛇。
言霁看着那只毒蛇被宫人掐住七寸,还不断扭摆,一股恶寒从尾背直窜天灵盖,当晚彻夜失眠了。
批奏折时,有很轻的脚步声及近。
言霁放下朱笔抬头看去,影一带着一个白净的小孩从隔门进来,跪地叩拜道:“陛下。”
小孩胆怯地跟着跪下,头也没敢抬。
“你怎么来了?”
无影卫白天几乎从不出现,更何况是出现在皇宫。
影一道:“最近陛下发生的事,属下已从影五那得知,所以提前将这个孩子带了来。”
言霁的视线这才落到那个小孩身上,露出迷茫的表情。
影一提醒道:“穆王府。”
言霁想起来了,他从穆王府救下个小孩,如今对方洗干净换了身衣衫,看着不像下人,倒像是娇生惯养的。
“抬起头朕看看。”
小孩缩了缩脖颈,慢慢将头抬起,娥眉朱唇,脸颊不像别的小孩肉嘟嘟的,反而有些瘦削,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了言霁一眼后,连忙撇开视线,双手拘谨地搅着衣角。
言霁复又拿起朱笔,垂目看折子:“叫什么名字?”
小孩答道:“薛迟桉。”
薛迟桉抬了抬眼睑,眼皮往上推出两道褶子,再次偷偷瞄了眼高座上的少年皇帝,对方穿的衣服是他从没见过的布料,雪白常服似云似烟,其下肤白胜雪,病容苍白地靠着龙椅,乌发披散,眼色倦倦,似乎察觉到窥探来的目光,视线从桌上的奏折抬起,落在他身上。
直视进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时,更觉其艳丽无双,不可方物。
薛迟桉慌乱地垂下头,心跳如雷。
影一道:“陛下,如何安排?”
言霁沉思后,说道:“先让他跟着德喜吧,你有空教他一些防身的,等他能自保了,自行选择去留。”
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时,江逢舟又来给他换了一次药,走时送了一个药囊给他:“天气渐暖,蚊虫渐多,陛下将这个带在身上,能避着点。”
言霁接过药囊,拿在手里赏玩。
药囊缝得针脚细密,垂下的流苏靓丽光洁,药草味里夹了丝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他寝殿遭毒蛇的事,太医署也知道了。
接下来,应该让更多人得知他接连遇刺一事,言霁嘴角勾起一抹笑,将药囊挂在腰间,乖巧地道了声“谢谢”。
深夜在木槿的伺候下洗漱完,看到依然挂在衣架上的那件玄色衣袍,言霁将其取下来叠好,跟之前从四皇兄那里拿回来的画卷一起放进壁匣内。正要上床睡觉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在外通报:“陛下,摄政王叫你出去一趟。”
“皇叔?”
言霁连忙穿上衣袍,临出门前木槿抱着斗篷急急跑来,边披在他身上边说道:“夜里露重,陛下小心别湿了衣角。”
那张娇美的脸上掩不住的担忧。
梅无香抱剑站在宣武门外,靠着一辆马车,寒风卷起他的衣袍,马车前挂的灯笼被吹得摇晃,言霁忍不住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先上车。”
坐在车里,梅无香才解释道:“上次在飞鹤楼抓的活口,终于在今晚松了口,王爷说理当让陛下去审问。”
言霁抿了下唇,没再说话。
早知道他就说已经睡下,不出来了。顾弄潮审问犯人的手段早在前几年他就见识过,那些跟顾弄潮作对的人,一个个锒铛入狱,只要跟镇国王叛乱一事有牵扯,无论他们爬上了多高的位置,顾弄潮都让其落马。
没有人能在顾弄潮的审问下死不松口,而顾弄潮依然清风霁月,握着带血的长鞭,神色倦怠。只要一回想,就遍体身寒,惧意一股股往上冒。
到天牢后,言霁看着那道熟悉的大门,深呼一口气,问起:“皇叔最近身体怎么样?”
梅无香规规矩矩地答:“王爷一切尚可。”
言霁其实并不想听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但他又没有立场多问。
穿过很长一条甬道,是狱头们的监看室,到这里已经能听到很明晰的惨叫声,一声声仿佛要刺破耳膜,狱头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当是贵人被带进更里面的审讯室。
铁门一打开,惨叫声顿时大了许多分贝,加上一句凄厉的:“顾弄潮你不得好死。”
多日不见,顾弄潮坐在满室血腥中,乌亮的黑发下面容俊美阴郁,一袭玄衣风姿卓绝,披了件厚重毛绒大氅,狭长的眼尾泛着冷意。
言霁草草看了眼架在邢台上的人,如预料那般浑身浴血,根本看不出人形。
顾弄潮见言霁进来,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认认,是不是那艘船上的人。”
言霁不得不再次将视线挪过去,有人捏着罪犯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纵然间撞进那双满含恶意的眼睛。
“是。”言霁认出是落水前看到站在船头上的人。
之前他就觉得这人很眼熟,就近一看,才发现以前在穆王府见过他。
司狱官认出言霁的身份,讨好地禀报这几日的审讯结果:“此人名叫管晖,是穆王府残党,且是个死忠,死也要拖着人下葬,大概是受到谁人的诱导,才做出绑架陛下的罪事。”
言霁问他:“你是四皇兄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管晖恶狠狠瞪着言霁,躬着身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喉头耸动,在言霁还没反应过来时,一股力道拉着他往旁边一扯,混杂血沫的痰液擦脸而过。
言霁余惊未散地躲进顾弄潮怀里,紧接着响起皮鞭破空打在血肉上的声音:“狗娘养的,太岁头上动土,嫌命长是吧!”
司狱官一改在言霁面前时诚惶诚恐的姿态,面容狰狞地挥着鞭子鞭挞,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盐水泼下,又是阵阵惨叫声。
言霁再次移动目光看了眼那人,湿漉漉地滴着血,架空的脚下已汇成很大片血泊,一双眼睛暴起红丝,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为什么偏偏是四皇兄的人
一只手覆在他眼前,为他挡住这番地狱之景,而这个看似温柔细致的人,却分明是制造此番血腥的始作俑者。
顾弄潮将言霁揽在怀里,轻声道:“不想看就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