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日新把银子恭恭敬敬捧到公公身旁的茶几上,说:“上差远道而来,区区微仪,不成敬意!敢问公公,女方是哪一位?”
公公哈哈一笑:“还能是谁呀,太后身边的红人儿苏姑娘呗。”张日新一下子恢复了常态,对金书办假嗔道:“真不懂事,对上差如此失敬!”金书办回身又照样捧出一封银子来,赔笑递上。如此皆大欢喜,刘总办设宴款待上差七人,众皆作陪。宴罢,公公告辞,众人送出。
送走了公公,众人争相称贺。张日新对刘总办说:“大人,”刘总办立刻抢说:“不敢当!”张日新说:“上谕的意思是刻不容缓,兄弟只得请几天假,即刻启程。”又转对三位工程师说:“时间紧迫,有劳几位仁兄了,大敌当前生产进度耽搁不得。”
三人拱手:“放心放心!”
刘总办又命人取出一封银子来:“张参领双喜临门,下官无以为赠,区区贺仪,望乞笑纳!”张日新坚辞不受,刘总办就交到金书办手里。
告别了机器局众人,张日新和金书办径奔大帅府求见,禀明前事并告假。中堂大喜,备了一个箱笼,除金书办外又增派一名得力小厮和四名亲兵,说:“无违上意,好事忙行。”又说:“到京后齐化门城门已关,可到齐化门外隆兴客栈小睡半宿再进宫。”
告别了,七人上马直奔京城。
到京已经入夜。至隆兴客栈歇息不提,次日早晨金书办把众人唤醒,小厮伺候盥洗毕,从箱笼中取出一身吉服给张日新换上,还弄了个十字披红。
众人饱餐之后骑马上路,行约一个时辰已到颐和园东宫门。报进去,何统领和一名太监迎出来,都向张日新拱手称贺。何统领给他一个腰牌说:“张参领往后在园子里居住,这是进门的凭证,东宫门、北宫门都凭此牌,可别再隐身了。”
已有人将马匹牵走,将四名亲兵带至宫门外官栈歇息。那名太监引张日新三人至乐寿堂院内。回事太监报进去,太后说“传”。
张日新进乐寿堂叩谢圣恩。太后说:“起来吧,听说你在李鸿章那儿干的不错。我早就说嘛,李鸿章就喜欢你这样的。”又问:“苏姑娘装扮好了?”一名宫女说:“等着呐!”
太后嗔道:“等什么,还不过来?”
“嗻!”话音刚落,门外已有两名宫女搀着苏萍进来:凤冠霞帔,顶着盖头——是诰命夫人的吉服。领至张日新身旁,俩人双双叩谢天恩。
“站起来我瞧瞧。”太后说。“真是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对儿。去吧,热闹热闹,今儿各样儿的规矩全免了。”
再拜退出,见殿门外等着许多人。因宫里生活太过单调乏味,加之他二人平时待人谦和广结人缘,所以今天不承值的太监、宫女都愿意来凑热闹,还有德龄姐俩、几位熟识的命妇、小慧、荣儿和太监小满子等,居前的竟然是李莲英。张日新趋前见礼。李莲英说:“今儿你们的喜事由我操办。”
张日新说:“可不敢劳公公大驾,我们承受不起。”
李莲英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欠苏姑娘塔大的人情,你不知道。”
出了大院东门,见一乘扎了彩绸的八抬喜轿横在门前,八名轿夫侍立两旁。小太监小满子牵着一匹高头骏马,金鞍玉辔,马头上也结着红绸。另有六十多人的吹鼓手和执事人等,是按张日新的品级配给的。
李莲英说:“太后老佛爷格外开恩,在后山西边另拨给你们一个院子。咱们得由苏州河乘船过去。都听我的,新姑爷上马新娘子上轿!”张日新知道码头很近,骑马不过是装装样子、应应点而已,但在这皇宫禁苑骑马却是一种特权,一种政治待遇,必得经过皇上或太后恩准才行,刚才太后那句“今儿各样儿的规矩全免了”就已暗含准许骑马了。
首先是吹鼓手走在队列最前边,然后张日新上马一抖丝缰,小满子挽着辔头居前引导。小慧和宫女荣儿扶着苏萍上了轿,八名轿夫前四人、后四人扛起轿杆稳步前行,十二名执事走在轿前是为前导,另十二名执事跟在轿后是为后扈。李莲英问:“谁来扶轿?”几名小宫女嘻笑着站出来,李莲英点出四人:“左边、右边各两人。”她们紧跑两步在轿左右扶着随行。全体宾客簇簇拥拥走在最后。
喜轿和太后的凉轿不同,属于有顶子的“暖轿”,撂下轿帘里面一团漆黑,还闷热,行走起来几乎没什么感觉。起初苏萍还担心轿夫玩什么“颠轿”的恶作剧,但是没有,看来所谓的颠轿可能只是电影里的噱头,真实轿行的行规只是一个字:稳。体验着乘轿的神秘感觉,苏萍不由得想起一句歇后语: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一行人离开乐寿堂大院东门迤逦而行。过了德和园大门吹鼓手才敢吹吹打打。过了紫气东来城关,往北不远见到苏州河,有五条画舫泊在眺远斋码头,这五条船也已扎上彩绸装扮一新。张日新下马,小慧和荣儿搀扶苏萍下轿,李莲英指挥众人陆续上了船,太监撑船往西。
这苏州河前承昆明湖,后汇谐趣园,系乾隆时仿江南水镇而建。繁华时两岸商铺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故又名苏州街。河道蜿蜒,宽狭互现,亭台有影,碧水无波。一路吹吹打打,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容龄说:“姐姐如今嫁过去,该不会忘了我们吧?”可是按规矩新娘子蒙着盖头不许说话,却可以哭,苏萍此刻没有哭的理由,装哭又不会,也就只好装哑巴。容龄醒悟到她不能讲话就把眼光投向张日新。
张日新忙说:“改天一定趋府拜望!”
容龄说:“瞧姐夫寡言少语的,日后准听话。”
姐姐德龄申斥道:“姑娘家的懂那么多,不怕人家笑话。瞧我不撕你嘴!”容龄一吐舌头,不说了。
过了北宫门内的三孔桥又行了一程,画舫靠上南岸一个规整的石码头。众人弃舟登岸,早有一乘扎了彩绸的四抬轿等在那里,因为前方是山路八抬轿走不开,所以李莲英安排了一乘四抬轿。小慧和荣儿搀苏萍上轿,前导、后扈、扶轿的阵容依旧。码头上有一段整齐的石阶,众人拾阶而上。又走了一段山路,远远看见树影之中现出一个小小的院落,正是:古木杂花疑无径,青瓦白墙有苔痕。
众人拥着轿停在小院门前,落轿。只见院内高搭天棚,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已有宫女、太监在院里忙碌,听到外面喧闹之声他们都涌出来。
一位老太监递给张日新一张弓三支箭,说:“弓别拉满了,射轿帘。”张日新低头看了看,箭簇已被去掉,心想:“入乡随俗吧。”于是把弓拉开,想了想,大声说:“我可射箭啦!”众人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一阵哄笑。射出一箭,因不敢用力,箭只射到轿帘的底边,又是一阵哄笑,接下的两箭力度合适,射到轿帘中间,只见轿帘稍一凹陷箭就掉落了。在众人喝彩声中回身把弓交还老太监。
轿夫把轿前倾,小慧和荣儿挑起轿帘把苏萍扶出,迈进院门。苏萍感到脚下异样,低头从盖头的缝隙看到地上是红毡。这时身后长长的队伍也鱼贯而入。吹鼓手到此时格外卖力,把曲调吹到高潮。小慧和荣儿扶苏萍踩着红毡,莲步姗姗走向正堂,中间少不得要迈过火盆、马鞍之类的俗物。待苏萍进了正堂,吹鼓手又吹了一阵儿方才停住。
院里的正房五间坐南朝北,是背山面水的格局。东西屋各三间,院门开在北院墙上,南墙还有一个用太湖石垒成的拱门通往后边的山路。
大家进了正房。正房虽不轩敞却也整齐洁净。只见迎面墙上高悬着一幅横幅,上书“天作之合”,是李莲英讬一位翰林写的,意思很清楚:太后老佛爷指婚,老佛爷就是天,可不是天作之合吗?暗中一层意思是:别忘了,若不是我李公公,老佛爷还没准儿指配谁呢!
正中案子上,高高摆着一个八音座钟,是太后御赐的。此外还有:送的象牙船摆件、李公公送的玉杯一对、德龄姐妹送的法国化妆品一盒、小慧亲手做的荷包一对。其他相识的太监宫女送的荷包、绣品、香囊、绒花、银锭、银元等等分别摆列在两边的联三桌上。正房的西厢就是洞房。
李莲英朝院里一招手,吹鼓手换了个曲调又吹奏起来,乐声中众人起哄要他们在“天作之合”横幅前拜了天地,遥拜了太后、皇上,然后是夫妻对拜,又喝了三盏交杯酒,至此合卺礼成。遂有小慧和荣儿把苏萍搀进洞房,吹鼓手才停下。金书办拿出两笸箩制钱打发走了吹鼓手和执事的。
李莲英从宫外请来几位唱大鼓、单弦的艺人,在院里给众位来宾唱了几段曲子,又请了几位京城名角唱了几段折子戏,唱到精彩处众人高声喝彩,竞相抛掷赏钱。
热热闹闹已近黄昏。李莲英在院里喊了声:“进膳了!”立刻有许多传膳太监鱼贯而入,拿着提盒、捧盒,很快就把院里的十几张圆桌摆满了,说不尽那天庖盛馔,洞府仙醪。由于是太后指婚,又是李总管操办,所以今天的丰盛酒宴是御膳房的差事,所用碗盏杯箸俱都是御用之物。
李莲英却不入席,说了句:“我可就失陪了,有我在这儿你们反倒不随便,各位慢用吧!”大家七嘴八舌表示挽留,其实心里巴不得他走开。李莲英多聪明啊,人家明白,一拱手带着两名小太监转身离去,张日新和金书办赶忙趋前向李莲英长揖致谢,小慧也赶来请了个蹲儿安。
众人纷纷入席,真个是贵贱莫论,长幼何分,觥筹交错,笑语欢声。金书办陪着张日新依次到各桌敬酒,来宾们也都把盏称贺。太监们难得有一次放松的机会,索性推杯换盏、猜拳行令起来。
席面上却没有苏萍。原来按这时的风俗,新娘子须盘腿坐在洞房炕上,左右两名宫女服侍,名曰“坐帐”。苏萍听出站在左边的是小慧,顾不得不能说话的规矩,说:“小慧,你入席吧!”小慧不肯,苏萍说:“好妹妹,听话!”右边的宫女听到苏萍管小慧叫妹妹,惊愕地睁大眼睛,看看苏萍又看看小慧,心里着实羡慕。这宫女跑到外屋拽进一名宫女站到小慧的位置,硬是把小慧推了出去。
小慧坐到席面上心里却不踏实,她瞅了个空子,手托一盘饽饽跑进洞房从盖头下面塞给苏萍一块。余下的给那两名宫女分享。苏萍说:“好妹妹,我也渴了。”小慧又送进两小碗燕窝汤,一碗托起来从盖头下送到苏萍嘴边,另一碗留给那两位宫女。
“瞧这小丫头子,心儿肝儿的惦记她主子。”倒是容龄眼尖,发现了小慧的秘密:“要不怎么她主子舍得把那么好的软玉簪子给了她!”
德龄数落妹妹:“就属你嘴厉害,我看明儿谁敢娶你。”
“得,我也拍拍诰命的马屁吧,可是我也别盖过小慧去,要不日后她主子该宠着我了!”容龄说罢,用小碟儿托着一个鹌鹑蛋进了洞房,众人一阵哄笑。都知道这二位是老佛爷的眼前花儿,谁敢跟她们斗嘴呀,所以小慧只有低着头抿着嘴儿乐。
不觉月明林静,已是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众人起哄说:“新姑爷该入洞房啦!”推推搡搡把张日新推进洞房,众人人哄闹着将蜜饯、干果等朝里面乱扔了几把,关上门。外面又乱哄了一阵,都散净了。小慧、金书办和小厮送走众宾客也分别住进院里的东、西屋。
张日新面对红烛倒不知如何是好。
苏萍问:“都走了?”
“都走了。”
按清朝习俗应该由张日新用秤杆儿挑开她的盖头,苏萍哪管这套啊?不待他动手,自己一把扯下来:“闷死我了。”
苏萍从不化妆,今经德龄姐妹薄施粉黛、淡扫蛾眉,加之珠围翠绕,凤冠粲然,在红烛映照之下,好一个瑶宫仙子,月里嫦娥,直看得张日新心花怒放。心里想说的话又实难启齿,只好学着京剧小生的腔调拱手道:“啊娘子,你我二人宽衣安寝如何?”
“别没正经的,放规矩点儿不许胡来!”苏萍板着脸说。
“娘子何出此言呐?”
“还没登记领证呢,不合法。”
“娘子好糊涂,婚姻登记处的橡皮图章是行使区县级的权力,当朝太后指婚是行使国家级的权力,”上位法优于下位法”的原则难道你就不懂吗?”
趁苏萍一时语塞,“噗!噗!”两声,张日新已将红烛吹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