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盛夏过去,秋风卷荡的时候,徐焕又一次收到捷报。
季经笑吟吟,亲自将信件送过来。
“恭喜大人,楚地尽入手中。”
徐焕唏嘘不已:“旁人笑我没有子嗣的时候,万万没料到会有这一日——确切地说,三年前也料想不到。”
季经点头称是。三年前,三小姐还是个只知玩耍胡闹的小霸王,整日领着一群年纪相当的小姑娘,今日打猎明日跑马后日斗鸡,大人只盼着她长大了懂事些,日后能找个好夫家。哪想到,三年后她会做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比谁家的儿子都不逊色。
其实徐焕的感叹更有一层深意。他知道女儿经历的不仅仅是这三年,而是无人知晓的十年。
旁人看她举重若轻,小小年纪便开拓出这般家业,却不知道她曾经吃过那样的苦。在那个所谓的前世里,命运撕掉她的皮肉,打碎她的筋骨,将尊严尽数摧折,用一锅血肉才苦熬出现在的她。
身为她的父亲,骄傲之余唯有心疼。
徐焕收起这些感伤,说道:“大事还在后头,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新的政务官都选好了吧?赶紧动身了。”
季经连忙回道:“人选咱们数月前就备好了,大人若没有别的交待,便让他们明日动身。”
徐焕点点头,一桩桩考虑起来:“收了最后一座州城,定然要再统一整军。这事咱们做熟了,装备一应发过去。另外昭国公那边,也要送入冬的粮草了。”
燕徐两家结盟,自然是要互帮互助的。先前南源兵马不多,所以昭国公没有借兵,他借的是人脉。
北地连年征战,前年又刚刚经过西戎的战事,经营再好筹措粮草也不是易事。而南源富饶,周边尽是产粮之地,背后还有东江这个鱼米之乡。昭国公便将银钱托付给徐焕,由他筹备买粮。
这事徐焕办得很用心,因为燕二就在前线,军粮充足与否关系着他的性命——姻亲的好处就在这时候显现出来了,若是用别人,昭国公多少会提防几分,但是亲家的话,就可以放心交托出去。
……
与此同时,燕凌也收到了这封战报。
“泽安归降,楚地一统。哈哈哈哈,就说阿吟厉害!”
燕凌欢天喜地,他的谋士却神情凝重。
“秦先生,为何不喜?”燕凌问。
这位秦先生坦诚道:“早先二公子要结这门亲,徐氏家世低了些。后来徐氏起势,倒是正好。如今,却是太高了。”
他说的早先是最开始的时候,徐焕仅仅只是一个上州刺史,徐氏亦非世家;后来徐吟及笄,南源已成楚地诸州之首,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而现在,徐氏是真正的楚地之主了。
燕凌笑道:“不管高还是低,这门亲都得结,先生就不要忧虑了,反正没差。”
秦先生也笑:“公子说的是。”
说着,诸将们来议事了,话题就此搁下。
可秦先生的心结并没有放下。
到了深夜,诸事议毕,众将参军纷纷离开营帐,秦先生慢吞吞落在后面,直到最后一位出来。
“薛将军。”
此人年约三十,高大威猛,额上刺有金印,正是去年在京城遇见的薛易。
薛易回乡后依然被判刺配,好友柯通前去相救,其结义兄妹求到徐吟头上,徐吟便派了人合力救他出来。
而后天下就乱了,薛易是个有本事的,竟拉起一支义军。待燕氏起兵,他拉了人来投。这半年来,他屡立战功,如今已是燕凌麾下第一大将。
薛易长得凶,性格却温厚,对着文职官也是客客气气。听得唤声,他停下来抱拳回礼:“秦先生。”
秦先生对他笑了笑,指向一旁:“说两句?”
这秦先生也是燕凌最器重的谋士,薛易点头应下,进了他的营帐。
薛易不喜拐弯抹角,坐下来便问:“秦先生要说什么?”
秦先生没叫小厮,亲自倒了两杯茶:“决战在即,薛将军可有把握?”
经过大半年的交战,最难啃的虞州卫已经啃得差不多,他们今天议事的主题便是决战要怎么打。
薛易笑道:“秦先生问这话不是多此一举吗?你日日跟在二公子身边,战况如何一清二楚。此战最重要的不在输赢,而在于如何才能付出最少的代价。”
秦先生被他说得失笑:“薛将军说的是,到了今日还问这个,我太装模作样了。”
他停顿了一下,续上之前的话题:“所以,我们来谈一谈后头的事吧。徐三小姐拿下泽安,伱知道了吧?”
薛易点头:“这不是喜事吗?”
“是喜事,但祸福相依。”秦先生说,“徐三小姐巾帼不让须眉,不过半年时间,便将楚地尽握手中,这等功绩当世没几个人能相提并论。”
薛易点头赞叹:“除却国公爷与二公子,想来也就江北蒋奕可堪一提?余下的都差口气。”
秦先生称是,目光闪了闪:“世子便在这余下之中。”
听得此言,薛易笑容一收,盯着他半晌不语。
秦先生苦笑起来:“薛将军这般看我作甚,我不提这事就不存在吗?”
薛易皱了皱眉,不放心地问:“你没跟二公子说吧?”
“当然没有。”秦先生叹道,“二公子赤心一片,我岂能提及这些阴暗之事,坏了他的兄弟情谊。”
薛易松了口气,说道:“秦先生,明人不说暗话,你忧虑的事大家多多少少都想过,只是眼下二公子没有这个心,我们当部下的当然不能挑事。可要真发生了,难道我们就畏惧了吗?水来土掩罢了。”
“薛将军说的是,可现在有了徐三小姐。”秦先生说,“先前我想着,二公子此战功成,必定威望大涨,后面怎么样我们暂且观望,但是现在,我怕观望不了了。”
薛易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徐三小姐拿下楚地,会让这件事提前?”
秦先生点头:“所以秦某才在这紧要关头,还与薛将军提不相干的事。”
做人谋士的,要把事情想在前头。以前秦先生想的是,二公子战功越来越显赫,要留心世子那边的动向,尽量拖长时间,积累己方实力。
听说徐三小姐拿下楚地,他觉得这事变得紧急了,倘若世子真有那心思,忌惮的人又多了一个!
他代入想想,都觉得世子要睡不好觉了。二公子是天降英才,那徐三小姐就不是吗?这两个人凑一块,还让不让别人活了?可别把世子刺激个好歹出来。
秦先生伸出两根手指:“两件事。其一,二公子还没想过这事,我怕会打他个措手不及。其二,徐三小姐那边怎么办?是不是先派人过去说一声?但是联系徐三小姐的话,不能瞒着二公子吧?”
薛易想了想,忽地一笑,也伸出两根手指:“其一,二公子虽然没想过,可我们想过了,真出事了,我们给他顶着。其二,你怎么知道徐三小姐没做准备?”
秦先生愣了一下,定定看着他。
“我与徐三小姐有过几面之缘。”薛易慢吞吞地说,“她自身并不会打仗,你说她靠什么拿下楚地诸州的?”
秦先生喃喃道:“御下之能,相人之术,缺一不可。”
薛易颔首:“所以,你觉得她会想不到吗?”
秦先生思索片刻,摇头失笑:“我真是……如此说来,只怕徐三小姐还想在了我们前头。”
薛易赞同:“先生放宽心,二公子因为兄弟之情才没想这些,徐三小姐可没有,她知道的。”
秦先生想明白了,一时神清气爽。以前他怕二公子功成后被卸磨杀驴,现在有了徐三小姐这么个强援,是天大的好事啊!
他起身施礼:“今日请薛将军一叙,果然解了我心中困惑。如此,秦某心中有数了。这事我们算是有个默契,还望将军及早做准备,以防万一。”
薛易含笑回礼:“二公子于我有大恩,我必竭尽所能。”
燕凌并不知道属下已经替他想到了那一步,他现在全副心思都在战事上。
隔日,两军决战。
准备充足的燕家军势如破竹,即便曹全竭力抵抗,终究没能挽回颓势。
虞州卫破了。
告急文书快马送至京城。
伪帝将御案上的笔墨茶盏一扫而空,摔了满地的碎瓷:“废物!都是废物!”
发泄完,他气息粗重地坐在御座上,只觉得满目苍凉。
余充周年都过了,那位姜先生早在几个月前找借口回江北了,就连替他追杀长宁公主的心腹胡将军,去了南源也没回来。
其他有本事的朝臣杀的杀贬的贬,余下的只会唯唯诺诺,他如今竟是一个人也靠不住。
孤家寡人。
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皇位吗?怎的和想的完全不一样?到底哪里出了错?
迷茫中,有人推门进来了。
她轻巧地避开地上的碎瓷,一直走到端王面前。
伪帝涣散的目光聚到她身上,低喃:“余曼青……”
来人正是余曼青,她嘴角含笑,拿起帕子轻柔地擦掉他指上的血迹,是他刚才摔碗的时候被割破的。
“陛下不要伤害自己。”她慢声道,“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何故惩罚自己?”
伪帝喉咙里发出一声,忽地掐住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来。
“看到朕这般模样,你开心了吗?是不是要来报你父亲的仇了?”
余曼青看着他癫狂的眼神,却笑起来:“我父亲的仇?杀他的人不是徐三和燕二吗?那才是我的仇人。”
她伸出手,慢慢攀上他的,一点点卸掉他的力,直到被她牢牢握住:“陛下,这也是你的仇人,我们都被他们耍了,要和我一起报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