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凝青包扎好伤口, 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此时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榻上,二指稳稳地扣住了灵猫的脖颈。
“嗷嗷嗷尊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灵猫痛哭流涕, 两只小爪子在床单上不停地抓挠,连连作揖,“肯定是司命星君在搞鬼!不关我的事啊!”
“荒唐。”望凝青语气平静, 不辨喜怒, “陨落大能?那分明是师尊的剑。”
——取山风之狂猎,择冰雪之严寒, 拟大道之多艰, 这是名为“天罡”的剑。
“当、当然不可能是铭剑仙尊的剑意啊!”灵猫小声尖叫,深感悚然, 那一位的尊号单单只是提起就会心有所感, 它和司命星君哪敢让那位“陨落”呢?
“尊上、尊上!那剑意绝不可能是尊者的, 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啊!”
望凝青顿了顿, 她接触那道剑意只有一瞬, 但那几乎铭心刻骨、烙印在神魂中的风雪的气息,分明是她看了近千年的、清寂山上的风景。
师尊是不可能陨落的, 他飞升之日虽然只有她一人送行, 但师尊也叮嘱过待她飞升便去天界寻他,怎么可能死在这个小小的中千世界里?
望凝青冷静地回想,当时剑意迎面袭来之时, 她在无尽凌冽的罡风中窥见一抹白衣——虽然看不见那人的脸, 但他用的的确是师尊的剑。
硬了,拳头硬了。
以情绪为食的灵猫隐隐察觉到了不妙的气息,忍不住大声辩驳道:“尊上您冷静点!空涯的剑意是素心从荒古战场的废墟上寻得的,您是知晓的, 那地方曾是仙魔两界的虚空战场,日月倒转,勾连阴阳,会不会是因为这个才让其他世界的东西掉到这个世界来的呢?”
望凝青拎住了它的后颈皮:“那与师尊有何干系?”
被拎起来的灵猫瑟瑟发抖,委委屈屈地道:“您、您要讲道理的,尊上是忘了……您还有两位师兄吗?”
望凝青:“……”
望凝青沉默了半晌,放下了灵猫。
也对,是她想岔了,一提到清虚守寂一脉就只想到自己和师尊,却忘了在这之前还有两位素未谋面、早已壮烈成仁的师兄。
这么算下来,师父的三位弟子——两位死于师尊之手,晗光渡劫失败,四舍五入都能算是“陨落大能”。
“……之后我再去向江荻确认一下。”事关师尊,望凝青也不敢马虎大意,须得确认他的安危才好,“走吧。”
宗门大比之后便是收徒大典。
以素尘之古板严谨,只要人还没断气,即便输给江荻丢尽了脸面,她也不会找借口避开这次出席。
某种程度上,素尘这种较真的性子也称得上可敬,毕竟她虽然严于律人,却也不会宽以待己。
望凝青来到了大堂,这一路走来,不少弟子对她投来了异样的眼神,还有人在暗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轻笑。
望凝青对此并无太大观感,只是随意地扫了那些弟子一眼,那些弟子被她的目光扫到,便纷纷神色紧张地作鸟兽散,从衣服的款式来看,基本都是外门弟子。
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望凝青将目光移向一名行色匆匆的内门弟子,那内门弟子与她四目相交,愣怔了一瞬,却是颔首以示回应,神色没有异样。
果然。望凝青心想,她在与江荻的战斗中只用了最基础的步法以及剑技,这才导致了这种“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的局面。
外门弟子只知道江荻击败了掌教首徒,而掌教首徒在战斗中表现平平,用的都是他们会的东西,没有使用什么高阶仙术,实在令人失望。
而反观内门弟子,他们的境界更高,眼界也广,基本都看出了素尘的步法所代表的底蕴。
如此,即便素尘最后以一击之差输给了江荻,内门弟子也并不觉得素尘很差,只觉得江荻实在很强。
“不妙。”望凝青拧了拧眉,心想这风评还得继续往反向刷刷,不过问题也不大,以后在众人面前摆摆首席的架子,为难一下素心就好。
望凝青踏入了主峰的太虚殿,收徒大典会在殿内举行。
素尘踏入殿中的瞬间,原本掺杂着些许细碎交谈之声的太虚殿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场中人神色各异,俱都斜着眼,睨着她。
许是没想到嫉贤妒能的掌教首徒败给籍籍无名的外门弟子后还一脸坦然地前来参加收徒大典吧,真是厚脸皮呀。
站在外门弟子队列中的白灵有些快意地低笑。
一时间,大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仿佛汹涌的暗潮藏于无波无澜的湖水之下,只等一颗石子投落,炸起浪花涟漪。
“师姐。”打破寂静的是站在内门弟子最前头的少年,他似乎感觉不到殿内压抑的氛围,心无旁骛,眼中只有师姐,“这边。”
空逸朝她招了招手,错开一步,让出自己原先所站的位置。
少年的神情姿态是那么的自然,仿佛在做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白灵心头一堵,看着素尘面色如常地朝着首位走去,其余内门弟子也见怪不怪的样子,不由得轻咬下唇。
站在外门弟子队列前头的江荻忽而回首,他的目光落在素尘的身上,细细打量了片刻,见她气色尚可,这才垂下了眼眸。
众所周知,门派规模越大,礼教规章便越是繁杂。
天枢派虽是仙家门第,但也不会在仪式上操持简陋让外人看了笑话,须得让这些远道而来的副宗弟子见识到主宗的威仪才是。
收徒大典开始前,管事弟子抱来了两樽半人高的白瓷美人瓶,里头插-满了刚摘下的桃花;之后又有弟子呈上了案几,分门别类摆放,分别是茶盏、金李、圭璋。
最开始是“赠桃李”,金丹期以上的修士若有看中眼的弟子便可取一枝桃花相赠,若弟子有意便可回赠一枚金李。
在天枢派,拜师学艺一事是双向的,师父可以抉择徒弟,弟子也或许会得到好几位师长的青眼,只消选择自己想要的青云路,宗门并不强求师徒之缘。
之后,便是“敬师茶”以及“奉圭璋”,前者结师徒之缘,后者则是一种祝愿,希望弟子志气高朗,如玉之圭璋。
望凝青静静地站在下首,思忖着之后的行动,若不出预料,司典长老约莫会借江荻之事挑起矛头。
果不其然,待得几位长老入座,司典长老看了分别站在两支队伍前的弟子一眼,笑道:“今年外门倒是出了好苗子,竟连内门都相形见绌。”
这话说得诛心,一下子就将素尘个人的成败挂靠整个内门,引得人心浮动,怨恚暗生。
“你这嘴啊——”丹芷长老自然不会坐视不管,手中折扇一收,不乐道,“我这当师姐的是管不了你了,须得请大师兄出山才是。”
司典长老闻言,顿时半拉了脸,他最是敬重如兄如父的司法长老,故而对越过大师兄而登上掌门之位的栖云真人那是怎么都看不顺眼。师父如此,弟子更是如此,那素尘小儿竟将他早早看中的外门弟子折于沧国,虽说那是刘索之过,但素尘连劝解一番都不曾,摆明了不想给他面子。
他心气不顺,出言又讽:“掌教真人这么多年就收了这一个弟子,如珠如宝地待着,却依旧只是泛泛,便是掌教来了,我也要这么说——”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白天别说人,夜里别说鬼。
司典长老话音未落,两道身影便自殿外联袂而来,一人清癯如树,一人逸若朗风,分明就是被他挂在口中的掌教与大师兄。
司法长老落后掌教半步,进门抬眼一扫,司典长老立时就安静了。
“掌教师兄怎么来了?”丹芷长老放下茶盏,有些诧异地站起身,“掌教师兄离山,莫不是打算再收徒了?”
丹芷这般猜想实属正常,再过三年,恶潮将至,金丹期弟子都须得出山,素尘天资虽好,但到底在螭兽一战中伤了根骨,未来恐怕难挑大梁。
栖云真人不置可否,他缓步踱来,淡声道:“听说尘儿在宗门大比上败了?”
丹芷面上微诧,不明白掌教为何在乎这个,弟子比剑略有输赢不是常事?以栖云真人的性子,他实在不像是会在乎这些的人。
“可不是。”司典长老想到刘索就心气不平,忍不住膈应道,“清屿宗举荐上来的弟子,天生剑骨之资,掌教若是有意,不妨收为弟子?”
“是吗?”栖云真人在殿前站定了,容色矜淡,不辨喜怒,远远望去竟有天高地阔之辽广,恍如云上人,“叫甚名字?”
他这么说着,目光却好似了然般落在了江荻身上,受他瞩目,江荻当即单膝跪地,行礼道:“江城之子,荻,见过掌教。”
“你起来罢。”栖云真人抬眸,一双非人的金瞳流动着霞阳般的色彩,有如浸润在湖溪中的太阳。
掌教的语气很是温和,不像是来讨要说法的样子。江荻心中暗松了一口气,站直起身,但下一秒却觉得头皮一麻,一种寒至骨髓的恐惧直刺心头。
与以往每一次遇险时的直觉不同,与素尘战斗时感受到的紧张不同,这种恐惧他感觉到了,却什么都做不了,做不到。
身子好像麻了,惊绝内门的剑技也使不出来了,他看到了一柄剑——轻描淡写地出鞘,千山万水也眨眼而过,最后缓缓地,落在他的颈上。
那剑势有两处破绽,一处是出鞘,一处是落下。仿佛刻意给他反抗的机会一样,但江荻却施展不出来,什么都施展不出来。
因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落下。
剑刃在他颈侧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掌门让江荻站起,下一刻,掌教的剑便横在了江荻的颈项上。
没有人看见掌教的剑何时出鞘,又是何时将剑递至江荻眼前,没有人知道。
就好似从江荻站起到横剑于此的整个过程都不存在一样,整个世界都被取走了一秒。
死寂一样的沉默后,众人顿时哗然,司典长老更是拍案而起,怒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弟子技不如人输了,你要替她找回场子吗?!”
栖云真人不理他,只是站在江荻面前,垂眸问道,“你可能接住这一剑?”
江荻浑身僵硬,只觉得冷得肺腑冰寒,听见他这般问了,也只是穷尽毕生的自制力摇了摇头,心中无尽后怕。
望凝青站在另一头,看不见栖云真人的脸,只听见他平静地道:“是吗?”
望凝青正想着原命轨中好像没这一遭,下一秒,她心中忽而一凛,几乎是下意识地使出了阴阳化生步,如脱兔般飞窜出去。
但即便如此,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危机感依旧如附骨之冝般黏连不去,望凝青疯狂变换了十八种步法,这才勉力逃脱了那个令她深感“危险”的区域。
轰的一声巨响,锋锐无匹的剑气兜头而下,刹那间撕裂了望凝青原先站立的地方,在白壁般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剑痕。
石壁碎屑飞扬,惊蝉般落地的少女一手撑在地面上,险险稳住了重心。
她缓缓抬头,鬓边散下的一缕发被剑风割断,右脸更是被片去一小片颊肉,鲜血正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看上去凄惨至极。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如兔起鹘落,不等众人反应,便已经尘埃落地。
从栖云真人说话到素尘受伤落地,整个过程同样连一秒都不到,与栖云真人递剑于江荻是一样的。
喧哗嘈杂的太虚殿霎时安静了,这种死寂较之先前更甚,好似方才刹那的间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呼吸。
“……”死寂一片的殿内,少女伸手拭去淌至下巴处的血水,她仰头看着掌教,瞳孔深深,没有言语。
方才那一瞬,谁都没有怀疑栖云真人是真的要杀她,倘若她没有避过,此时应当丧命于掌教剑下。
这一瞬的惊变让人如坠云雾回不过神来,回味过来的弟子却只觉得冷汗津津,惶恐不已,但比这后怕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少女接下来的举动。
——她拔剑出鞘,对准了掌教。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