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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对, 两个人沉默地进行着眼神交流。
除了眼神不怎么平静,加西亚看起来倒是挺平静的, 先是短暂地移开视线, 略微一扫周围人群,就明白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三两口啃完手中的面饼,转身消失在了人群里, 叶槭流靠着数据视野里,才勉强分辨出他的背影。
大概等到下一座城市,加西亚就会想办法和我接头了吧……叶槭流冷静且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开始思考该怎么和自己的朋友解释这一切。
理由其实很好想, 叶槭流随便想想,就想出了一串理由来解释他的行为。
谁能想到红海帝国现在还在信仰无声之月,而且还有个无声之月会复苏的传说, 导致他直接落地成神,至于之后发生的这些事, 只能说最开始他也不想的……
叶槭流镇定地说服自己,接着抬起眼睛,就看到了面前轻轻飘动的薄纱, 看到了柔软光滑的丝绸软垫,看到了桌上的金银器具以及新鲜水果, 看到了角落里正在燃烧的珍贵香料, 看到了正在专心致志帮他剥葡萄的年幼侍者。
叶槭流:“……”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加西亚刚才风尘仆仆的模样。
本来我以为无论红海女王是无声之月的眷属还是月神本尊, 知道有人在这里假扮旧神, 抬手就会给我来一枪的好吗……叶槭流抬起右手抵在唇前, 目光落在车外, 若无其事地咳了一声。
他又看了看一旁的卡特, 心虚的感觉忽然间烟消云散, 只剩下了空无的平静。
不知道到底卡特到底是从哪里学的知识,只要有外人在场,他都会出色地扮演一个侍者的角色,从捧着骨笛侍奉在叶槭流身侧,到亲手更换供奉物品,再到帮叶槭流更换外衣,以及现在帮他剥葡萄——每次叶槭流满头问号地看过去,他都会一脸疑惑地望着叶槭流,神情自然又无辜,仿佛这就是他应该做的事。
如果现在在剥葡萄的是红海皇帝送来的仆从,叶槭流还不会有什么想法,但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想想这之中到底是谁在扮演这个角色,叶槭流就有种淡淡的胃疼感。
虽然理论上我是使唤卡特的那个,但我总感觉,或许他从这件事里获得的乐趣比我想得更多……叶槭流以手扶额,决定当做没看见。
他其实也猜得出来,这个小骗子会做这些,主要是为了留在这辆车辇上——距离下个城市怎么都有几天路程,待在“永恒月亮”的身边明显待遇会更好,旅程也会更舒适。
虽然叶槭流估计,卡特并不会太在意环境是否恶劣,但能让自己过得舒服点,他也不会放过摆在面前的机会。
不久后,红海皇帝的军队护送着神灵,在民众的欢呼和跟随中,离开了希娜城。
夜幕落下时,大军已经抵达了一处绿洲城镇,停下扎营休息。
仆从们为神灵收拾出了一座极尽华美的帐篷,几乎相当于一座小型宫殿,里面铺设了柔软的垫子和挂毯,柔和的烛光映在垂落的宝石珠帘上,宝石闪光与金银器的反光交相辉映,仿佛成载的星光在夜空中游弋。
篝火的影子在帐篷外晃动,为了表示不敢窥探无声之月,帐篷早已经合上,只能从缝隙里看见一点跳跃的火光。
毕竟是行军,哪怕是护送红海皇帝,军队里也不可能有歌舞声,不过卡特一点也不介意这点,他跪坐在帐篷的缝隙前,双手抓着缝隙两边的布料,目不转睛地望着外面的景象。
因为有珠帘相隔,叶槭流不太能看清他的神情,不过感觉短时间内他应该不会挪地方。
他坐在象牙和乌木的椅子上,一边研究桌上的玻璃水壶,一边耐心等待。
玻璃水壶两侧有把手,雕刻着无声之月的护身符,水壶表面绘制了精美的彩绘图案,条纹线条里镀了金,淡金色的蜂蜜酒静静躺在水壶里,流漾着醉人的光芒。
叶槭流记得玻璃发明的时间与第二史的时间很接近,在早期,玻璃甚至比金银更加贵重,但他的诧异并不是因为在这里看到了玻璃。
在叶槭流的印象里,由于提纯水平有限,红海帝国时期的玻璃应该是一种不透明的彩色玻璃,类似于透光的宝石,颜色与质感几乎一致,难以分辨,因此经常作为宝石镶嵌在首饰中。
在第二史时就有这么纯净的玻璃了吗?这个透明质感已经很接近现代玻璃了……叶槭流摆弄着玻璃水壶,感到一丝说不出的古怪。
一阵微风掀起了珠帘,轻灵的叮当声接连响起,烛光微微一晃,似乎掠过了影子。
阴影在身前落下,叶槭流抬起头,不速之客解开身上的斗篷,露出了加西亚的面孔。
加西亚扫了眼桌面上的炖肉、面包和蔬果,再环视帐篷内部,没看到第二把椅子:“……”
无声之月的帐篷里没有第二把椅子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叶槭流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沉默几秒,加西亚把桌面上的金银杯盏往旁边推了点,没让这些东西从桌上掉下去,简单腾出一块空间,接着随意地坐在了桌上。
他顺手翻了翻果盘,从里面拿了个鳄梨,在手里抛上抛下,垂眸看向叶槭流,摆出了一副逼供的架势,大有“你今天不解释清楚就别想出这个门”的威胁意味。
他的潜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刺客的专业程度可见一斑,不过帐篷里还有个需要随时跑路的小骗子,哪怕卡特仿佛在看外面的景象,也没有放松对周围环境的观察。
几乎加西亚刚进来,卡特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动静,转头向着帐篷深处看去,看到那里多出了一道陌生的人影。
年幼的侍者眨了眨眼,又看了看叶槭流,聪明地保持了安静,转过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继续看外面的风景。
桌边,加西亚也瞥了眼帐篷入口的方向,那个眼神像是下一秒就会去把无关人等打晕。
叶槭流轻轻咳了一声,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
“不用,我们都认识他,虽然出了点问题……不过我猜他知道‘保密’这个词怎么拼。”
加西亚淡金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忽然耸了耸肩,抛了两下鳄梨,说:
“好吧,这只是另一个我不知道的问题,多一个少一个没什么区别。我会很耐心地等待你的解释的。”
“……关于这些,我都可以解释。”叶槭流低调地举起右手。
他尽量简洁地解释了一遍他的经历,从他在无声之月的神殿醒来,到红海皇帝怎么称呼他为“永恒月亮”,再到无声之月准则对第二史的影响,以及他对于他们为什么会分散的一些猜测。
鉴于在场的都是熟人,除了有关墨绿桌面的事,叶槭流基本介绍了他知道的一切,并没有怎么避开外面的小骗子。
等他说完,加西亚又一次露出了之前那个复杂的眼神。
哪怕他已经看到了叶槭流,甚至听他一本正经解释了这段时间的经历,在听故事的过程里,加西亚仍然有种“我是不是在做梦”的迷惑感和恍惚感。
……辉光知道祂的信徒在假扮旧神吗。加西亚不禁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考虑到某人是在圣所里醒来的,加西亚倾向于他们信仰的神灵默许了他的假扮行为——这个想法让他更加无言以对了一点。
再想想,他在沙漠里躺尸了几天,才被人当做尸体捡走,随时可能遭遇复苏行尸,凭他当时的状态,能不能活下来都不一定,而这家伙这段时间都在圣所里安全地躺着,甚至还有余裕把红海皇帝骗得团团转,被当做神灵供奉,甚至还有个侍者随身侍奉……
难道这就是神灵的眷属和普通信徒的区别吗?加西亚困惑不已地想。
想到这里,他向前俯下身,略长了一些的发辫垂在肩膀上,映着烛光浅浅的金色。
“你的伤怎么样了?”
“愈合得很快,现在已经差不多没问题了。”叶槭流掀开衣摆给加西亚看了下伤势愈合情况,顺便分享了他的猜测,“正常来说,在无声之月的准则下,我们不应该恢复得这么快,所以我猜测这或许代表月神向我们提供了一定的支持。那只月神蛾还在你身上吗?”
加西亚直起腰,思索着叶槭流的话,说道:
“不,醒来后我就没看到了。如果事实和你的猜测一样,就意味着这只月神蛾是月神放在那座行宫里的……那么那场探索行动就不是一次偶然。”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叶槭流微微颔首。
他看得出来加西亚在疑惑,事实上,叶槭流也有同样的疑惑。
如果那只月神蛾是月神放在那里的,她又怎么能够确定加西亚会发现那座行宫,又是怎么知道他是“辉光”的信徒的?
“这件事可以这么理解,在我们进入第二史时,祂把我们拆开来,丢在不同的地方,然后分别修复了我们的身体——”加西亚瞥了眼叶槭流,语气平淡地说,“不过看起来只有一些人得到了祂更多的优待。我想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完全不感到意外。”
优待……好像的确是这样,比起开了个洞的我,月神修复加西亚明显修得很敷衍,我看到他时他还像个破碎的花瓶,感觉一碰就会碎一地……问题在于为什么我会得到优待?眼下无法确定在月神眼里我到底是什么身份,她是看出了我和“辉光”存在更多的联系,还是很清楚我就是卵……叶槭流难得找不到话语反驳回去,随后思绪又飘到了月神身上。
这位保守秘密的月之女神本身就是一团迷雾,有关她的一切都隐藏在秘密里,直到进入第二史,叶槭流才真正察觉到一点她的意图和想法,但对于她更多的谋划,叶槭流依旧无从揣测。
稍稍发散了一会思绪,叶槭流重新看向加西亚,趁着他刚刚把鳄梨抛起来,抛出了一个更刺激的消息。
他忍着笑意,一本正经地说:
“可以这么说,她把我、你和卡特拆开来,丢在了三个地方。不得不说你是最后一个,我们等你很久了。”
“……”加西亚手指一僵,差点没有接住鳄梨。
瞬息间,他反应过来叶槭流在说什么,迅速扭头看向帐篷门口小小的身影,又看了看叶槭流。
他的眼睛里写着明晃晃的一句话:你到底是怎么办到让一位神灵侍者侍奉你的?
“出了点问题,他现在不记得他是谁,你可以把他当成一个孩子看。顺便这不是我要求的,是他自己有一些误会,为了离开第二史后我还能活着,我有在很友善地对待他。”叶槭流尽量云淡风轻地说。
“你让祂服侍你。”加西亚充耳不闻,语气沉重地说,“你趁着祂不记得的时候让祂服侍你。”
他又看了看卡特,忽然沉默了下来。
我很怀疑你心里在编排我一些东西……叶槭流狐疑地望着加西亚,只是涉及到卡特的情况,当着本人的面,他没办法和加西亚解释更多。
就在叶槭流思考要不要找个更合适的机会时,加西亚突然转过头,压低了声音,淡定地说道:
“既然祂现在不记得,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对祂做一些恶作剧,别让祂发现就行。”
叶槭流:“……”原来你刚才在考虑这个吗!
他为这个提议心动了一秒,随后想到卡特的难搞之处,只能遗憾地和加西亚说:
“首先你要有信心骗过他,但就我个人的体验而言,相信我,这件事的难度比你想得高非常多。”
两个人说完,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带着遗憾看了卡特几秒。
在小骗子转头看过来之前,他们及时收回了视线,加西亚说了下自己的经历,叶槭流也和他简单概括了接下来的计划。
听完之后,加西亚啃了口鳄梨,思索片刻,问道:
“你的等阶没有被无声之月的准则压制?”
“我是醒来时才感受到了压制,正好身上有相应材料,及时完成了维持欲望的仪式,勉强保持住了等阶。”叶槭流微微皱眉,“你是在昏迷时经历了这一切?”
“对,我苏醒时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现在大概只比凡人稍微好一些,具体体现在身体强度上。”加西亚说起来时没什么情绪,“不过只是奥秘被压制,不是被从身体里驱除,离开第二史后应该能够恢复,不用担心。所以能够扮演无声之月的的确只有你。”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斟酌某个决定,过了会抬起头,说:
“我打算参与红海帝国和复苏行尸的战争,尝试获取晋升需要的刃影响,之前为了晋升第五等阶,我的行动已经足够引人注意了,回到现世之后恐怕很难有之前那样的机会。”
以第二史现在的形势,的确很适合制造3级刃影响,就算有我在,和复苏行尸的战争也没办法在短期内结束……“炎海之枪”的消耗太惊人了,而因为无声之月的准则,奥秘恢复起来也会很困难,就算我想加快速度也没办法……叶槭流在心里暗暗叹息。
他不是没想过直接用“炎海之枪”清除所有复苏行尸,拯救红海帝国,让他尽快获得3级心影响,但一方面是奥秘恢复缓慢,导致“炎海之枪”硬生生多出了一个冷却期,一方面是这无法解决全部问题,只要灰白新月还悬挂在天空中,复苏行尸就是无穷无尽的,比起人类的尸体,动物的尸体数量会更多。
想了想,叶槭流忽然有了个想法,于是语气和善地提议道:
“如果想要制造影响,你需要一个更合适的身份,我觉得有个办法或许能帮到你。”
加西亚:“?”
叶槭流露出微笑,示意他看向帐篷门口的小小的金发身影。
……
在皇帝陛下的军队护送下,永恒月亮的车辇于六天后,抵达了位于河畔的阿卡德城。
然而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好消息。
乌云密布,很快盖住了月光,远处隐约可见翻滚的烟尘,地面微微震动,空气里也混入了腐臭的气息,熟悉这种气息的人,都能够预见到即将发生的血战。
红海皇帝望着远处平原黑压压的阴影,神情阴沉得和天空别无两样。
之所以前往王城的路线会经过阿卡德城,最大的原因,就是和西帕尔一样,阿卡德也面临着复苏行尸围城的危机,只不过和西帕尔相比,阿卡德的形势还没有那么危急。
红海皇帝很清楚,永恒月亮预测的时间是准确的,祂精准预见了复苏行尸出现的时间,但他们的行进速度仍然不够快,才会在复苏行尸逼近时还没有进入阿卡德,导致现在在平原上相遇。
或许可以请求永恒月亮让它们重新回归死亡……这个念头在红海皇帝脑中闪过,他胸腔起伏片刻,又缓缓将这股渴望压制了下去。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神灵不会一而再满足他的愿望,信徒对神灵的虔信应该发自内心,别无所求,哪怕愿望不被满足,也不应该心生怨恨。
“准备迎敌……”红海皇帝缓缓举起手,忽然右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眼瞳微微缩小,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和所有人一样,惊愕又震撼地望向远处的行尸阴影。
黑压压的行尸如同潮水般推进,将野草低矮的平原逐渐淹没。
一袭白袍立于漆黑的潮水前,如同湍急河流里屹立的礁石。
他们距离尸潮太远,看不清对方的动作,仿佛只是白袍猎猎翻飞,忽然片片粉碎,仿佛惊起的白鸟,一线璀璨的银绿色光华骤然亮起,绽出仿佛能斩开河水的刀光。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耀眼的刀光。
刀光流星般爆射,无形的刀锋在尸潮之中纵横,一具具尸骸被从中斩开,纷纷扑倒在地,更多的尸骸涌上来,接着被狂暴的气流绞碎,绞碎,再绞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那股锋利的意志,仿佛任何挡在前面的事物都会碎裂。
银绿色刀光交错闪动,如同流萤飞舞,如果有谁从上方俯瞰,会看到漆黑的部分一圈圈向外扩散,像是黑色颜料滴入清水,变得越来越淡,那是尸骸被绞碎后摔落在地的景象。
虚幻的长刀缓缓收回,银绿色的光雨终于落下,黑发金眼的青年转过身,望向红海皇帝的方向。
红海皇帝看不清他的眼神,却忍不住闭了闭眼,他有种直觉,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那双眼眸里凝练的刀刃刺伤。
“哗——”
狂风横穿过军队,人群里飞起了无数布条,士兵被吹得睁不开眼睛,甚至连呼吸都困难,胸腔里似乎抵着刀锋,让他们不敢用力。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听到了迟来的风声。
尸骸碎块散落在平原上,切碎它们的狂暴力量此时终于缓缓散去,掀起了席卷大地的风。
青年向着红海皇帝走来,他走得很快,转眼间到了军队面前。
士兵们试图举起弓箭阻拦,却没有人敢于射出第一箭,只能看着对方越来越近,将领忍不住转头看向皇帝陛下,不知道该不该下令射箭。
“咔嚓!”
不等他们做出决定,士兵们手中的弓箭突然响起断裂声,搭在弦上的箭矢纷纷碎裂,打磨过的石尖箭头碎成碎块,一块块摔在地上。
仿佛任何靠近他的武器都无法承受那股力量,除了自身碎裂,没有第二个结局。
锋利的气息犹如刀锋在咽喉上滚动,让人有种随时会被切开的恐惧感,红海皇帝维持住脸上的神情,不让自己有多余的反应,注视着对方穿过分开的士兵,一步步走到自己的面前。
他深吸一口气,张开嘴,正要说话,染上淡金的发梢从视野边缘掠过,越过了他,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下。
那是伟大的永恒月亮的位置……红海皇帝忽然明白了什么,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他回过头,看到青年屈起一条腿,单膝跪地,微微低下头,银绿色光芒形成的双刀垂落在地,像是刀光交错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