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河畔,微微隆起的土坡上,汉军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仰攻上来的雍闿叛军。
汉军自牧羊坡乘竹筏顺流而下,只不过一夜工夫,便如同神兵天降般,打了谷昌城内的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卫弘麾下的三千精锐,走旄牛古道,轻兵简装,只携带兵戈衣甲以及十日干粮,奔袭数百里,水陆并行,连马匹都没有携带。
谷昌乃是雍闿叛军的粮道枢纽,堆积的粮草辎重不计其数,其中更是不乏马匹等物,如今倒便宜了卫弘。
卫弘的目光扫了一眼远处的滇池城,发现一面残破的汉家旌旗仍旧矗立在城头的桅杆之上,心中稍安,轻轻地抬起手。
身后十来个声音洪亮的壮汉见状,立即齐声喊道:“大汉宁远将军卫弘,有请雍闿将军一晤!”
亲自领军的雍闿,远远的听见这连声传来的汉军邀请,心中一凉,起先还并未反应过来卫弘究竟是何人。
两军对阵,隔着数百丈之远,雍闿看着汉军领头的那道身影,勐然想了起来!
卫弘,不就是当初在盘羊道北戏弄自己的那位益州郡府的主簿吗!
但只不过大半年时间,当初去都城做宫府吏的他,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汉家的宁远将军?
一回想到当初遭遇的戏耍,雍闿心中一阵恼怒,眯起眼睛,盯着卫弘,总觉得这小子邪性的很,面对汉军的的邀请,雍闿始终不敢轻易答应下来。
但贸然进攻……
雍闿盯着汉军所在的土坡后面,尘土飞扬,战鼓雷鸣,至少有数万之众的声势,雍闿心性谨慎多疑,不敢率先轻举妄动,生怕遭了汉军的埋伏!
就在这个时候,雍闿见到汉军阵型正中央的卫弘,率先策马向滇池岸边行去,身后只跟着两名骑卒。
雍闿身边的亲将张跃立刻询问道:“家主,咱们要不要派兵上前,围了那汉将?”
雍闿有所意动,但看着宽阔的滇池,以及严阵以待的汉军,终是吞咽了一坨口水,摆了摆手:“不用了,某去看看这贼竖子究竟想耍什么把戏,说不得还能探听到味县那边的消息……”
雍闿亲自挑选了几名机灵强悍的骑卒,跟在自己的身后,策马向着滇池岸边走过去。
待雍闿走到近处,那两名汉卒士卒就地取材,用石头和烂木头架起了一口铁锅,已然生起了火。
见到这一幕的雍闿,心中更是恼怒不已,这让他想起来了当初卫弘戏耍他的套路,就是如同眼前这般的场景。
“哼!”
雍闿一声冷哼,并没有打算下马,对卫弘厉声道:“用不着多说什么废话,要战便战,某不惧汉家鹰犬!”
卫弘轻轻地抬起头,好像是在打盹儿,对雍闿几人的到来并没有准备:“雍将军来了啊,当初盘羊道北一别,小子就答应了回到益州郡后,第一个拜访的就是雍将军!”
就在卫弘说着话的时候,那两名忙前忙后的汉卒,就在铁锅中润好了油,再将准备好的牛肉片放入锅中炙烤,冒出了油滋滋的音爆。
雍闿见到这一幕,只觉得这黑铁锅十分罕见,再过了一会儿,就闻到了一股令人难以拒绝的肉香味。
卫弘打着哈欠对雍闿邀请道:“雍将军,谷昌已经落入汉军手中半日了,即便你现在强行赶过去,估计也只能看到一把火烧尽后的残渣了。”
卫弘站了起来,让雍闿身后的几名亲卫一阵紧张,纷纷拔出来佩刀防备。
哪知卫弘仅仅是在一旁拿了个木瓢,看来是想去一旁的滇池打一瓢水,见到雍闿身边的举动,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汉军已经攻下了味县,我要是想与雍将军不死不休,一定会囚杀味县父老乡亲……也就是尔等的亲友,激励士气,但我没有这样做,就是为了能和雍将军好好地谈一谈!”
雍闿坐在马背上,神色有些捉摸不透,但听闻了卫弘这番话后,立马怒喝道:“胡说!味县守关易守难攻,就是汉军插了翅膀,也休想打下味县,某也没接到雍芒的书信,味县绝不可能落入汉军手里……”
“雍将军,何必再自欺欺人呢?”
卫弘对雍闿的辩驳,并未多加理会,只是看着雍闿身后的几名亲卫,十分澹然地反问道:“盘羊道乃是蜀地进入益州郡的唯一要道,若是没打下来,我这数万兵马还真能插上翅膀飞过来不成?”
雍闿语塞,连他身后的这些亲卫都面面相觑起来,再也没有了持刀上前的勇气。
卫弘取了水,放在了铁锅的对面,看来这瓢滇池的生水是打给雍闿喝的。
卫弘坐下,继续对雍闿说道:“至于那位雍芒将军,听说是雍将军的族弟,有些可惜,被我汉军大将斩断一臂,不过好在保住了性命,雍将军要他通风报信,恐怕有点困难了,不过我曾见过有人用脚捉笔,雍将军日后倒是可以让雍芒将军试一试……”
看着卫弘说的煞有其事的模样,雍闿心中也有些打鼓,左右想了想,雍闿还是下了马,坐到了卫弘的对面。
这一次,雍闿倒是没有怀疑卫弘在这烤肉中做什么手脚。
毕竟卫弘没有招呼他吃这烤炙的牛肉片,而是自己取下腰间的短刀,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如今两军对峙,剑拔弩张,雍闿实在是不知道卫弘是哪门子的闲情逸致,坐在自己的面前悠哉悠哉地吃着烤牛肉。
“这是谷昌城里宰杀的牛肉,味道不及越嶲夷王送我的鲜美,日后若有机会,我请雍将军食用越嶲的牦牛肉!”
“哼!”
听见卫弘的有意显摆,雍闿冷哼一声,痛骂道:“高定这无耻小人,反复无常,某真是瞎了眼睛,与他共谋大事!”
卫弘道:“这事可怪不得夷王,若是越嶲诸部屯兵堂琅的时候,雍将军肯派兵共攻汉阳,夷王怎么会倒戈相向呢,说到底,只能怪雍将军将越嶲诸部只当作了一把刀。”
雍闿语塞,看着卫弘咬牙切齿,随后话锋一转,对卫弘直接问道:“你就不要得了便宜再卖乖了,直截了当地说吧,将某叫来这里是为什么事情,总不能真的只是为了吃这一口肉吧!”
卫弘摇了摇头,看着雍闿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睛,直接回道:“算是抱有一丝侥幸吧,总觉得能说服雍将军放下兵戈,再度归附汉家朝廷。”
雍闿断然拒绝道:“做梦!除非汉家朝廷能封某为南中王,划泸水而治,否则某宁愿和你们这些汉家鹰犬拼个你死我活!”
卫弘对雍闿如此激烈的反抗态度,并不在意,反而耐着性子问道:“雍将军祖上乃是汉家什邡侯,沐浴汉家皇恩久矣,为何偏偏要做一个反贼呢?”
“汉家皇恩?……”
听闻到这个字眼,雍闿流露出一丝嘲弄:“汉帝封某雍氏为侯,不过是当猪来养罢了,待养肥了就狠狠宰上一刀!”
“先祖雍桓在前汉武帝元鼎五年,不肯从军攻打南越,又因所筹酎金和献祭事不合那汉室要求,被削掉侯位,可见汉室朝廷视某雍氏为猪狗,动辄贬谪迁徙,又何谈皇恩?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正是某辈开宗立国的好时机,焉能再俯首为汉家鹰犬!”
卫弘却继续采用心理战术,对雍闿说道:“就在前几个月,逆魏举五十万兵马进犯蜀地,却被诸葛丞相谈笑间覆手而退,如今朝廷全力经营南中,派遣大军来平定乱局,雍将军不过统兵数万,所占之地不过只有半郡数县而已,焉能和汉家数十万天军相抗衡?”
雍闿却不为所动,对着卫弘轻蔑地说道:“如今汉室只剩下半壁益州,已经是穷途末路,也不妨和你说句实话,某已投靠东吴孙氏,更有南蛮王孟获为刎颈之交。他日指引蛮兵,尽驱南中汉军,甚至攻克成都,全据益州,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开创汉室四百年基业的刘邦,刚开始也不过是泗水小小的亭长罢了……”
雍闿所言,已经向卫弘表明自己的心意已决,绝无可能再归附于汉家朝廷。
话已经说到这里,卫弘也不再多言,而是指着黑铁锅内烤炙的牛肉,对雍闿说道:“这顿牛肉,就当我还了雍将军当日在盘羊道北的盛意邀请,待吃完后,你我两家再整兵戈,准备拼死一战吧!”
雍闿闻言,也没有矫情,雍闿面前的这口铁锅实在新奇,于是效彷卫弘,用腰间长刀取食了一块牛肉。
握着刀柄的雍闿,看了一眼卫弘,有隐隐发作之势。
忽然,远处有一骑飞奔而来,是雍闿所部的传信卒:“报!味县告急!”
待走到雍闿身前不远处,这传信的骑卒一头栽倒在地,撞的头破血流。
再细看时,却发现这骑卒背后插着几支羽箭,深入体肤,血迹染红了后背衣衫。
雍闿的亲卫没有管顾这名传信兵的死活,仅仅从其身上的竹筒里面取出密信,然后移交给雍闿。
卫弘也站了起来,看着这名突如其来的传信兵,攥紧了拳头。
雍闿见到卫弘这副样子,心中顿时生疑,接到密信一看,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阴郁了起来。
将这封密信丢回给亲卫,雍闿愤怒地抬起头,看着卫弘怒气冲冠地喝道:“贼竖子,竟敢诓骗某,汉军根本就没打下味县!”
见到此事已然泄漏,卫弘皱起眉头。
按理来说,味县前往滇池的通道已经被夷王高定率领越嶲诸部截断了,怎么会放味县的传信卒赶过来了呢。
来不及细想其中缘由,卫弘握住腰间的钢刀对雍闿说道:“即便味县没有被攻下又当如何?汉军和越嶲诸部前后夹击,味县不过三千守军,焉能坚守太久?”
在听到卫弘这番话后,雍闿不怒反笑,指着卫弘放肆地笑道:“竖子果真是竖子,经不得半点恐吓,某就料中了,味县岂能被汉军轻易攻破,事实果真如此!”
先前雍闿接到的密信中,只说了味县到滇池这一路上,出现了大量的越嶲夷卒,并没有说明味县有没有被汉军攻克。
那名传信兵本就是来往两地的斥候,稍一探查便被越嶲夷部察觉,派出骑兵追杀。
这一套把戏,雍闿就是为了从卫弘口中诈出汉军真正的动向。
果然,不知卫弘是太过稚嫩,还是内心过于紧张,竟然不思量味县和滇池相隔数百里,途中又有夷卒围堵,岂能这么快传来消息。
卫弘见状,心知自己中了雍闿的奸计。
当真可恶,本就是孤军深入,眼下又被雍闿探听到了底细,恐怕也拖缓不了多长时间了。
而见到卫弘如此小心翼翼地握紧腰间刀柄,雍闿退后几步,让身后的亲卫护住自己,再打量了一眼那土坡上的汉军士卒。
虽然马蹄声和战鼓声的动静不小,扬起的飞尘遮天蔽日,但出现在目光里只有二三百骑卒,汉军阵型后面的那些旌旗也是插在地面上,只有极少的汉卒在摇摇动军旗。
雍闿忽然就明白过来了,这又是卫弘耍出的缓兵之计。
他可以笃定,这小小的土坡后面,并没有多少汉军!
虚张声势的汉军,截断益州北部通道的越嶲诸部,味县并没有被汉军攻克……
将这些已知消息串联起来,雍闿立刻得出了一则清晰的结论。
与汉军决一死战……绝不能再拖缓半步!
见到雍闿的目光逐渐变得阴狠了起来,卫弘也喝道:“雍闿,纵此番汉家兵马来的不多,你也难逃一死!”
雍闿不屑的扬起嘴角:“哦?是吗……那在此之前,某先取了你这贼竖子的项上人头,以报屡次三番戏耍之恨!”
雍闿拔刀上前,却没想到卫弘眼疾手快,一脚踢翻了那火烤滚烫的黑铁锅,火花烫得雍闿以及身边的几名亲卫失了分寸。
趁此空隙,卫弘和那两名随身汉卒翻身上马,立即向着本阵营疾奔回去。
坐在马背上的卫弘,回过头来嘲弄雍闿:“雍将军,一种把戏你居然能连着上当两次,就你这猪脑子,也别想着造反谋逆了,还是洗干净脖子,等汉军挥刀来砍吧!”
“啊!啊!啊!”
雍闿闻言,怒不可遏,盯着卫弘奔逃离开的背影,咬牙切齿地立誓道:“不能取尔狗头,某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