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cob应声来开门,闻一舟从蔺逾岸肩膀后头伸出脑袋,三双眼睛面面相觑。
Jacob很明显在主人不在场的情况下不好意思随便乱逛,进了屋之后只是把行李顺墙根放下,然后就坐在椅子上老实等着。闻一舟却一进门便立刻自来熟地满屋溜达,好像一个视察工作的领导,或一个巡视领土的国王,将手背在身后,颇为老成地品鉴道:“挺不错的嘛。”
这是一个简单的一室一厅,房间面积的确不大,总共加起来估计也就四十来平,不过一个人住绰绰有余。房间十分干净整洁,几乎没什么杂物。床头靠窗摆着,被子理得很平整,床侧以一个双人沙发沙发将小厅和起居空间隔开,茶几上摆着游戏手柄和几张游戏碟。小阳台这头原本大概是饭桌的区域完全改成了书桌,放着台式电脑、键盘鼠标和一摞纸张文件。
原来这家伙平时居住的环境是这样的,闻一舟原本还以为会有很多运动器材呢,目前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男生的独居公寓罢了——大概会比普通男生宿舍更干净些。
家里平时一看就很少来客人,几乎没什么多余能坐的地方,闻一舟占了工作椅,Jacob坐了沙发,蔺逾岸只得坐在床上。他瞧着这两个毫无交集的人身处同一空间——自己家中,只感觉场面荒谬又滑稽。
“要喝点什么吗?”蔺逾岸难得家里来这么多人,作为主人反而局促得不行。
“有什么?”闻一舟问。
蔺逾岸想了想,说:“水。”
“还有呢?”
蔺逾岸琢磨了半天,摇了摇头:“没有了。”
闻一舟:“……”
Jacob:“噗!”
闻一舟:“茶,咖啡,饮料,什么别的都没有吗?”
“没有,”蔺逾岸说,“我不爱喝含糖的,咖啡因的也很少。”
“好吧,”闻一舟没脾气了,“知道你是老实的乖宝宝。”
蔺逾岸闻言对于自己的无聊感到些许窘迫,说:“我买点吧?叫个外卖,或者楼下便利店。”
“别折腾了,给我一杯水吧。”闻一舟说。
蔺逾岸连忙倒了两杯水——家里只有两个杯子,一个正常用,一个备用,多了没有。闻一舟抬眼瞧他,他忙说:“我不渴。”
闻一舟没什么感想地点了点头,这时Jacob开口问:“我能借下洗手间吗?”
“当然,”蔺逾岸说,“右手第一个门。”
闻一舟翘着二郎腿观察这位即将入住此处的陌生人——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戴着眼镜显出一丝书卷气,但又一点儿不内向,十分活泼开朗。而Jacob在路过闻一舟的时候,顺便给了他一个明媚的笑容。
闻一舟深吸一口气,拳头硬了。
Jacob前脚刚一进洗手间,闻一舟立刻站起身,语速飞快地说:“我观察过了,这里住不下两个人,我觉得不大行。你看你这个身高,要睡沙发也睡不下,鸠占鹊巢……不对,就把床让给别人你自己睡地上,人家心里肯定也过意不去。但是要让客人打地铺更不合适了,怎么着都不对。”
“啊?没,没关系吧。”蔺逾岸不明所以:“之前学校宿舍或者青年旅社,不比这挤多了。”
“怎么着,你俩还想挤一张床?”闻一舟挑起眉毛,语气不善地问。
蔺逾岸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这是个陷阱题,需要谨慎。不过另一方面,毕竟Jacob曾经对他表露过那方面的意思,不管那些话有几分认真,他倒也肯定不会和别人睡一张床这么没有分寸。
闻一舟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忽然脱力般坐下了,他忽然意识到,无论内心如何抗拒,但自己的确也还没有能够叫蔺逾岸拒绝和他人接触的身份和资格。那男孩儿望向蔺逾岸的眼神他瞧得一清二楚——里头满是纯粹的欢喜,除了喜欢不可能有什么别的理由。但以蔺逾岸的迟钝程度,搞不好根本全无发现,只是单纯热心肠地想要接待一个预算有限的学生友人罢了。
然而自己就更没有什么赖着不走的借口了。等他离开这间小屋,就只剩下那俩人分享这块空间,他就算咬断牙,也无可奈何,也无能为力。
闻一舟后悔得不得了,要是自己早一点意识到就好了。
“大笨狗。”
“啊?”
闻一舟恢复了面无表情,把怨怼发泄在无辜的蔺逾岸身上:“是你,你是大笨狗。”
蔺逾岸挠了挠脸,似乎并没有怎么被冒犯到,只是单纯地感到不解。
闻一舟心想——人类真是奇怪,每次独自一人的时候,总能想出无数话该说能说。可到了关键时刻,面对关键人物,又觉得脑子一片糊涂,什么话都很难说出口。他看着从洗手间出来的Jacob,只得承认自己设想的场景和预演的对白全都无法顺利开展,生活中总是充斥着这些变数、意外和干扰。
他吞了一口不存在的唾沫,虽然刚喝过水但仍觉得喉咙干燥不已,哑着嗓子开口问:“你之前说的,是认真的吗?”
蔺逾岸:“我说了什么?”
“说什么结束了,不喜欢我了,我们之前种种也结束了。”闻一舟说。
蔺逾岸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提起这件事,他飞快地瞥了Jacob一眼——对方看起来比他更震惊,直接杵在门口呆住了。
蔺逾岸顿了顿,说:“嗯,我当时确实这么想的。”
“当时?”闻一舟抓住一个关键词,“那现在呢?”
蔺逾岸沉默不语。
闻一舟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所以这一切都是由你决定的是吗?先是擅自大张旗鼓地喜欢我,忽视也忽视不掉,拒绝也拒绝不了。现在说结束就结束,我要不是跑到这里来,就连理也不理我了。”
蔺逾岸抬眼看他——闻一舟这话说得几乎有些卑微,他不敢相信,但听起来又似乎的确是这样。蔺逾岸一瞬间就又心疼又着急,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我没有不理你。”蔺逾岸说,“我只是……”
“只是觉得厌烦了,我知道。”闻一舟烦躁地挥了挥手,“可是我可没有答应过。当你那天晚上决定要告诉我的一刻起,当你不论我如何阻拦、如何叫你别再说了,你仍然选择要告诉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把我也拖下了水。这个原本可以单方面开始结束的事情,现在也有了我一份话语权。”
蔺逾岸定定地瞧着他,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明白。
Jacob在一旁举起手:“请问……”
两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请问要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呢?”Jacob真诚地发问。
他此话一出,屋里另外两个人都愣住了。
闻一舟瞪着他:“管你什么事?”
Jacob相当无辜地摊开手:“我单纯作为路人好奇嘛,而且我不是先举手再提问的嘛。”
“你知道是什么事儿吗,就在这瞎掺和。”闻一舟没好气地说。
Jacob摸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大约……知道个七七八八吧。”
闻一舟立刻睁大了眼:“为什么?”
这俩关系已经好到这种程度了吗?不至于吧,只认识了两三个月的时间而已不是吗?而且据他所知,蔺逾岸过去那么多年可是没有和任何人聊过提过这件事的。到底有什么契机,会让他同这个完全陌生的路人讲这么私人的事?
“就我之前追他的时候,他告诉我的。”Jacob声音脆生生的。
蔺逾岸本为了掩饰内心的波动而端起了水杯,闻言立刻全部喷了出来。
“你……追他吗?”闻一舟看起来完全震住了,不确定地用手指了指。
“对呀,我也是gay,看不出来吗?”Jacob露出一个微笑。
闻一舟点点头,又摇摇头,迟疑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Jacob笑起来,掰着手指头数:“蔺逾岸性格特别好,对人热心,而且又高又帅,很难不喜欢嘛。不只是我,项目里的大家都很喜欢他呢,当时项目要结束之前,所有人都很舍不得。”
闻一舟听到前半句话时简直心惊胆战,听到后半句话时,又开始困惑对方说的”喜欢“到底是哪一种喜欢了。
而蔺逾岸更是活像一个被家长拉到亲戚聚会里要求表演特长的小孩儿,连连说:“没有没有,别别别。”
“虽然我是挺喜欢他的,但毕竟当时只是一个短期的项目嘛,他完成项目就要立刻回国了,所以暂时还没有确定什么关系。”Jacob坏心眼地故意把“暂时”这两个字念得很重。
闻一舟惊疑不定——果然还是那种喜欢吧!这人有问题!
“而我呢,本来就打算毕了业之后要回国发展的,”Jacob接着拱火,“虽然他临走之前我是嚷嚷过叫他回国之后,可千万不要和别人好,但还是怕夜长梦多,万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被别人扒拉走了怎么办?”
闻一舟内心在无声地尖叫——就是这个人!一定就是这个人害的!他眼前一黑——而且我才是那个被趁机给扒拉了的倒霉鬼吧!
Jacob笑眯眯道:“所以我这不一有机会就赶紧回来了,我才刚答好辩,毕业证书都还没领呢。”
“别这样说……”蔺逾岸脑袋已经要埋到胸口——原来自己听Jacob那些半开玩笑的调侃是一回事,但在这样一个情境下,被煞有介事地放到闻一舟面前,他尴尬得头皮都要爆炸了。
他生怕闻一舟说出什么毒舌的话,又更怕闻一舟表现得毫不在乎。
“所以,所以你也知道他……你是知道的?”闻一舟难得结巴了。
蔺逾岸眼睛左瞟又瞟,坐立难安。
“哎呀,你也看出来我喜欢他了?”Jacob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有这么明显吗?”
闻一舟支支吾吾——他向来不是得失心多重的人,也不大会因为特别想要什么东西去和别人争抢。甚至就连早年发现何谦和别人暧昧的事情时,都从来没想过去找到另一位当事人对质或威胁。他系统里完全没有搭建这方面的程序,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我,我也……”闻一舟徒劳地瞪大了眼。
“你也?”Jacob歪着脑袋。
说实在的,Jacob原来在美国远程听蔺逾岸讲他和暗恋对象的这一出时,本还笃定蔺逾岸是傻小子被人利用、被人骗。毕竟按理来说,一对情侣,其中一个发觉自己被男友的好友给惦记上,自己出于情面装不知情、不去挑明也就算了,但是另外一个……
明明是好朋友,明明清楚蔺逾岸的心意,却多年来一直将他留在身边,简直居心叵测。
Jacob此前甚至还阴暗地假设过,搞不好那位学长就是享受自己的男友被别人迷恋的虚荣感,所以才像是炫耀玩具一般每日在别人眼前招摇,时不时地还要提醒对方一下。
可是……
可是那人病危之际的举动又更加让人难以理解了——是故意要用照顾的名义来束缚蔺逾岸的手脚,叫他不得越过雷池吗?还是说,难不成真的善心大发想要给他个机会撮合他俩?
难以理解,无论是哪一种理由,Jacob都很难想象自己会这样做。
只是今天,他的想法发生一些错位。在见到了故事的正主之后,才发现对方竟然比蔺逾岸更加笨拙,自己甚至都有点同情他了。
不过只有那么一点而已。
毕竟对方心里明明着急得要死,但仍然无法坦诚地说出“想要”,根本就是习惯了被爱着、被追逐的舒适角色,一时间无法矮下身子来。
我才不会帮他呢,Jacob在心里哼哼冷笑。
然后他凑近了打量闻一舟——在蔺逾岸的叙述中,并没有太多关于闻一舟外貌的形容,只感觉是个表面上冷冰冰又心思难猜的家伙,初见的观感也的确如此。但定睛一看,就发现对方虽然在造型上十分随意,完全没有刻意打扮过,但五官精致漂亮,皮肤很好,和他身上那股那独特的气质也十分相益。
听说还是个相当有才华的音乐家,可恶啊,竞争对手这么强大吗?Jacob愤愤不平。
面对Jacob的忽然凑近,闻一舟反而警惕起来,但他不愿意退缩,也于在原地笔直地站着,一副“我看你要干什么”的戒备姿态。
“蔺逾岸之前一直喜欢的是你,对吗?”Jacob忽然问。
蔺逾岸耳朵通红,现在就想就地挖个洞赶紧逃走——以前在外面还可以火速逃回家,如今就在自己家,他该逃去哪里比较好?
“是,是吧。”面对这样直接的提问,还是所有当事人都在场的情况,闻一舟反而回答得有些不确定。转念间细一琢磨,“原来”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之前”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我早年一直有男朋友,所以,也没怎么样。”闻一舟梗着脖子解释。
明明就是“去年”的事,他却别有用心地使用了“早年”这么模糊的字眼,Jacob忍住了没拆穿他。
“哦,这样啊。”Jacob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他隐约知道闻一舟前男友去世的事,自然也不会多问去戳别人痛处,只是伸出手来:“那么大家都是单身嘛,公平竞争嘛。”
闻一舟对他伸出的手避之不及,下意识大声反驳:“谁要和你竞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