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婉去哪都带着颗石头。
她用红绳编成结将石头网住,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逢人问起,就解释说,石头开花之时,就是她仗剑天涯之日。
有人瞧见了那日剑客救她的场面,便有流言蜚语传了出去,说是孙家小姐瞧上了一个跑江湖的,被人骗了不说,还一门心思的要离家寻人。
孙老爷心中有数,起初并不在意,可后面闲话传得愈发离谱,他也只能先禁了孙婉的足。
小姑娘对此不甚在意,每天带着小石头喝茶看话本,好不快活。
她指着书上剑客的小像说:“小石头,你要快点开花好吗?这样那个人很快就会来接我啦~到时候咱俩一起去劫富济贫呀~”
此时,她心中仍是外面的广阔天地,丝毫不知世事难料。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古往今来,能在那些不明真相又言辞切切的诋毁声中全身而退的,百中无一。
人们并不在乎真假,他们不过是人云亦云,喜将旁人的事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
他们不懂口舌如剑,也从未想过旁人会如何痛苦。
富家衰败,望族失节;才子无名,佳人流落。他们乐见其成。
心之所向,亦心中所妒。无能为之,便愿大厦倾覆。
人心,从来都是如此复杂又世故的东西。
于是,孙婉的禁足,从她的十四岁开始,一直到她的二十一岁才结束。
整整七年。
当年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早已变得郁郁寡欢,她不再偷溜出府逛街喝酒,也再说不出要当女侠行走天下劫富济贫的话了。
她明媚又懵懂的人生,结束在一个又一个的闲话场里,结束在那年抖落一地的杏花中。
孙老爷将她许给了一个秀才,名叫李直。
她本想拒绝的。
她想同年少时一样,直言喜恶,做事随心。
只是,高座上的爹娘已是两鬓斑白,眼角的细纹怎么也遮不住。在这七年中倍受折磨的,从来不只她一个人。
她第一次俯下身,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她脖颈间仍挂着那颗小石头,那是年少时的梦,也是年少时的劫。
成婚前夜,她红着眼将自己收了十年的江湖话本付之一炬,火光熄灭时,她眼里的光也碎了。
阿眠从未想过一朝收场竟是如此,她的妖力还不足以让自己化形。于是,她选了凡人最能接受的灵异之法——托梦。
梦里,是杏花林立,是当年初见。是剑客翩飞成花的袖摆,也是小姑娘心心念念的江湖。
“剑客”这次没有敷衍,他伸出了手,目光温柔:“小姑娘,你愿意跟我走吗?”
周遭一切,都同当年别无二致。
可是小姑娘心如明镜,她抬手戳碎了这个梦,晶莹的碎屑自她指缝间流过,徒剩一望无际的黑暗。
“小石头,我知道是你。”
“可是啊,我有不得不做的事,不能去看江湖了。”
“不如……”
她笑了笑,眉眼间皆是遗憾。
“你代我去看吧。”
然后,梦醒了,孙婉嫁去了李府。
府宅,下人,都是孙老爷帮衬买的。可李直不仅不心怀感恩,还在隔月后赎了个青楼女子回府,虽未抬作平妻,却也默许府中下人称她为夫人。
此后四年,夫君嫌恶,李老夫人明里暗里的嘲讽,还有小妾方氏不停使的绊子,充斥着孙婉的生活。
她日渐消瘦,心力憔悴,而孙府日益衰落,自顾不暇。
阿眠怕自己干涉过多引人注意,只能背地里给那些人使绊子。
只一次方氏实在做的太过,她当场挑了人衣襟上的扣子让她丢大了脸。回到房中,孙婉笑得畅快极了,那是她许久不曾见、又极盼着的模样。
“叫她平日里总阴我,这次也该她倒霉了!”
笑完了,孙婉拭掉眼角的泪水望过来,语气说不出的轻快,又带着点期盼:“小石头,你果然是妖精吧。否则怎就这么巧,方氏刚骂完我便遭了罪?”
顿了一下,她敛去笑容,喃喃道:“可惜你就算化了形,也是石头精。”
石头,永远也开不出花儿来。
而她,永远也离不开这牢笼一样的宅子。
最后,一切定格在那个雨夜的佛堂里。
小姑娘死去了。
小石头开花了。
缘也好,祸也好,都结束了。
…
上边儿,开路的人得了吩咐,将手里剩下的纸钱一股脑扔进了坑里。泛黄的圆土纸或是洋洋洒洒、或是坠雨失衡地落下来,颇有种遮天蔽日的压抑感。
没人注意到,那沾在棺盖上一同被掩埋的、小小的花儿。
方氏到底没真等着那坑填完才走,她也就站在树下瞧了一小会儿,便领着婆子和几个下人先行下山了。
婆子一手撑着伞,一手虚扶着主子,眼睛紧盯着脚下,可谓尽心尽力。不过等走了段路,她却发觉方氏脚步不稳,心想着要提醒几句,抬头还没出声,只见方氏微蹙着眉,目光游离,明显是走了神。
她犹豫了一下,轻声唤到:“夫人,夫人?当心脚下。”
方氏原本在想孙婉的事儿,被人乍一打断,心中陡然升起一抹羞恼之感,正要张口训人,却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溅了一身的泥。
“夫人!!”
婆子手慢一步没拉住人,只来得及嚎出一嗓子,语气之悲切,不清楚的还当是在叫丧呢。
“喊什么喊?!平白招得晦气!”方氏面色阴沉,挥开她伸来的手,咬牙站了起来。
“死都死了,还要克我一遭!有这胆子,怎得不去旁人那儿闹?!惯会拿我当软柿子捏!”
婆子听了这话心中大骇,极快地瞥了眼身后的下人,扶住了方氏的胳膊:“夫人慎言。”
方氏剩下的话更在喉头,再说不出了。略微思索了一下,她喊了婆子附耳过来:“从前就是因着李府冷清,姐姐才日日伤神,郁结成病,最后还……如今她躺在这荒山野岭,我却是心疼她死后还要独独儿一个人守在一处。”
婆子低眉想了想,试探到:“那城外的乱葬岗……”
“你乱说什么!”方氏瞪大了眼,低声斥道,“那等脏乱污秽之地,岂是姐姐能去的?!”
婆子默了一会儿,小声道:“奴婢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