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闲的日子没过几天,卫弘便在北宫中领到了新差事,乃是去往刑狱司核查囚犯详情。
大汉依据《蜀科》治国,《蜀科》是礼法并用、威德并行,强调“训章明法”、“劝善黜恶”,大汉用《蜀科》执法治国,虽然严峻,却公平公正,百姓无怨。
刑狱司掌管着大汉各地刑狱一事,因为《蜀科》的目的就是为了限制和打击“专权自恣”的不法官僚和地方豪强,所以将地方的刑罚权尽数收于宫府之中,地方府衙可以定罪、收监,但涉及到刑罚,便需要宫府吏介入,查阅文案和定罪刑律是否符合规范。
因为各地罪案卷宗都堆积到一起,案情又牵扯到方方面面,连书写定案信息的竹简都摆满了刑狱司的六七个库房,故而令史董厥一次足足派遣了三百名宫府吏,专门负责刑狱司的卷宗案情核对。
待在库房里核对卷宗信息是否规范的差事自然不算差,旁边还有专门的刑狱司小吏端茶送水,可有些事就不好受了,譬如去大狱中核查人数,对重刑犯询问有无冤屈,这种工作不仅环境脏乱差,而且面对的那些重犯难免有些发怵,所以这样的差事常常为人所避恐不及。
没有人愿意去做,但还得有人去做,往常的时候都是论资排辈,轮到新晋的宫府吏去做这事,不过此行带队刑狱司的主事之一,便是那日在北宫中刻意交好卫弘的杨汰。
但很不幸,还有一名同名主事,便是尚书杨仪的长子杨泰。
自那日在数科考核中被狠狠打脸,灰溜溜地回到家之后,杨泰便咬牙切齿,寻思着怎么替荆州子弟把场面找回来,今日遇到这个机会,他岂会放过,便点了卫弘去大狱监牢负责此事。
杨汰有心维护,却被卫弘制止了,毕竟杨泰在这件事上的决定并没有超出底线。
于是,卫弘拿着名册,和另外一名新晋宫府吏黄乔接受了这个调派,在两名狱吏的陪同下,进了成都西北郊的牢狱大门。
门口看守的狱卒见到两位主管刑狱的文吏带着人前来,也没有阻拦,拿出了钥匙开了门,然后还贴心的问了一句要不要派人跟进去护卫安全,却被卫弘拒绝了。
进了牢狱门,顿时眼前陷入一片昏暗,外面还是艳阳高照,可狱门一闭合,整个牢狱里面便是一片阴森的景象,只有微弱的光线从屋顶的几处檐窗穿进来。通风条件也很差,迎面而来就是一股屎尿屁混合在一起的腐臭味道。
卫弘倒还好,从夷陵之战的尸山血海中跑出来,什么残肢断臂的场景没见过,倒是那黄乔,还未待片刻,就差点吐了。
身前两名领路的狱吏见这个状况笑了笑,很显然又是两名见不得血污斑驳的官老爷,估计待会儿随便看看,就赶紧跑着离开了。
牢狱内道路曲折蜿蜒,每走几步路就有设置木栏铁栅,防止牢狱内的罪犯暴动和越狱。
卫弘便从第一间监狱开始查起来,黄乔已经吐了,他看到第一间监狱里,一道身材魁梧的壮汉躺在一堆茅草上面,脚上带着镣铐,难以想象的是,这人的吃喝拉撒毫不讲究,连盛放粪便的木桶都倒在脑袋旁边,见到有人来了,他侧过头用着恶狠狠地目光看着来的几道人影。
卫弘没有丝毫的惧怕,而是低头扫了一眼手上的卷宗,开始盘问:“重犯高屠,因闹市口持刀杀人判决秋后问斩,罪证确凿,你可有异议?”
那人盯着卫弘笑了笑,还用手指抠了抠鼻子,十分不在意地看着卫弘。
身边的狱吏提醒道:“这种判处死刑的重犯,最是难缠,上吏还是换下一个问吧。”
忍住恶心反胃冲动的黄乔,也在一旁劝道:“太恶心了!卫弘,这种渣滓朝廷大赦天下也不会放了他,问了也是白问,直接去下一个!”
卫弘却没有挪步,而是看着那一脸满不在乎的高屠,提高了语气再问道:“重犯高屠,你对判决可有冤屈申报?”
“呵!呸!”高屠吸起喉咙眼的一块浓痰,吐到了面前的地上,这便是他的回答。
卫弘低下头,便在名册中的高屠下面,画了一个圆圈,表示认罪的意思。
身后的那两名狱吏一怔,没有想到这次倒是来了个认真的宫府吏。
黄乔快卫弘几步,走到了下一处牢房,这里面的环境要好一些,里面关押的还是一名妇人,卫弘又接着花名册问道:“罪妇赵张氏,勾结奸夫谋杀亲夫未遂,证据确凿,判处流放千里,你可有异议?”
果然,一听卫弘这般询问,那罪妇连忙跑到了木栏面前,对着卫弘哭喊道:“妾身冤枉啊,冤枉啊,是那奸夫,诓骗妾身!都是那奸夫的错啊!”
卫弘摇了摇头,并未理会这罪妇的伸冤,既然与外夫勾结一事确实,此事便有了定性。至于奸夫和她之间相互狗咬狗,就不是谁能够说得清的了,估计那奸夫的处罚也不会比她轻到哪里去。
黄乔见到卫弘如此认真对待这件事,也不好意思懈怠此事,待卫弘查了二十间牢房后,便自告奋勇接过了名册,按照卫弘的方式,对牢狱中的囚犯询问是否有冤屈申报。
那两名同行陪伴的狱吏也是面面相觑,没有想到这两名宫府来的上吏居然如此用心此事,这不过二三十间牢房,便用了两三炷香的时间,这牢狱里关押了六七百名罪犯,这般问法究竟要问到什么时候?
要知道,往常那些来牢狱巡查的上吏,都是掩遮口鼻,走一圈就完事了,哪像面前这两个少年郎上吏这般用心,当真是稀奇!
只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将自己两人的时间给耽搁了,毕竟若是不陪同巡查,他二人去那勾栏瓦舍找点乐子,怎么都比在这肮脏之地待着舒服。
“卫弘,你过来看看。”
突然,黄乔叫住了卫弘,示意他过来看看花名册上的内容,卫弘走近一看,乃是一条盗窃百金、伤四人的罪名,判处的是流放千里的刑罚,在花名册上看着并无任何的不妥之处。
但卫弘抬起头,看着牢房里那道犯事的人影时候,才发现黄乔是在说什么了,那牢房里关押着的只不过是一位十岁左右的稚童,蓬头垢面,看到卫弘等人,露出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
“罪犯鹿玲儿,犯盗窃罪,伤人罪,判处流放千里,可有异议?”连卫弘自己都觉得读出来这段判刑都十分荒谬。
只见那十岁稚童一听,眼泪都要挤出眼眶了,朝着卫弘跪下不断的磕头,嘴里还呜呜的叫着。
卫弘蹲下来凑近一看,才发现,这稚童原来是一个哑巴!
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哑巴稚童,居然犯下了盗窃伤人这样的罪名,当真是匪夷所思!
那站在旁边的小吏见到卫弘和黄乔两人面色不善,连忙解释道:“上吏,这犯的是群盗罪,团伙作案。”
卫弘却看了一眼这稚童一眼,并未出声对狱吏的解释作何评价,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下一间牢房。”
见到卫弘揭过此事,那两名狱吏也不愿再节外生枝,连忙领路走到了下一间牢房外,只有站在原地的黄乔,才发现卫弘并未在结案处画上圆圈符号,心中便明白了,这件事并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