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门亭内,乐师奏响了《清乐》,高莽从茶箱里取出五个紫竹斗笠杯,还有一个竹节提梁茶壶,成排摆放在面前,旋即将身旁小火炉上的银壶提起来,用开水烫了一下茶壶和杯子。
取出竹筒封装的茶叶,用竹片铲了一些放在茶壶里,又额外铲出一些放在竹瓦上,递给陈玄礼。
这既是为了让皇帝鉴赏茶叶的外观,也是为了检验是否有毒。
李隆基好奇不已,这道茶通体幽绿,形如雀舌,很是好看,凑到鼻前轻闻,竟有一种清新的香气。
李隆基沉思不语,惯性思维下,他首先想到的是该用何种香料,何种调料来搭配这种香气。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高莽直接将银壶的热水倒入提梁茶壶,旋即将茶汤倒入分茶的公道杯中。
用茶叶水烫过杯子,高莽笑道:“此为洗茶,一则洗去茶叶的浮尘,二则激发出茶叶本身的香气。”
说着话,他将四个竹垫放在四人面前,又用竹镊子夹着洗过的斗笠杯,放在茶垫上。
再次将热水倒入茶壶,出茶,分茶,高莽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一分多也没有一分少,有一种说不出的朴素之美。
“大家,请品茶。”高莽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自顾自的端起面前的主人杯,享受地喝了一口。
这就完事了?
李隆基和两个亲信一脸吃惊之色,同时看向面前的茶杯。
敞口的斗笠杯中,茶汤清亮,清澈透底,说白了啥也没有,这是要喝个寂寞?
陈玄礼倒是很欣赏,真好,银壶煮水,材料只有茶叶,茶汤一眼看到底,丝毫没有下毒的操作空间。
疑惑归疑惑,他们还是学着玉真公主的样子,端起茶杯后先是闻了闻,然后轻轻地抿了一小口。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高莽悠然道,“淡乎其无味,是为道茶。”
亦或是受到音乐的熏陶,亦或是受到《道德真经》的加持,李隆基的心静下来,茶汤入口直觉气味恬淡,稍有苦涩之感,但旋即一股清香和回甘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妙哉!
天子李隆基眉头舒展开来,心头隐约有一些激动。
化繁为简,返璞归真,气质冲淡,苦后余甘,道茶之名,诚不我欺。
大唐是浓烈的,博大的,也是多元的,李隆基从这一杯清茶中,却探寻到不寻常的淡雅质朴的美学意境。
李隆基惊叹不已,再看高莽沏茶时朴素而自然的动作,也和清雅的道韵如此契合。
“子寿,”李隆基赶紧向着看棋的张九龄他们招手,道韵之茶当然要和名士分享了。
他可不相信道茶是高莽发明的,最大的可能是司马承祯返璞归真道法自然,才创造出这恬淡为上的道茶,乃至茶道的仪轨。
正如李隆基所料,张九龄和韩择木几人品过道茶后,纷纷赞不绝口,气质太契合了。
所谓大道至简,淡乎无味,合乎无为,道茶既然冠之以“道”,原本就该如此。
玉真公主当即代小师弟做主,每人送二两茶,外加一套紫竹茶具,皇帝三哥的另算。
此为雅赠,比不得金银珠宝,胜似金银珠宝。
天子很开心,向着高莽问道:“怀柔,你拿出道茶与我等分享,想要什么赏赐呢?”
高莽想了一下,认真道:“圣人,不如给小子写几幅字吧。”
“还有呢?”
“没了,圣人赐了官阶又赏了宅子,小子知足了,”高莽补充道,“以后缺啥了再向您讨要就是了。”
李隆基哈哈大笑,张九龄几人纷纷微笑微笑,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贪婪,从小仙师的嘴里说出来就是率真。
“三郎,何事如此高兴,”宁王意气风发地走了过来,得意洋洋道,“连杀了李相三块棋,真真是过瘾!”
李林甫一脸苦相道:“宁王算路精深,我是被那小奴的声音喊得心慌,抓着棋子就往棋盘上丢,哪里还顾得上计算。”
众人不禁莞尔,李隆基大方道:“见者有份,怀柔的道茶你们也拿回去尝尝。”说罢他把高莽的道茶又是一番描述。
宁王悠然神往,忽然向着高莽道:“怀柔,既然道茶如此受推崇,不若你我二人合作,在两京开设茶庄?”
高莽惊讶看着宁王,这厮眼睛真毒,他真有打算开设茶庄呢,把道茶包装为高端茶,不过现在不是聊这些的时候。
高莽呵呵傻笑,没有接这个岔。
那边书桌是现成的,内侍研好了墨,李隆基当仁不让地走到书桌前。
有唐以来,一共出过两位书法皇帝,一是唐太宗李世民,取法“二王”擅长行楷,再有就是唐玄宗李隆基了。
李隆基也是一位书法大家,擅长隶书八分体,为弘扬书法,他在宫廷中设置了专门的书家,其中有名的如韩择木,梁升卿,贺知章及张旭等人。
只见李隆基气定神闲,毛笔蘸着浓墨,在裁剪好的宣城案纸上,写下一个“堂”字。
风雅使然,大唐上到帝王下到学子,每人腰间都挂着一方私印,李隆基当即用了印,还加盖了私人的道印。
接着是张九龄,龙飞凤舞写下一个“枝”字。
我?
李林甫见高莽让他写,先是惊讶了一下,旋即欣然应允。
然而当他得知高莽只是让他写个“一”字的时候,心情顿时不好了。
怎么着,是嫌弃我的字太丑,所以让我写个最简单的?
不高兴归不高兴,李林甫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拿起笔来,写下一个大大的“一”字。
“一,枝,堂,”旁观的宁王喃喃自语,忽然惊讶道,“一枝堂,怀柔,你这是打算开鲜花铺子吗?”
天子李隆基也瞧出端倪,却没有宁王那么不靠谱,他微笑看着高莽:“怀柔,可是取意《南华真经》?”
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张九龄解释道:“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李林甫夸张地哦了一声:“出自庄子的《南华真经》,逍遥游!”
众人不禁向着李林甫投以白眼,人家张九龄连原文都引用出来了,圣人之前也点明了出处,还用你多嘴?
高莽看向皇帝,脆生生道:“鹌鹑栖身不过一根树枝,鼹鼠饥渴不过喝一肚子水,一枝堂,其实是我给书斋起的名号,也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
众人纷纷点头,李隆基沉默不语,他似乎从高莽自表心意的这三个字里,咂摸出来一丝委屈。
李隆基不能确定,这三个字是高莽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司马承祯刻意设计好的,但不管怎样,内心深处,李隆基确实愧对司马承祯。
洛阳少尹梁升卿写下“厚德载物”,礼部郎中韩择木写下“天道酬勤”,御史大夫李适之写下“上善若水”,没错,三幅字,正是后世传说中的“老干体”三板斧。
皇帝起了头,众人皆以隶书八分体书写。
凑热闹的宁王也留下一坨坨的墨宝,就连高力士和陈玄礼也各写一联。
高莽眉开眼笑,这些字搁在大唐都是宝贝,还不是有钱就能请得到的,这要是挂出去,比护身符还管用呢。
高莽看向张九龄,再次请求道:“张相,我还想请你写一联,可以吗?”
张九龄愕然,旋即点点头,不可以也要可以啊,谁让你是小仙师我又拿人手短呢。
张九龄站在书案前,持笔问道:“怀柔,所写何字?”
高莽正色道:“只有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