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将新凿出来的矿石倾倒在山谷口前的平地上,由于成色不错,计量的小吏用腰间的黑磁石检验一番后,便多给了李翁、虎子一行人几根竹筹。
来回的路途虽然并不长,可坡度大,一趟走下来,背着数十斤石头的卫弘已经是汗流浃背,浑身汗液已经渗透了甲胄。
山谷口的另一边,有山泉水,李翁和虎子一行人便带着竹筒去那里补充水分。
站在山谷制高点的夜郎柯,默默地俯视着山底下的矿坑动静,在一群衣衫褴褛的矿隶之中,注意到两道甲胄身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见到卫弘二人脱离矿隶的队伍,去了凉棚,还脱下了甲胄,夜郎柯稍稍松开了凝紧的眉头,挥了挥手,吩咐身后的士卒送些饭食和茶水上去。
当目光又重新落到了像蚂蚁一般劳作的矿隶时,夜郎柯稍微犹豫了片刻,最终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去办此事吧。
将甲胄脱下,卫弘看向了旁边的蒲季,关心的问道:“还能坚持吗?看你一直也不说话,若是坚持不了就留在这里吧。”
“卫军候还打算下去吗?”
见到卫弘脱去甲胄之后,还如此询问,蒲季一怔,如是问道,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蒲季袒露出上衣,里面是结实的肌肉,对卫弘说道:“下吏自小跟着族人打铁磨剑,早就打熬了一身筋骨,只是夜郎百将三令五申要披甲入谷,如今卸甲,可有不妥?”
卫弘摇了摇头道:“身穿甲胄太笨重了,还有一路走过来是在太惹眼了,短衫即可,只是这铜胄,还需戴着。”
蒲季点了点头,他自小就待在火炉旁,只当卫弘不耐热。只是还要执意如入山采石,着实有些出乎意料了。
不多时,卫弘便见到夜郎柯带着饭食过来,是有彘肉和菽酱的粟饭。
卫弘摇了摇头拒绝道:“今日说当一名矿隶就是一名矿隶,请夜郎百将为我拿来……那个叫什么?”
蒲季为他补充道:“蹲鸱,是长在山野间的芋头,状如蹲着的鸱,所以就有了这般贴切的说法。”
夜郎柯闻言,眉头一皱,他狭长的眼睛瞟着卫弘,不知在盘算着什么,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卫军候今日过来是为难某?”
卫弘并未因为夜郎柯的体格魁梧有所退缩,也没有直接回答夜郎柯的质疑,而是厉声问道:“临邛曲的账簿上,明明有大量矿隶吃食的支出,可我今日来到这矿山,看到他们吃的都是蹲鸱一类的食物,这类东西我也吃过,山野里长出来的野物罢了,管饱充饥却不抗饿,也值不了多少钱两。”
卫弘上前一步逼近夜郎柯,语气更凌厉了三分问道:“所以,这其中的粮食差价,是入了夜郎百将的腰囊中了吗?”
见到卫弘提及的是此事,夜郎柯的眉目一下子舒展开,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地说道:“原来卫军候是在这件事上不满。”
卫弘见他不以为然的态度,心中生起怒气,却很好的克制住了,转即沉声说道:“之前临邛曲是何等做法,我不管,也不会翻旧账去追究此事。只是夜郎百将手底下这些人都是穷苦人家,做的更是要命的事情,还请夜郎百将日后能善待他们。”
闻言,夜郎柯的面色陡然一变。
他先前露出鄙夷之色是因为觉得,卫弘责怪他中饱私囊而没有与他分成,现在听来,居然是自己想多了,神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沉默了许久,夜郎柯觉得有必要在此事上作出辩解:“此事,某问心无愧,矿奴们的吃食由乌百将负责,有什么吃什么,某一向不插手。”
闻言,卫弘眉头一皱,转头看上了蒲季,验证此事。
蒲季并未袒护自己的这位同族远亲,如实说道:“确有此事,卫军候赴任之前,一直是由乌百将代为记录一应收支。”
卫弘脑海中浮现出蒲乌的谄笑的形象。仔细一想,他还真是极大嫌疑做出这等事,看来临邛曲的仓储里极有可能养了一窝吃得脑满肠肥的仓鼠啊……
卫弘颔首,将这件事暂且记下,然后对着夜郎柯抱拳道:“几日后,我会就此事给夜郎百将和这数千矿隶一个交代。”
说完,卫弘重新跑到山谷口,背起箩筐赶上李翁和虎子一行人,蒲季自是快步跟上。
留在夜郎柯待在凉棚里,只觉得有些燥热,他看着卫弘投入进山矿奴的背影,神色也变得复杂了起来,不知在琢磨着什么。
……
……
卫弘曾在文书通告上,见过临邛曲的伤亡状况。
年号章武的这三年,大汉朝廷投入临邛矿山不下三万人,可如今活在名册上的人数只有一万出头,伤亡率超过一半!
没有见识到山体坍塌、地龙翻身等天灾之前,卫弘仅仅从人祸当中就能窥见伤亡率如此之高的原因。
连提供身体劳动热量的食物都不能保证,整个临邛矿山的生产制度还停滞在相当原始的社会层次,何谈半点大汉王朝国营企业的气象?!
见识了采石劳作的真实场景,卫弘很愤慨,尤其是挪用了这些矿隶的口粮,这已经是触犯到了卫弘的底线。
接下来的半日劳作中,他格外用力,似乎身体里的力量使不完一样,一锤接着一锤重重地凿击在经过火烧水浇的岩石上……
突然,砰地一声,一块磨盘大的石头被炸裂成无数块,大大小小的碎石头四处飞溅。
“啊!”
“天爷啊!”
“救命啊!”
“头!头破了!”
“死……死人了!死人了!”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正在凿石头或者捡石头入箩筐中的十几个人纷纷被爆裂开来的石头砸中。
其中三五人直接被碎石砸中了脑袋,血流不止,一头栽倒在石缝中昏死过去。
好巧不巧,两块似是长了眼睛的石头,迸溅到了卫弘的身上。
突如其来的剧烈痛感让卫弘倒吸一口凉气,伸手向身上痛源摸去,低下头一看,却是一手粘稠的血液。
身旁的蒲季听到动静,连忙转过身子,发现卫弘身上的短衫已经渗出了血,顿时惊慌失措地喊道:“军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