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高烧退去,但噩梦依旧,哀愁如缭绕的云烟挥之不去,痛楚如滔天的海浪席卷而来,恐怖使她每根骨头都发抖,一听到脚步声,就会魂飞魄散,像瘦虾似地跳将起来。
从事发到住院治疗,快一个月了,她一句话不说,眼光呆滞,那双墨黑的眸子早已没有了光,张大的瞳孔中充满恐怖,散发着冰冷的光芒,绝美的脸庞上布满了阴鸷嗜血的神色。一个多月里,尽管医院每天都要给她服用大计量的神经抑制药,但她还是抑制不住的害怕,闭上眼,面前就浮现郭家庄一伙露出獠牙贪婪地享受品味红酒镜头,那高脚杯中殷红的是血,这血,有她一家人的,有小黄一家的……睁开眼,就觉得“赖鼠”就隐藏在门后、桌子底下、床底下、楼道里、厕所里、窗户外狞笑着,嚎叫声“让你死的更惨”在楼道里轰鸣着,随时都会冒出来呵斥他、要她的命。在她心中,豺狼当道,黑白颠倒,地狱一样的存在,压抑的空气让她窒息。
医院建议,避免再受刺激,她需要换个环境。于是父亲哄她,要送她回家,她这才安静下来,眼里出现了点点泪光。都多半年没回家了,她想家,想那个能带给她安全感、一切都是崭新的、还没住几天就离开的温暖的家。看到她眼里的泪光,父亲泪水夺眶而出,老人拉着医生的手更咽着:“你们看,她有泪水了,我的哲哲会流泪了,她知道哭了,我女儿有感觉了,我可怜的孩子有救了!谢谢,谢谢,辛苦你们了”。在场的医生、护士、同事无不动容,背过头悄悄地擦拭眼泪。
回省城,张哲没有回到朝思暮想的家,而是被直接拉进了省精神卫生医院。
转眼已是四九,精神病院的操场上,有的在散步,有的在大夫指导下做着康复运动。
寒风中,隔着铁栅栏,穿着校服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喊妈妈。尽管她的大脑皮层系统还没有恢复,还不能控制发音,但孩子的一声声亲切的呼唤形成强烈刺激:多么熟悉的声音,是我的宝贝!
没有声音,只有四支一样冰冷的手紧握着,四支泪汪汪的眼睛互相对望着,更咽着。
“妈妈,好想你和爸爸,你快点好了回家,我一个人害怕。”
只有泪水在那张煞白清瘦的脸庞上冲刷……
注意到孩子脚上的白色运动鞋已经黑油黑油的,明显好久没洗了,鞋带也是乱系着。她蹲下来,解开鞋带重新整理,这才发现孩子袜子是硬的,冰冷冰冷的。鞋底不规整地垫了五六层湿漉漉的报纸。没人给孩子洗鞋垫,他自己就一层层地垫纸代替鞋垫。她一层一层地取掉鞋里的湿纸,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
“妈妈,爷爷也住院了”,孩子泣不成声。“上周,爷爷三天跑了三个来回去郭家庄开会,爷爷每次开车几百公里,第一次去连座位都没有安排,开了十几分钟就散会了。第二两天又让去,领了几本书就打发回来了,第三天跑到半路说会议取消了,爷爷返回路上,出车祸了,警察叔叔说是爷爷疲劳驾驶,我们负全责”。
“爷爷让我给您说,好死不如赖活,哪怕像畜生一样活着,快过年了,好多猪和羊都没命过年,我们还活着,我们的命比猪羊好,妈妈,坚持活下去,总有天亮的时候。”
孩子紧拥着张哲:“妈妈一定要想开点,被人欺负的不光是咱家,大家心情都不痛快。我同学他爸爸在总部当主任,前两天开什么清廉生活会,让她爸爸给领导提意见,她爸爸说现在基层负担重,原来一年收不到50个文件,重组后第一年下文就400多,班子调整后,每年发文一千多,希望不要搞形式主义,给职工减负,结果开完会后就说他爸爸不讲政治对抗党委,现在他爸爸不当主任了。新来的主任天天找借口训斥他爸,而且每次都上纲上线,说他爸道德品质不好。上个礼拜,说他爸工装不整齐,把他爸爸写的材料扔到地上,他爸爸说了句不尊重人,那主任把缸子里的开水泼到他爸脸上。他爸爸天天喝闷酒,他烦的不想上学了”。
“还有两个当主任的叔叔,就是和爸爸一起当劳模的,都不陪他们玩了,郭家故意刁难不给办调动手续,他们都是直接辞职去其他地方了”。
“妈妈,大家都说,我们没有错,是他们在造孽,您一定要好好的,等着看坏蛋好下场”。
孩子一声声如泣低吟的安慰和控诉,就像一把尖利的小刀,一次一次刺痛她。本来应该是在父母撑起的和煦天空下幸福成长的年龄,却遭受着暴风骤雨的蹂躏,难以想象,孩子稚嫩的内心如何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和沉重,还要反过来开导安慰自己。
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冬天天黑的早,还要挤公交,孩子要走了。脸颊紧贴在两根铁栅栏中间,目睹着孩子逐渐远去背影,一股凄凉、孤独的感觉又向她压迫过来,瞬间凝结成委屈的泪水,化作悲愤的呐喊,从胸腔、从眼眶喷涌而出……
一声声凄厉的呐喊和呜咽,划破了天空,淹没在狂躁的西北风哀嚎中。
张哲终于说话了!她醒了,从噩梦中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