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煦暖,马车外人声鼎沸,覆盖了言霁躁动的心跳,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撩起簟卷,看向人来人往的街景。
刚刚,他竟然差点反被顾弄潮的美貌迷住了。
这怎么能行!
明明自己才是那只魅惑得道的狐狸。
言霁在内心痛斥自己修行不到,却又隐秘地觉得并不丢人,顾弄潮确是世间少有的完人,能文能武,有心机有手段,位极人臣,还生得这样一幅好皮囊,似乎除了脾气差点,简直无可挑剔。
自己差点被他反向迷了,那证明什么,证明他有——眼——光!
思及在天命书上顾弄潮天煞孤星的命数,未来无人比肩,言霁心里又平衡了些。
果然,人无完人。
“陛下的手可好些了?”顾弄潮突然出声问了一句,言霁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顺着对方的视线往下移,落在缠着绷带的手掌上。
不提还好,一提就开始痛了。
心思急转,机会来了!
言霁噘了下水润的嘴唇,清亮剔透的眼眸顷刻浮出一抹水光,委屈又乖巧地回道:“好些了。”
头却暗示性地摇。
顾弄潮来了一句:“那就成。”
随后复又闭上眼,一点不为所动的冷心冷肺,气得言霁刻意摆出来的“委屈”都快维系不住。
狗逼!
马车抵达地方,下车一看竟是穆王府——如今穆王府已被查封,朱红大门前交叉贴着封条,门前潇潇,石狮蒙尘,地砖上满是落叶。
言霁站定后不解地看向身后,顾弄潮依然是高深莫测的模样,没人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吴老对言霁解释道:“这府邸并不是完全被封,还有些人留在里面,即没被押去天牢,也没发配出去,就等着上方的条文下来了再处置。”
言霁问道:“何人公然抗旨?”
“是臣之过。”陈太傅紧随下车,:“臣怜悯府内老幼皆要遭受牢狱之灾,实属不忍心,故而托人关照,让他们居在府中,等条文下来。”
那些老小体质弱,根本受不了牢狱里恶劣的环境,陈太傅此举情有可原。
说话间,顾弄潮已经走远,言霁赶紧跟了上去。从侧门进入府内,走了很长一段路都没见着一个人,下了地窖,才见里面卷缩的人影,在光照下往角落瑟缩,怯懦地露出满是污垢的脸。
木槿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上前将言霁挡在身后,很怕这些人暴起伤害到小皇帝,毕竟穷途末路的人最是不管不顾。
言霁被一群人护在后面,但还是看到其中一个眼熟之人,正是那天晚上迎他进府内的老仆,半月不见,老仆的背脊越发佝偻,神色麻木地呆在角落,对他们这群闯入者没有丝毫反应。
顾弄潮从吴老手中接过一卷木牍扔下,语气凉薄道:“上面写的人,即刻离京,永世不可踏入京城,其余人扣押发配,违者就地处决。”
有人捡起地上的竹卷,粗略一扫,而后臣服在地哆嗦地问道:“其余人呢,他们要被送去哪?”
言霁瞧见此人身后还有一名妇女,和一个小孩。
顾弄潮并没说话,陈太傅倒是心善,上前将人扶起,宽慰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去处,当今仁慈,宽厚待人,并未施以严惩,你等应该知足了。”
言霁被陈太傅捧得有点脸红,他并不是这样的,原本他都打算放弃的,是顾弄潮,突然间同意下来。
但这个关头,哪还有人听得进去,那人闻言得知要跟女儿孙子分离,一个劲磕头恳求道:“官老爷,求求您,让我们一家人最后一起吧,就算死,也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妇女低低啜泣,紧紧抱着十一岁大的小孩。
吴老颇不满道:“这个孩子过了年龄,是得流放出去的,你们一个为娼,一个负罪,一个为庶,没法一起,能活着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小孩挣开母亲的怀抱:“我们就算死,也要一家人整整齐齐死在一起!”
陈太傅很是为难地看向言霁:“这”
言霁也求助地看着陈太傅。
而这一幕被顾弄潮尽收眼底,寒目更是幽深。
顾弄潮此前下达的命令是,违者格杀勿论,禁卫军正待动手时,言霁松开紧咬的唇,开了尊口:“这个小孩我要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抬头看向言霁,就连一直盘坐在角落的老仆也看了过来。
顾弄潮抬了下手,禁卫军得到示意这才放下兵器,言霁心下微定,对这家人说道:“就算已至绝路,也要想办法活下去。”
一家人感激涕零地朝言霁叩拜,唯独小孩的神色依旧冷漠又警惕,就像一只守护领土的手上幼崽。
睹见顾弄潮已经离开地窖,言霁顾不上多说,追了出去。
明媚的春光下,园林中的花草野蛮生长,花木扶疏,却别有一番风味。这其中,摄政王负手而立,侧脸弧度如刀削般流畅完美,俊美非凡的面容在天光下隐隐发光,却仿佛将整个世界隔绝之外的冷漠。
有句话说得不错,越是美丽的人越危险,就如顾弄潮一样。
“皇叔”
言霁跑得急,略有些气喘,站定在不远处,踟蹰道:“那个孩子我能要吗。”
顾弄潮微微侧身看向他:“要就要了。”
言霁惊愕道:“你不问我?”
顾弄潮嗤笑一声,重新转回身,淡漠道:“无伤大雅。”
此时巡查穆王府的一行禁军也已绕道回来,对顾弄潮禀报穆王府并无其余藏匿之人,且道:“王爷,查到一本他国的地理风俗书,掉在角落里,想来是罪人穆王销毁时遗落的。”
顾弄潮粗略翻看了下那书后便扔了,极其嫌恶般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无用,回吧。”
看到顾弄潮如此反应,言霁忍不住瞥了眼那本书,还没待他看完全,禁军首领拾起书,命令下属即刻焚烧。
言霁的视线随着远去焚书那人的身影一直游移,心里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心慌不已。
说起来,他还不知道四皇兄通的是哪个国。
顾弄潮从没告诉他这些。
离开穆王府时,正巧撞见地窖那群人被押送出来,这些人全都面黄肌瘦,神情仓皇绝望。因为言霁一句话便让那小孩解脱的原因,他们再度看到言霁时,纷纷不管不顾地围拥上来,恳求言霁也能再发发善心将他们留下。
拦在前面的禁军都差点被冲散,这个时候,求生的本能已经让这群人失了理智。
他们并不知道言霁是谁,出宫前言霁换了一身月牙色常服,金帛束发,如珠玉朗的模样像是哪门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再看他与摄政王同行,且在摄政王面前拥有一定话语权,认定言霁是唯一能救他们的人。
一声声“小公子求求你”唤得,言霁不由止住了脚步。
相比穆王府其他人,这里很多人的结果已经好上了千百倍,但人心始终得不到满足,总想获得更好的东西。
顾弄潮见言霁驻足,回头轻笑挑眉,极尽嘲讽:“陛下可是想大发慈悲,普度众生?”
言霁摇了摇头。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阴阳怪气的。
顾弄潮道:“不是就好,你连自己都救不了,何以拯救天下人。”
言霁攥了攥衣角,直视顾弄潮盛气凌人的目光,扬起一个粲然笑容:“皇叔说得对,我也只能依偎皇叔的庇护,一直在皇叔的羽翼下,就已是霁儿莫大的幸运了。”
小皇帝眼中的依恋纯粹直白,使得顾弄潮怔愣了瞬,心跳莫名紊乱了半分,他越感烦躁,索性不再理追在后面的皇帝陛下,径直离开穆王府。
穆王府就此尘封。
言霁正打算回宫,却被陈太傅坚持不懈地拦了下来:“臣带陛下走一圈,认认朝中的各位大臣?”
当即就要拒绝,言霁并不愿在明知剧情的情况下还走老路,但他又需有个借口去看看那幅画上的高楼
这一踟蹰,顾弄潮的马车已经扬长而去,言霁磨了磨牙,报复性地道:“好呀!”
陈太傅脸上的褶子堆成了一个激动的笑容:“陛下,请吧,臣带您走走。”
在木槿的搀扶下,言霁上了马车,陈太傅并没跟他同乘,言霁一个人待在车厢里,默默开导自己。
不气不气我不气,谁活得长谁如意。
陈太傅带着言霁走家串户,将那本书里介绍过的保皇党全都走了一遍,没介绍到的也被陈太傅拉着介绍,为了避免顾弄潮察觉,还带着言霁去了其他一些大臣家里。
最后去的是安南侯府,彼时言霁已身心俱疲,因陈太傅寸步不离,想找那座高楼的心思也歇了,抬眼一看陈太傅依旧精神矍铄,顿感怀疑人生。
向老侯爷府的门役道明来意后,门役忙不迭将他们迎了进去。
说起来,这位段老侯爷向来置身朝廷事外,却也拥有极高的兵权,可无条件调用部分十六卫,且他从不结党营私,不收受贿赂,唯一的污点就是,他有个不成器的儿子。
晚年得子,格外宝贵,导致段小侯爷被养得骄纵,结识的都是些狐朋狗友,逐渐染上陋习,而且尤为喜美人,以金屋藏娇百名美人闻名京都。
金贵儿子长成歪脖子树,段老侯爷吼也吼了,打也打了,统统没用,最后也佛了。
要说言霁怎么知道——说起来他继位不久,批奏折的次数更是只手可数,可每回他批的折子里都有弹劾段家公子的那份,次次没落下,内容不尽相同,记得上一回还是当街纵马伤人,言霁给罚了禁足一月。
虽说段书白也算是京中有名的混世魔王之一,但言霁委实没见过他,往常他不是在深宫,就是在镇国王府,去太学院被安排的也是皇子专享的上舍,跟旁的人接触的机会很少,以至于至今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在正厅坐了没一会儿,段老侯爷匆匆赶来,朝言霁见礼。
因着言霁微服出巡,老侯爷并没有直呼陛下,礼数却是一点不少,三人喝着茶聊了一会儿,陈太傅便起了招揽段老侯爷的心思。
然而段老侯爷顾左右言其他,置身事外的态度昭然若揭。
言霁全程发呆,决定等走的时候,还是得跟陈太傅说清楚才好。
然在这时,门外咋咋呼呼闯进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伴随着仆役一声声劝阻:“侯爷在招待贵客,小侯爷万不可进去啊!”
“什么贵客派头这么大,本少爷还不能见了?!”
随即门槛迈进一只青缎粉底小朝靴,玄金的衣摆晃荡开,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张盛气凛人的少年面孔,嵌宝紫金冠束发,腰间别有马鞭,手里晃着一柄折金扇,似要出门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