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田蚕,祭秧田。”
苍老的声音与树枝上系的鲜艳红绸一齐随风飘舞。
“以吾之供,一心归向神。”
“愿河神护佑,风调雨顺。”
河水翻滚宽阔的墨色河面之上高高的修建着一个方正的神台,布衣荆钗的年迈老人持着一束香恭恭敬敬的弯腰作礼。老人头发虽然花白却满身肃穆带着一股威严,许许多多的青壮年赤裸着精壮的上半身跟在他身后随着他的动作一起虔诚的跪向身下的大河。
“以吾之供,一心归向神。”
“愿河神护佑,风调雨顺。”
高昂的声音响彻河面,从远方传来一声声隐约的回音。
宽阔的系河表面,墨色的河水沉沉翻涌,腾起潺潺的浪花一片又一片。千百年来,系河河水灌溉周边村落的农田,是他们这些系村人所赖以生存的根本。
“又是一年打春节。”慵懒的声音婉转动听,带着几分向往的纯然,却不知是从那里冒出来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声音任由河风吹散,河岸旁系着一条红绸的榴花树抖了抖,那棵树茂盛繁大落下一地嫣红的花瓣。
天色逐渐归暗
远处的村落里,一户户人家上方逐渐飘渺着冒出许多白茫茫的炊烟,烟火缭绕散发着香甜朴实的气息。几经周转间又似乎传来几声农妇的呵斥和孩童银铃样儿的笑。
人们结束祭祀,伴随落日匆匆忙忙的赶回家中,讨论的言语间总是期待着还未曾到来的秋收和丰年。
弥漫的夜色浮起轻薄的雾气,乌沉的河水在雾气缭绕间踏出一双赤足,脚尖轻轻一点在平静的河面泛起圈圈波浪和涟漪。
脊背挺拔的青年踩河面缓缓走向岸边,他身上披着的宽松的墨色长衣摇曳在脚边,沉的快要隐于暗夜之中。
青年斜眉入鬓,未梳的长发披散直至脚踝处,一双眼睛潋滟流转;瞳孔竟是璀璨的金色,宛如阳光留在水面一般迷人。
此刻,他微举的手中赫然是刚才高台之上系村村民们所用来祭祀的酒坛。
“阿留,今年供的麦酒格外香甜。”
青年声音清冽又带着些少年气。
他斜斜的倚靠着岸边的榴花树哄到:“你且与我共饮一杯。”
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青年便弯唇笑开了,伸手去摇那茂密青葱的树,摇的本就落英缤纷的树下又落了许多榴花。
片刻后,自榴花树中终于走出一个人影;那人着了一身红衣,眉目宛若春半桃花似的生的极其明艳,偏神色里又颇为冷淡带着几分出尘不染的意味。
宋琉平静的看了眼面前有些醉意的青年,一开口声音如泠泠碎冰般清脆。
“洄系。”
她唤了声他的名字,可靠在树上的那人却还是那般放肆的模样。
只睁大一双金瞳笑着看向面前的红衣少女,脸上是单纯的欢喜。
最终宋琉垂在衣摆边的手顿了顿,还是无奈的接过了他手里一坛麦酒。
“敬你。”她说
月色无边
这次的麦酒好像是比往年的都要香醇。
宋琉抱着酒坛懒懒的撑着脸,她看向洄系,见青年正支着脑袋去看空中那弯莹莹的月亮。
一双金瞳在月色潋滟生辉,衬得他剑眉星目,十分的好看。
宋琉无奈的摇头。
好看是好看就是可惜了,脑袋不好用,又太单纯了。
她想若是自己走了,别人怕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把他骗去。
“阿留,你说他们以后也会拜别人吗?”洄系望着圆月迟缓的开口,声音都有些暗哑了。
他这样宋琉便知道是有些醉的狠了。
其实这些年一到打春节他便要醉一回,说的话也无非是都是这些。
只是——
“不会的,他们不会去拜别人的。你不是说了嘛,是护佑他们平安,只有你才永远是他们的河神,他们只会一直拜你的……”她拍了拍青年的背,带着些许哄人的意味。
“是吗?”
洄系自顾自问了一句,靠在她肩头闭眼呢喃:“可是昨日,村里又来了一批道士……”
他说话间忽然一团墨光从眼前闪过,一尾墨色的小鱼躺在红艳艳的花瓣里。
他通体干净没有花斑,一双圆圆的鱼眼睁着泛出是朦胧的金色;腮边微微浮动,鱼尾如同柔软的丝扇一样垂着,漂亮得就像雕成鱼形的黑耀石。
宋琉看见洄系醉得本体都露出来了,着实愣了一下。
片刻后,两只手小心翼翼的托着他的鱼身和尾巴将他放回了系河里。
宋琉将醉鬼送回家后对着河水看了半晌,片刻后她自己提着剩下那半坛麦酒,对着圆月独酌起来。
麦酒过了劲儿好像就不甜了,宋琉吞咽着口中的酒液,心中是少有的迷惘。
这已经是她在此处待的第十七个年头,前十年里她浑浑噩噩,身处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之中。
直到前几年灵识清明起来宋琉才明白了自身处境。
有道是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以。
她堂堂青垚君此遭竟是借生到一株千年榴花中;按理说,这花树本是在她到来前被大火烧成了颗死树的。
只是她入树成灵,方才有了生机。
宋琉若无外物影响,本来还需多修炼几年,却又因为无意间得了洄系一丝灵息,直接就化了形。
可就算化了形却也仍旧摆脱不了这方地息,她的金丹,或者说榴花树的金丹被困在了河底定水印下,她也只能寻得机缘才离得开系了。
宋琉看着天边盈盈的月亮,酒入喉中有些发愁的想。
若世间真的还有神就好了……
四月初八时,艳阳高照。
这天,系村村口里来了几个修士,三男两女。为首着背着柄长剑,穿一身白底蓝纹的长袍,温润有礼的与村民交谈着。
也不知他讲了什么,总之不多时几人便被里正恭敬的迎入系村,寻着村民们称呼几人为仙长,并待以宾客之道。
系河岸边一颗枝干茁壮,枝繁叶茂的大树上。
洄系懒洋洋的躺在树梢念叨:“真是没完没了了。”他嗤笑一声,五指攥紧了衣摆,脑子里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身旁另一个树杈,宋琉将手枕在脖子下,尽力摆了个舒服姿势躺着来沐浴阳光。
听青年这样说话宋琉瞥了他一眼,有点想说这次的看起来人不太一样,起码不是系村里的吴神婆和紫合镇来的小道士可以比的。
然而她还未能开口,便见一只小螃蟹着急的横行到青年肩上。现下日头灼热,小东西好看的青壳都被晒的泛出一层白灰。
“弯弯,你着急什么呢。”
宋琉轻笑了声,掐了个水诀附在小螃蟹身上,它才又滋润起来,抓着青年衣料张着獠牙闷闷开口:“大人,方才我听到村里人说,那几个道士是从劳什子题山来的。”
“什么题山,听都没听过。左不过还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罢了。”
洄系满不在乎的弹了弹小螃蟹的壳,转过头却见身旁宋琉一直盯着他,青年的金瞳闪了闪,手上动作也不自在的停顿了下来。
他正想着如何将自己的一点心虚掩饰过去,就又听小螃蟹支支吾吾说道:“大人,那几个人说河里有妖。”
小螃蟹坑坑巴巴的讲完,树上的三个妖精包括它自己都沉默了。是了,系河中是有妖,且是许多妖。
可那又如何?
这许多年里人妖和谐,没灾没害,即使村民发现有异常也不甚在意。发现异常的人在一轮轮道士做法离开后也渐渐安稳,虽然这两年突然法事多了起来,却基本也如洄系所说的一般。
——都是些不中用的花架子
这几年,花架子也都是以鬼神论之,此前从未有人说系河有妖。
三个妖怪干巴巴的对视了几眼。
洄系眼睛瞪的圆圆的,手指抵着下巴问:“题山是个什么东西?”
弯弯耷拉着乌溜的眼睛:“禀大人,不知道。”
宋琉努力在脑海里思索搜寻也找不到这个题山,最后也道:“不知。”
她受劫前诚然是从未听过题山之名的,不过神仙尚且不能掌握万事,她宋琉又不是生了千只眼万只耳。大千世界,有一处她不晓得的宗门也无可厚非嘛。
得到两个人否定的回答,青年有些郁闷的鼓着脸:“管他是什么题山书山,想法子撵他们走就是。”
宋琉看着他气鼓鼓的模样就觉得有趣:“这几人能感受到妖气,想必也懂些五方咒法。你以往那些法子怕是行不通了。”
洄系眉宇间带了些躁意,他不伤及他们性命就不错了,现在连吓也不行。青年认命的用力往后一躺,语气颇为自我放弃:“那又当如何……”
“我们不清楚对方底细,现下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还是要徐徐图之……”宋琉抬起一只手遮了遮树隙间落下的细碎光影。
又伸手提起扒在青年肩头的小螃蟹一条腿,宋笑眯眯的像个不怀好意捕蟹人:“弯弯告诉姐姐,那几个人在哪一家落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