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舟这天夜里一趟把自己关在studio里直至清晨,他已经很久没有熬夜了,但竟然完全不觉得困,因为斟酌和选择挣扎和灵感与创意的爽快交替而至,一直刺激着他的大脑,钝化他除了听觉之外的所有感官。很多碎片化的想法被倾泻而出,狂野地流淌过琴弦和琴键,狼狈地滴落在满地散落的纸张上,直到日出当空。
闻一舟从studio里出门上洗手间,路过客厅的时候发现已经天光大亮,他本想坐在沙发上靠着休息一会儿,结果眼睛刚刚闭上便一头睡着,直到下午三点。
今天乐团没有什么事,只有来自孙燕齐的一条无关紧要的问候信息,闻一舟浑身僵硬地从沙发里爬出来,点了一杯咖啡,再次钻进房间内,把满桌满地的纸捡起来罗列好。
他扫眼一看,很多段落虽然昨夜方才出生于自己的手中,短短一觉之后却已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有些是陌生的惊喜,有些是陌生的别扭,他像一个执念极深的刑警,把所有线索全部悬挂在墙上,试图顺着红线走到案件的核心。
电话响了,咖啡到了,闻一舟一边看手机一边往门口走,忽然看见了一条蔺逾岸早晨更新的朋友圈。那大概是他晨跑的时候拍的,正是蔺逾岸家和球队训练场之间小路边的街心公园。
闻一舟顿住了,仔细点开那张照片观察着——这景色和角度和他此前拍的那张实在很像,只是还不由得他多想,门外的外卖员已经暴躁地敲起了门。
闻一舟没好气地打开门:“来了!”
外卖员把咖啡往他手上一塞,扭脸就走了。
闻一舟:“……”
厚乳拿铁温暖了他的胃部,也缓冲了一些早已过劲儿的饥饿感,闻一舟抿着咖啡,单手叉腰,审视着整面墙的曲子。
蓬勃的灵感好像调皮的小孩子挤满整个操场,闹闹哄哄的,一点秩序也没有,争先恐后地想要更大声地说话。他不知道其他人写歌词的习惯是怎么样,但自己的歌词目前只是一摞又一摞零散又稚嫩的现代诗。
家里所有的乐器都被他动用起来,摊在面前。他看着墙好像在看着一张情绪板,关键词有孤单,有克制,有秘而不宣。有爱,有遗憾,有洒脱,有思忆嘈杂青春,也有沉默地渐渐变老。有城市,有草原,有星河,也有大海。有流浪,有停留,有温柔,也有悲伤忧愁。
但这些似乎还不够,又似乎已经太多了,主次不分,没轻没重。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好像开裂了一道危险的闸口,很多从前不知潜藏在何处的苗头越烧越旺,很多激烈的碰撞愈演愈烈。
好像很长时间以来,他感觉自己第一次落到了地上。
他的《围墙》,是以一个鸟瞰的视角写的。他彼时或许是天空中的一朵云,是高压电线上的一只乌鸦,或者是铁线圈边的一个监控摄像头,用悲悯而傲慢的眼光瞧着脚边的一切。
但这一次不一样,他变成了墙上一块斑驳的油漆,马路沿的一块碎石子,或是泡沫浑浊的海边的一粒沙。
他的身上沾满了肮脏和尘土,雨水和海风,他变得如此渺小且无关紧要,却一点也不害怕了。
他忽然明白了一句歌词: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他感觉自己下陷在融化的柏油马路里,动弹不得。烈日烧毁了他的皮肤,将他脆弱又可笑的内心和自尊暴露在外,被围观,被嘲笑,被可怜,被谁小心翼翼地挖掘出来捧在手心。
他有一点伤心,又觉得他好像并不是在为了自己而伤心。
又到了近晚饭时间,电话再次响起,闻一舟看也没看就掐断了,对方却不依不饶地一直打。闻一舟接起来,发现是孙燕齐。
孙燕齐的声音伴随着喧闹的杂音:“干嘛呢?挂我电话。”
“忙。”闻一舟言简意赅。
孙燕齐好奇道:“忙什么?”
“写歌,”闻一舟说,“挂了。”
“诶诶诶吃不吃……”
线路里只剩下忙音。
闻一舟这一次闭关写歌的过程十分痛苦,又十分痛快。他偶尔溺亡在排山倒海的浪潮里,雕琢细部的时候又好似抽丝剥茧,毁灭重生。除了其间有两次因为忘记关studio的隔音门而半夜被邻居投诉外,他在几乎没有被外界打扰和交流的情况下,一气呵成完成了作品。
数日之后的一个凌晨,他终于把整首歌全部录好,事先全无任何预告和宣传,就这么通过自己个人音乐账号发布了。
完成了这件事之后,好像所有纠结他、困扰他的事情都离他远去,闻一舟一头栽进被子里一睡不起。
孙燕齐是第一个看见的。
他给闻一舟连发了几个消息,又跟了一个电话也没把人闹醒,于是飞速把歌发给了乐队里的所有人。大家起初反应都很一致,全是一大串问号。
但是每个人听完之后,又全部变成了长长的省略号。
这不是一首正常意义上的流行歌,整首歌时间相当长,有足足九个小节。歌曲从一个宏伟而压抑的背景音拉开序幕,层层叠叠渐强递进,笼罩着左右声道。紧接着,轻而谨慎的弦乐划破夜空——不是提琴,而是吉他,带着一丝蓝调的忧郁气质。
然后一切急转直上,更加激烈的情绪伴随电子键盘的效果杂糅进来,直到第三个小节才第一次出现了人声。
闻一舟不是职业歌手,虽然音准极佳,但气息和发生位置都不算专业,然而这些生疏和笨拙却完美地嵌入了这首歌,他干净又诚恳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讲述着歌词里的每一个字。可两节之后,他的声音还是被一种类似工地机械轰鸣的噪音盖过,最终隐去在城市的白噪音里。
歌曲迎来了几秒钟短暂的空白,随后又由远及近刮来了一阵风声,失真的电吉他独奏扑头盖脸一顿砸来——孙燕齐一直知道闻一舟很多乐器都玩儿得挺不错,尤其是弦乐,完全可以组个一人乐队,以前还开玩笑叫过他“小Prince”。但实际上,他很少听闻一舟弹吉他,尤其是乐团里又有专业的吉他手。但这首歌所有的乐器、词、曲和混音都是闻一舟一手包办,吉他的演奏者也不做他想,想必是分音轨录制最后再混到一起的。
音乐进展到后期,歌词的意味逐渐明朗——这不再是唱给一个城市的歌,甚至不是唱给一群人的歌。这是一首唱给一个人的歌。
歌曲接近尾声之时,人声再次隐去,曲调释放出非常浓重但又极端收敛的哀悼,其中又带着一丝释然和解脱。这种情绪裹挟着听者耳膜深处的每一个细胞,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并缓缓淡出,残留的情绪却仍然环绕,只留下轰鸣的沉默。
孙燕齐听完歌之后,忽然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
城市这头,几个小时之后,闻一舟从床上爬起来,昏头胀脑地去洗了个澡,总算感到了久违的饥饿,狼吞虎咽了一顿外卖。
他连垃圾都来不及收拾,便穿上外套冲出家门。他好像一个捧着塑料戒指的愣头青,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礼物交到对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