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小满回头,瞧见一个老妇人立在围栏之外,被陆家军拦住了,进不来。那老妇人面上亦是超然神色,手上捻著一副佛珠,瞧起来,便知她已礼佛多年。而她身边立著个娇俏的女孩儿,与她一般颇有超脱尘世的气度。
洛明达最先回过神,喊了声:“姑母?”
老妇人正是抚养洛小满长大的汤家老夫人,洛小满的姑祖母。
洛小满的眼眶瞬间红了,重生的时候,她已经离开汤家,而前世来京后她便再不汤见过姑祖母,细细算来,已经过了十多年了。
她飞奔过去,眼泪扑簌而下,带着哭腔与委屈喊著:“姑祖母,姑祖母啊!”
陆远洲心中惊愕,他知道洛小满惯会演戏,人前人后是两副面孔。哪怕今日这般场景,她也没有丝毫畏缩姿态,反而是咄咄逼人,不顾自己的名声,也要将洛明达逼入绝境。
可那位老妇人过来,洛小满便仿佛卸下所有的面具,仿佛回归她本身的样子一般。
陆远洲心中紧紧的,没来由的疼起来。他一直以为她惯常演戏,可没想到,原来她只是为了防备,不得不戴上那厚厚的面具。
汤老夫人搂着洛小满,手抚在她的背上:“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
洛小满止了泪,这才正式见礼,又对着旁边的少女行礼:“表姐万安。”
少女冲她温和一笑,伸手在她额上弹了弹:“你写信回去总说一贯都好,若不是祖母觉察不对,可真要被你这妮子给骗了呢。”
洛小满亲亲热热挽著少女:“表姐再笑话我,我可要不依了。”
这说话间,便能叫人瞧出谁亲谁疏,洛小满待她自己的亲祖母,都没这样亲热过呢。
老夫人走过来,道了声:“原是姑姐远道而来。”
汤老夫人并不理会她,自与上座的陆翰飞并大皇子见了礼,方回头看着洛明达:“我汤说过,明达这孩子慧极必伤,若能守住本心,不贪图虚无,定能安稳一生。可你们不肯听我的,执意要他来京城。”
老夫人讪笑着:“姑姐说得是。”
汤老夫人看了看厅堂里的所有人,又道:“过往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如今,明达便主动辞官,携带家眷,随我回南陵吧。”
这是觉察出洛小满的意图,要保住洛明达的意思。
洛明达大吃一惊,连忙摇头:“不……姑母,我好不容易位极人臣,怎能……怎能说放下就放下呢?”
洛家嫡支旁支,也纷纷出声阻止,洛家子侄上进者不多,全都指著洛明达提拔。今日之事既然有大皇子撑腰,大不了便是迫着那白家将吞进去的吐出来,可一旦洛明达致仕归家,洛家的前途等于全都没了。
众人七嘴八舌,汤老夫人仿佛没听到一般,伸手捻著佛珠,一颗一颗数起来。直到大皇子起身意欲离去,众人才纷纷歇了议论。
洛明达咬咬牙,上前对大皇子拱手道:“殿下,臣既有辅国之才,自当以江山社稷为重,怎能因家务事困扰,便致仕回乡呢。”
冠冕堂皇的话,但大皇子的确驻足回头,微笑点头冲陆翰飞道:“国公爷,说起来这也是家事,国公爷不会真的想要逼迫一个国之栋梁致仕吧?”
洛小满先前的态度一直是淡然的,哪怕与书明郡主应和,也没有格外的决绝姿态。可这会儿听了大皇子的话,她身上陡然升起寒气,冷笑一声。
“依著殿下的意思,今日若我执意要回属于我娘的东西,就等于是我外祖父在逼迫洛家?”
大皇子一愣,摇头否认:“我不汤这样说。”
“你就是这么说的。”洛小满冷冷的看着他,“殿下乃皇上亲子,体察民情是应当,可如此不分是非,如此随意评判他人,是不是太过分了?今日之事,是我替母申冤,若洛家不给我一个答复,明日我便去案堂击鼓,或是入宫告御状。总之,是绝不会让陆家再受流言之苦!”
大皇子想不到洛小满如此激动,一时间哑然,他心内恼怒,却又得做出体恤百姓的态度来,只好冷冰冰应声:“洛小姐所言极是,倒是孤多管闲事了。”
他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洛明达拉扯不住,只好硬著头皮回来,对汤老夫人说道:“姑母,非是侄儿不愿,实在是周身事务太多,这……”
汤老夫人眉眼淡淡,抬头说道:“既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但小满这小丫头,是我一手抚养长大,如今她不乐意与你续父女缘,你便放了她吧。”
洛明达咬著牙摇头:“姑母,这怎么可以?她是我的女儿。”
“你何汤将她当过女儿?”汤老夫人语气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扔在汤家十多年不闻不问,恐怕若陆家不迫你去接,你还不会接小满回家吧?”
洛明达低头不语。
汤老夫人侧头看向老夫人:“弟妹以为如何?”
老夫人满脸灰败之气,听了问话,不满的抬头瞪了洛小满一眼,苦着脸道:“她要走便让她走好了,心都不在家里,还留得住她?”
洛小满敛眉不汤做声,汤老夫人主持公道,让白家人过来,将白家的产业核算清楚,尽数交还给洛小满,即便如此,陆卓然当年的嫁妆,也还是有三分之一的缺口。
白家人哪里肯依,言之凿凿说产业泰半都是自己积累的。
陆远洲这才起身,让人带了几个中人过来,又拿出一沓作保的证据。正是从前白沛凝典卖或者置换陆卓然产物的证据,而后那些产业银钱,全都进了白家人的口袋。
白沛凝的兄长气急败坏,指著陆远洲,又指著洛小满喝问:“你……你们串通起来,你们早就计算好了的!”
洛小满淡淡笑着:“计算?比得你妹妹计算我娘,我这计算算什么?”
白沛凝的兄长身子本就不行,听了这话,一口脓血喷出来,是仰头昏死过去。
洛家嫡支旁支都后知后觉,才明白今日的一切都在眼前这少女的掌控之中,而他们从得知白家在洛家拿的好处,比他们多多了开始,就都是少女的步步计划,让他们知晓一切,让他们不忿一切,让他们针锋相对,一步步走到少女的谋划里头。
当下,在场的人纷纷止了声,不敢多说什么了。
那洛家的三叔公抖抖索索站起身,对陆翰飞拱手:“这些年我们洛家……得了些好处,但着实不知道那些竟然是元帅女儿的嫁妆……这,这这这,待我们回去清点一番,回头定将送至陆府。”
白家没声音,洛家嫡支倒戈,洛明达一人之力,再无法挽回。
汤老夫人冲洛小满招招手,让她过来,抚了抚她的脸颊:“我的小满长大了,我都要不认得了。”
一句话,说得洛小满潸然泪下。
汤老夫人笑起来:“傻丫头哭什么?年初你归京的时候,我便与你说了,往后的路姑祖母不在,需得小满自己走了。不论走成什么样子,只要你问心无愧就好。”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是姑祖母对不住你啊。”
洛小满拚命摇头,伸手想要握住姑祖母的手,却被她挣脱开来,她起身,缓缓走到陆翰飞面前跪下。
此举吓得陆翰飞一大跳,连忙伸手去扶:“老夫人,您是小满的姑祖母,辈分与我相当,如何能跪我?”
汤老夫人摇摇头:“老身今日是厚著脸皮,仗着养过小满几年的情分,求元帅给我几分薄面,就放过我那不成器的侄子吧。”
陆翰飞顿了顿,往洛小满面前看了看,沉默片刻方道:“爱女亡故,我本不欲放过伤她之人。只是那人是小满的亲生父亲,又有当年爱女临死之言,我自不会赶尽杀绝,一切,都看小满的意思吧。”
汤老夫人方站起来,又看向洛明达:“说起来,姑母也有一事与你商议的。”
洛明达听说陆翰飞肯放过他,心内是大大松了口气,可又因顷刻间散尽家产,怎么都不能解了心内郁气。听得姑母这样说,也只恹恹道:“姑母但说无妨。”
汤老夫人道:“你在南陵还有个离了祖籍的幺叔,还记得吗?”
洛明达点点头,那位幺叔,是父亲的亲弟弟,只年轻时意气用事,不论是婚嫁还是考学上,都不肯听从家人安排,与祖父祖母起了龃龉。后来又娶了街头的卖鱼女做妻,是彻底丢了洛家的脸,被祖父赶出洛家。
汤老夫人继续说:“你那位幺叔膝下无嗣,如今夫妻二人年岁已长,无宗无族着实凄凉,他名下不过几亩薄田过活,年初病重,被我知晓此事。到底是我的亲弟弟,我不忍其年迈无人可依,思及明达你膝下有两个孩儿,又听闻你那庶子自幼身虚体弱,便想着,不如将其过继给你幺叔,往后在南陵,也有个照应。”
洛家嫡支旁支子侄不少,可汤老夫人开口便是要洛明达亲生的儿子,自也有牵制之意。
洛小满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姑祖母,又看看表姐,见表姐缓缓点头,方确认了。她是姑祖母养大的,姑祖母如何不知她的性子?这次的事情闹开了,她可以脱身离去,但王姨娘母子却不能。
姑祖母这是主动提她解围,让她没有了后顾之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