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被人引着,心怀疑窦地走进蔷薇院书房。
夫人闻得动静,略略抬头,朝清水微微一笑,示意他先坐。
清水看着茶桌边空的三把椅子,猜度着可能还有人来,便选了夫人对面的位子。
夫人没说什么,继续专注于眼前的茶。
清水耐心地看夫人泡茶。嗯,技法娴熟,面色和缓,有着他不曾见过的淡然。
随着茶与水的交融,室内的空气也有了幽幽甜甜的茶香。这茶香,足以让人心绪平静,无论之前多么的翻江倒海。
清水很快判断出,夫人手中茶,正是自家茶山产的荒野红凡。
这荒野红凡与荒野绿云一样,都是极为珍贵的好茶。
茶汤出,又分茶入盏。
夫人笑着将一盏茶推到清水面前,“尝尝看,是不是还吃得?”
清水默默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茶汤,确是惊艳。夫人的手艺,足以站在茶人金子塔的尖上。
“荒野韵饱满,甜香味十足……好茶,当然吃的。”清水礼貌回应。
夫人笑着颔首,“能得你一赞,我心甚慰。”
清水耐心地等待着,想看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夫人悠哉地呷了口茶汤,又默了默,才缓缓地说:“我听说了,传统技艺博览会,办得很好。”
听她赞扬,清水只淡淡一笑。她的肯定与否,本就无关紧要。
杜鹃进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颜色憔悴的何瑶。
“瑶儿,杜鹃,你俩也坐吧。”夫人笑着说。
她们应声“是”,便在两个空位落了座。
夫人没开口,她们不敢吃茶,只静静地坐着。
清水心底冷笑,该进入正题了吧。
何瑶的目光显得很急切,不住地逡巡着,见姑母始终不开口,便耐不住性子了。
“姑母,叫我来……”她的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希望。
夫人轻拍了拍何瑶的手,与清水疑惑的目光相遇。
“瑶儿,何家败了,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只是,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对清水又是痴心一片。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何瑶向夫人投来感激的笑,耐住心底的雀跃,等待夫人说出喜讯来。
谁知,夫人接着说:“可是,你跟清水,不合适。”
竟是这话!怎么可能?!
清水跟何瑶都呆住了,连杜鹃也是不愿相信的。
清水见到何瑶进来的一刹那,就猜测可能与婚事有关。只是,没想到,夫人竟说他们不合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瑶更是诧异。她做梦都没想到,被逐出老宅后,还有机会再回来。来的路上,杜鹃曾透露,可能与婚事有关。若果真如此,既成全了她的痴心,又能为父母觅得一线机会。这在愁云惨雾的日子里,总算有了一丝丝希望。姑母,终究是何家人,终究是疼她的。
杜鹃低声提醒:“夫人,您不是说过,要为大少爷的婚事做主,表小姐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夫人看了杜鹃一眼,露出不易察觉的讥讽笑意。
“我不这样说,怎么能逼退众元老?怎能让你心甘情愿的帮我?杜鹃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是猜不透我的心思吗?”
杜鹃似乎失了神,手中茶盏,也差点滑落。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何老爷子的人?这么些年,你眼睁睁看着何杰欺侮清水,暗中给何家传递消息,甚至愚蠢地药死我的猫……桩桩件件,我心中都是有数的。清水,杜鹃,就交给你了。”
杜鹃倒很淡然,只说:“原来,夫人什么都知道。”
清水沉默地看着,自顾自地吃茶。
他觉得,荒野红凡虽好,却不合适此时此地此境。
“清水,看在瑶儿的一片痴心上,你能不能放过她和她的父母?生在何家,她也有很多不得已。百合香的事,都是和老爷子逼的。”
何瑶这才觉得心暖了些,只苦涩摇头,“不,姑母,不管怎样,都是我软弱惹的祸。我若能像姑母,不屈服于命运,敢与何老爷子斗智斗勇,或许还能守住底线,不染洁净之心。我做了错事,父母做了错事,该承担的就去承担吧。”
夫人默了默,不再恳求清水,只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何瑶起身,对着清水举了一躬,“大少爷,对不起,请替我向叶小姐致歉。”
清水想起紫云受的苦,一句话也懒得对她说。
“去吧,跟涟漪道个别。”夫人说。
何瑶微红着眼眶,朝夫人投去感激一瞥,自顾离了书房。
清水放下茶盏,第一次认真研究起夫人来。
“说实话,想当年,我真的不喜欢你,也想过折磨你。何杰做的事,我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可就算再恨,我也不想你死,毕竟,你是云清的孩子。所以,涟漪偷偷亲近你,照顾你,我也是默许的。”
清水想起了久远的过去,想起曾经受过的伤害,不觉心底颤抖起来,如同又置身于黑暗中。
“云清临去前,握住我的手,说,如果有来生,他愿好好爱我。他垂下手的那一刻,我释然了。”
清水疑惑了,父亲终是复杂的。
“你长得很像云清,只是性子一点都不一样。随着时间的过去,在忠叔的照顾下,你成长得很好。假以时日,你会成为武氏合格的掌门人。”
清水似乎明白了,“所以,您就顺势而为,离开老宅,去了慈恩寺,又辗转去了国外?”
夫人看了一眼杜鹃,又将目光落在清水身上,笑道:“你果然一点就透。当时,何老爷子一心想向武氏全面渗透。若让他得逞,武氏数百年经营也就完了。我只能虚与委蛇,尽力周旋。要不然,你以为,你能那么容易逼我离开老宅?能那么快查到茶山的问题?”
清水想起竹西,出现得那么及时,也未免太巧合了。
“竹西,是您安排的?”他求证。
夫人没有否认,答案不言自明。
清水全明白了,“原来,夫人从未背叛过武氏。想我自许聪明,竟错恨了您近二十年。”
夫人淡然一笑,又换了新茶。
这茶,清水并不曾吃过,只觉含蓄内敛,却余味无穷,耐人琢磨。
茶味淡,多年心结,一时消散。
临离书房前,清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杜鹃,又对夫人笑着说:“何家的人,何家的生意,只要是干净的,我自会放他们一马。还有,杜鹃,其实,是我的人。有些蠢事,她只是在提醒我。”
夫人一愣,随即轻轻笑了,“这样,更好。老夫人、忠爷爷,没有看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