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没有人来的旧宅门前, 停了三四辆桑塔纳车,清一色的黑色轿车,这个时候的桑塔纳还是官车, 只看那一串数字靠前的车牌号就能看出不是普通车。
最前面的一辆车上下来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青年, 穿着一身中山装,手腕戴了表, 他下来之后立刻先去后面开了车门, 请出了后面坐着的两位老人。
两位老人都是七十岁左右的年纪, 看起来头发斑白, 一个慈眉善目,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另一位则跟怒目金刚似的,白发潦草,一把大胡子垂到胸口那, 下车就急匆匆往自家院子里走。
中山装青年见了,连忙道:“贺老先生,老先生慢些走, 我来扶您——”
老头推开他递过来的手, 满脸不高兴:“你什么意思, 瞧我年纪大?我跟你说,就你们这样整天坐办公室的, 体力还不一定有我好呢,敢不敢跟我上山去, 我爬一个来回, 你也就刚摸到山顶那块石头!”
青年十分谦逊, 笑着点头:“您老当益壮……”
“你才老呢!”
马屁拍到马腿上, 青年抬手抚了抚鼻梁上的眼镜, 已经有些额头冒汗了。
他来的时候省里领导可是再三叮嘱过,这两位大师都是国宝级的人物,那位拄着拐杖的是章老,是从京城请来做文物修复的大教授;而眼前这位大胡子老头看着不显山露水,名头并不比章老差,这位名叫贺延春,是全国顶级金银器大师,只要是和金银有关,没有他玩儿不转的,那一根根金丝银线,金属薄片,在他手里听话得像是排队列好,任由他捏成各种形态。
这次省里有两样珍贵文物急需修复,特意请了章老前来,托章老的福,竟在最困难的时候找到了贺延春大师,当真是妙手回春,那两样珍宝被修好已经妥善保管起来。
也正因为如此,省里特批好生送贺大师回来。
本来是给了一笔丰厚奖金,但是贺大师脾气古怪,东西修了,但也发了好大的火气,钱一分没要气呼呼就回来了。
贺老头到了自家,开了铁门往里走,还在怄气。
身后的青年不敢吭声,但被搀扶过来的章老却是笑呵呵的,还在劝他:“烧蜡灌注青铜,不算金银嘛,老贺,你别气啦,再说这是为国家服务,也不算坏了你规矩对不对?”
贺老头恼怒地回身,拿手指着对方连着点了几下,到底对着多年好友没舍得说重话,气得道:“要不是你叫我,我才不去,我当年欠你的那二钱小米,算是还清了啊!以后这样的事儿少找我!”
章老先生笑道:“你还清了,我可没有。当年在农场下放,你给我摘过柳树叶子、剥过榆树皮,还给我搓了一小碗野谷子……那会儿可真是,吃什么都香,现在还记得那点野谷子煮的粥,那一小碗,你全给我喝了。”
“你少说这些,烦不烦人——”
贺老头的话说了一半,原本拧起来的眉头在瞧见院子里之后,变成了一个挑眉的神态。
跟在后头的章老先生走进院子,瞧见也有些惊讶:“哟,你这里打理得不错啊,比我想的要好多了。”
院子里归纳整齐,窗明几净,院中也没有落叶杂草,甚至在墙边还用碎砖拼出一排小花坛,里面已经冒出了花草的嫩芽,还有几株不知名的野花一瞧就是特意移植过来的,枝叶随风摇曳,花朵开得蓬勃有力。
章老看了一下,微笑夸道:“你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呢,不错,不错。”
贺老头嘴硬,眉毛都扬起来了愣在那装出一副我也很困扰的样子,摆摆手道:“别提了,肯定是那俩小子,我怎么说都不听,非给我弄,哈哈哈!”
章老先生:“……”
这位显摆得太明显,都笑出声了,他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怎么接。
贺老头这会儿也不急着赶人了,站在小花坛那,一脸的得意。
章老从善如流,顺着问道:“哪两个小子?是不是你上次写信跟我提过的,那个特别漂亮的白子慕?”
贺老头摆摆手,丝毫没谦虚:“不光漂亮,还聪明着呢!”他又指点了那小花坛,“你看这个,我敢打赌,就那俩小子给我弄的,这花啊草啊什么的,我那小孙子爱漂亮,肯定是他弄的,至于这些砖头,就是跟他一块那傻小子搬的,哦,叫雷东川,长挺高,吃得多力气大……”
正在那说着,忽然听到门口有小孩的声音,隔着铁门就听到了清脆的一声“爷爷”。
一个穿着小背带裤的小朋友推开大门,小脸白白嫩嫩,一头小卷毛,仰头瞧见院子里人多一时愣在那。
贺老头招手哄他:“小碗儿,来啦?快来爷爷这!”
白子慕不敢一个人过去,后面跟过来的雷东川牵起他的手,带着一起走过去。
贺老头弯下腰,装作生气道:“怎么,一阵没见,不认识爷爷了?”
白子慕笑了,他一点都不怕大胡子爷爷生气,爷爷平时就喜欢这样跟他闹着玩儿,小孩上前抱了他一下,那点生疏感一下就没有了。
贺老头从省城带回了不少好东西,石料、木料卸下来送进后院,小轿车上也搬下来一些,除了给小孩买的玩具和一大袋零食,甚至还有一台彩色电视机。那个穿着中山装的青年带着电工忙忙碌碌,不只把电视机和天线安装好,还顺便给这个老房子更换了电路,简单做了一下维护。
白子慕视线落在那台电视机上,跟着一起动,他认得电视机,雷哥哥家里有,他们每天写完作业可以看一小会儿。
小朋友非常喜欢看动画片,以前来爷爷这边的时候,还跟他讲过自己看的美猴王孙悟空。
贺老头咳了一声,等小孩转过头来,就把背在身后拿着的一个玩具熊猫递给他,“拿着玩儿吧,我上街瞧见有卖这个的,顺手给你买了个。”大约还在记仇,老头干巴巴补了句,“回去自己上电池啊,这个能动。”
白子慕看着那个熊猫玩具,圆滚滚的熊猫抱在怀里了还在一直看,小孩像是有点不敢相信似的,小心摸了好几下,然后就紧紧抱住了,仰头开心道:“谢谢爷爷,它和我的熊猫好像、好像!”
贺老头乐了:“什么好像,就是一样的,全天下的熊猫都长一个样!”
白子慕抱着熊猫,也不管电视机了,乖乖被贺老头牵着手带去打招呼。
贺老头带着白子慕去见了章老,炫耀了一番小孙子,又抬了下巴把后面跟着的雷东川介绍给老友:“这个也是,东川,快喊人,叫章爷爷!”
雷东川老实喊了。
章老笑呵呵连声应了,夸道:“都是好孩子,老贺,你比我厉害,我家里只有一个外孙,你这边都有两个小孙儿了。”
贺老头挺得意,站那不走:“你就没点表示?”
章老先生估计是头一回被这么直白地要礼,他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怀表来想要摘下送给孩子们,贺老头摆摆手道:“我不要这些东西,俗!这样,我这里还有一刀上好的宣纸,你进来给孩子们题个字儿,随便写几张就行!”
章老摇头笑笑,也没推辞,跟着进去了。
黑木桌上,一沓宣纸摊开,洁白如雪。
桌子古朴沉重,宣纸也是上好的纸料,唯独压在一角的砚台,是缺了一角的,看起来破破烂烂。
章老提笔顿了一下,忍不住拿起那块砚台,呵气之后果然瞧见那块墨砚起了一层雾气,立刻湿润起来。章老先生摩挲几下,心痛道:“老贺,这是洮河砚吧?磨面不光,呵气即湿,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也不好好收着……”
贺老头坐在一旁,倒了茶水,哼道:“你少管我,我这么大把年纪了,半截身子入土,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章老摇摇头,一边心疼砚台一边提笔写字。
贺老头招手让雷东川过来,指了指那边的墨宝叮嘱他:“一会写完了,你把那几张都收好,也替你弟弟收着啊,存好了,能卖大价钱!”
一旁写字的章老丝毫不知,还认真想了几句祝福孩子们的话写下,颇为诚恳。
章老写完坐下聊天,两位老友避开过去旧事不提,只谈现在的好日子。
在接连哄劝了几日之后,贺老头也不怎么跟他生气了,他只是碰到金银器,就免不得想起以前,人看着比临去省城的时候沉默许多。
章老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会儿哪里想过还有现在的好日子,你瞧,你这茶壶……”他本想夸一句桌上的紫砂茶壶,但是瞧见上面盖着一个不伦不类的塑料卡通壶盖之后,没忍住笑出声,“你这茶壶盖子,挺别致。”
虽然破坏了原本的名贵美感,但是这个花花绿绿的小壶盖,却显出几分童趣。
一瞧就知道这家,肯定有个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