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开车来的, 招招手让陶思悦上车。
陶思悦假装没看见,沿着马路边漫无目的地往下走。
男人也不管是不是会吃罚单,直接将车靠边停下,大步追上前将她拦住。
“你是要我在街上跟你讨论这些问题, 还是找个舒服的地方慢慢聊?”男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用眼神示意过路的行人, 语气发冷道,“我可不想跟你站在街上吹冷风。”
他们边上是一家咖啡厅, 这个时间点里面的客人已经不多了, 看门口挂着的木牌告示,再过半个小时就要停止营业。
陶思悦犹豫片刻, 抬手指了指店门。
随意点了单,等服务生走开,男人才露出那种恼怒而蔑视的表情,阴阳怪气地道:“陶思悦,你胆子很大,我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陶思悦不擅长嘲讽,默然坐着,无声催促他快点切入主题。
“你想做什么?你不会是在打什么愚蠢的主意吧?”男人狭促笑道,“啧啧, 那连我都要可怜你了, 你简直比你爸说的还笨, 连自己的状况都搞不清楚。泥菩萨不仅想过江,还想把跨海大桥给掀翻了, 你有那本事吗?”
陶思悦掀开眼帘看向他,强装镇定地反问:“你是在害怕吗?”
“我害怕?我只是对你的兴趣被消磨没了。”对面的人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我要是你, 才应该害怕得瑟瑟发抖。”
男人用手掐着桌面上用来装饰用的盆栽,把浅紫色的叶子一片片摘下来,又把光秃的枝条一节节折断,漫不经心地跟她说:“我给你买过那么多东西,别的不说,光是衣服跟鞋子,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好几万了。对我来说不多,可是对学生来说不少。你收了我的东西,这叫你情我愿。”
陶思悦飞快地反驳:“我没有拿。”
“谁可以证明你没有拿?难道我自己留着那么多年轻女生的衣服用来收藏吗?”男人没用正眼看她,只是眼睛的余光稍稍往她这边瞥了一点,“别忘了我第一次带你去商场的时候就买了好几件衣服,当时的服务生肯定还记得我。”
陶思悦咬着重音道:“我当时说过我不要!”
“半推半就嘛,这些不都是你们女孩子的手段?客气一点说我不要,最后还是会拿的。”男人不以为意地转了圈脖颈活动肌肉,“这话你跟别人讲,你看看有多人会信。”
服务生端着煮好的咖啡过来,男人提前闭上嘴。
在对方摆餐盘的期间,他跟着音响里播放的舒缓音乐哼了两声调子。
热咖啡的苦味随着白烟袅袅上飘,两人都没什么兴趣喝。
等服务生端着餐盘轻手轻脚地走开,男人才继续往下道:“先不说你爸,我只说你。你已经成年了吧,我跟你之间的关系,顶多属于是金钱交易基础上的不正当关系。你真报警,警察真找到证据,我顶多也就算是嫖^娼,你呢?你那叫卖。闹大了我不嫌难看啊,反正男人很正常。可是你不一样,你能活得下去吗?”
陶思悦一手端起咖啡杯,男人快一步抬手按住杯口,防止她把咖啡泼过来。
液体晃动着溅出来一点,男人被烫得收回手。
他“呲”了一声,抽着冷气,扯过旁边的纸巾擦拭水渍,动作不大温柔,唇角的笑容也透着阴森:“别生气嘛,叔叔是在跟你讲道理。”
他把纸扔到一旁:“你这个年纪还不明白钱有什么好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有比你多得多的办法,能让你后悔一辈子,而且我自己不会受到多大影响,你却要接受整个社会的非议。这才叫成年人,不是年满18岁就算的。你敢赌吗?”
陶思悦咬着牙,愤恨地瞪着他。
这表情明显取悦了男人,他笑道:“我也不想把大家弄得那么不体面,毕竟本来我跟陶先勇聊得还蛮好的。他这人除了没什么本事,其它方面做得还行。识趣、听话,会逢迎拍马。我赏他一口饭吃的,他立即高兴地对我汪汪叫,这样的人少一个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语气里尽是讽刺跟羞辱,半点没有平日的大度豁达,纵然有心掩饰,眼神还是淬毒的,似乎想将陶思悦生吞下去。
他那和蔼和亲的长辈形象,无微不至的关照照顾,在陶思悦触动到他的利益,令他感到威胁的一瞬,已经全盘抛售变成一幅狰狞怪状的新面孔。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男人说:“你爸本来就没什么出息,你知道他跟着我投了多少钱吗?我要是勾勾手指不想带他玩了,他只能亏得血本无归,到时候你跟你弟弟连现在的房子都没有,得去街上喝西北风。你全家人都要为你的错误买单,你觉得你爸能原谅你?”
不用他提醒,陶思悦知道陶先勇翻脸不认人时是什么样子的。
他可以按着自己的老婆打,可以将房间里的东西砸得四分五裂,可能还会有一些陶思悦不敢想象的过激举动。
家里唯一能让他在意的只有陶睿明,陶睿明幸福得什么都不懂,有时候让她嫉妒得发疯。
男人多半是真的有所顾忌,在陶思悦没有回应的情况下,独自威逼利诱地说了许多。直到店长过来提醒要关店,才舔舔干涩的嘴唇,喝了口半冷的咖啡。
味道焦苦,带着涩意。他扯扯嘴角,对面前的人跟面前的饮料都感到厌恶,在桌上扔下一百块钱后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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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活着真没意思。”陶思悦平淡地说,“活着有什么用呢?生来都是吃不完的苦。”
她唇角的血有点干了,颜色变成暗红。
“我不会分析,也不懂大人到底都是怎么想的,他们总是变化。我无法推测事情的走向,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何况现实根本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在这之前,我做过的最难的题也就是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题,求导、求导,再求导就好了。现实是我只能逃避、再逃避,偏偏还逃避不了。他们都拿着刀在后面逼我,告诉我你不能这样做。”
“我在街上走到天黑,那天晚上风特别大,我走不动了,想着反正都要死,不如早点结束也好……”陶思悦声音渐低下去,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眶泛出水花,冲淡了酸意,随即再也抑制不住,连成串地往下落。
她很轻地抽了下鼻子,说:“是何叔把我拉上来的。”
办公室里的数人下示意看向何川舟,何川舟抱胸的手指不自觉抽搐了下。
她对这件事情好像还有点印象。
那天她在学校里差点跟同学打起来,周拓行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吓得心惊胆战。
新闻的影响太过恶劣,一时半会又分辨不清真相。班主任担心她的性格留在学校会闹出事,让她提前回家跟家长沟通沟通。
何川舟到家后什么都没说,跟何旭一起吃了晚饭,天黑后写作业时,何旭说有人失踪了,他们派出所的人手不够,他要一起过去帮忙。
据说最后人是在跨江大桥上找到的。
何旭没说那个人是陶思悦,不过从那之后消沉了几天,一个多星期没去上班。
陶思悦带着鼻音小声啜泣道:“真站到桥上,我又不敢往下跳了。水面太黑,只有一点点倒映的光,我翻过栏杆,两条腿都在发抖,一点点往外挪,然后坐在边上,坐了一个多小时。”
何旭一出现,陶思悦的精神就崩溃了,她往下一滑,被何旭跟边上的同事及时抓住手。
一群人涌过来,拽着她的衣服将她往上提,可是栏杆的阻隔让他们使不出力,陶思悦还在不停挣扎。
同事劝道:“小姑娘想点好的,多大点事儿啊?时代不一样了,这算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陶思悦哭着说道:“何叔对不起!何叔对不起……”
何旭抿着唇角,大概猜到她的对不起是为了什么,只是点点头,说:“没关系的。”
“对不起,我不懂。”她语无伦次地说,“为什么?我不明白……对不起。”
“我懂,我懂。”何旭抓紧她的手,扯了个笑容,安慰说,“没关系的。”
陶思悦哭得更难过了。
几人合力把她拉上来,陶思悦跪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呓语似地说着些含糊不清的话。
何旭从车上拿了条毛毯,盖到她身上,蹲在她面前静静看了片刻,让同事先送她回家。自己走到桥边,靠着栏杆坐下。
一朋友跟过来,贴着他坐下,看向陶思悦的方向小声道:“她跟你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她爸妈今天在派出所那一通闹,她不帮着说句话啊?”
何旭仰着头,长长叹了口气:“我没做过坏事,我不怕接受调查。都是大人的错误,难道真的去逼她吗?”
朋友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能无奈道:“这都什么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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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思悦对何旭,有景仰、有感激、有依靠,还有更深重的愧疚。
何旭救过她两次,带着她奢求不到的理解跟宽容,可是依旧改变不了她的人生。
她在命运嘲弄的推手下,在迷途里不住打转,被两难的选择围困,提不起破釜沉舟的决心,只能自我安慰,一天天掐算着日子,希望所有的一切能尽快过去。
她天真地认为所有的事情都跟陈旧的日历一样,可以被覆盖,被遗忘。
何旭善良地肯定了她的想法,让她得以在飘荡不安中获得短暂的喘息之机。
陶思悦模糊的声线逐渐平稳:“因为舆论闹得太大,加上有医院的体检报告,分局开始查这个案子。我不敢说出他的身份,只给了时间。那个年代的执法记录仪刚传进国内,功能还比较单一,不过也清楚记录了当时两人聊天的场景。调查没进行两天,就证实跟何旭确实没有关系。”
“韩松山其实也是在帮那个男人做事,一直不依不饶地在背后出力。陶先勇不敢承认事实,一口咬死是警方内部在勾结,捏造证据。韩松山睁眼说瞎话,编造各种谣言散布出去。那时候信息传播途径窄,韩松山跳得高,大家只能看见他的文章,看不到警方的公告。当然,就算看见了也不一定相信。我妈听到周围人的讨论,被他们骗得团团转,我跟她说不是何旭,她完全不相信。”
“后来陶先勇确定我没有把那个人供出来,不想再闹了。我觉得事情终于要结束了。”陶思悦说着顿了顿。无论多少次,每当剧情进行到这个节点,那种无处发泄的怨愤就会开始滋长,“我好几次都这样觉得,结果每次都变得更糟糕。”
第三段视频到这里也结束了。
何川舟点击播放最后一个片段,不过对里面的内容大概已经清楚。
李兰用自杀威胁,让何旭过去谈判。两人争执间,何旭为了救人摔了下去。
如果陶思悦对苦难的缘由感到迷惘,何川舟也有诸多不能明白的地方。
即便一切都清楚,足够的智慧依旧不能实现完全的自我疗愈,更多的情况是,哪怕明知道是一条歧路,人还是忍不住要回头。
苦难也罢,痛苦也罢,虚妄也罢,好过清醒面对何旭不存在的世界。
何川舟用了十年才走出来,陶思悦至今困囿于过去。
何川舟的注意力发散,看得不大认真,只发现临近结局时,陶思悦脸上的痛苦跟悔恨少去了许多。泪痕干透后,那些感情仿佛跟着消失了,留下跟脸色一样苍白的语言,辩解自己多年来的行为。
“何旭死了,说出真相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一家人的生活都会被摧毁,我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而且这真的是个意外,我妈妈之后十年没出过老家。她已经在忏悔了。”
王熠飞的刀锋直接割破她的皮肤,一道细小的血线顺着银白的刀刃流淌下来,不满陶思悦那淡然的态度,恼恨地道:“你怎么能够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那个人是谁?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我不恨他吗?我也想杀了他,可是有什么用?就算我当时把证据拿出来,强^奸罪罪名成立,他能被判几年?”陶思悦闭上眼睛,有种自暴自弃的悲观,“他姓沈,叫沈闻正。你知道了,能拿他怎么办?”
“他凭什么逍遥法外!”王熠飞冲上前,对着镜头吼道,“我要警方公告真相!真相!”
等视频全部播放完毕,众人憋着的一口气才敢呼出来,交头接耳地发出声音,讨论王熠飞的动机跟两人目前所在的位置。
黄哥选择再看一遍,挪动着鼠标点中标题,发现何川舟已经起身离座,想问问她的判断。
正巧外面的人过来通报:“何队,江照林说一定要见你,是很要紧的事。”
黄哥抢答说:“我们在找、在查了,你告诉他着急没有用,不要催!”
青年拍手:“我说了呀!他说跟案子有关!”
何川舟决定去看看。江照林是最了解陶思悦的人,说不定能提供有用的线索。
黄哥丢下鼠标,火速跟了上去。
江照林就等在走廊上,手里捏着手机,见何川舟出来后,用力抹了把脸,朝她迎来。
“姐。”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就哑了,词穷中找了句不大合适的开场白,“视频我也看完了。”
何川舟单刀直入地问:“你觉得她的状态怎么样?我觉得她跟王熠飞的表现都不大自然。”
江照林摇了下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不知道你相不相信……后面事情其实跟她说的不大一样。思悦本来是要说出真相的,她当时已经答应我了……” .w21格格党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