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迟和小沙弥的尸体, 第二天就被晨起扫洒的僧侣们发现了,于是望凝青下山之时便听见了悠远而又厚重的钟声。
报丧用的钟声又闷又重,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有柔软的白鸽蹭过望凝青的袖口, 恍惚间好似从袖中飞出的云朵。她微微偏头,侧颜写满了淡漠,听着深山中传来了《地藏菩萨本愿经》的朗朗诵声, 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身旁的飞鸟。
望凝青按着灵猫的指引前往了昆仑山,在红尘中跌打滚爬了数月之久后, 她终于褪去了那股稚子般软弱好欺的天真, 气质更显缥缈凛然。如果说,刚下山的云出岫好似山水洗涤的璞玉, 那此时的她就仿佛剥开了玉石之外那层厚重的釉质,流露出华美的内在。
一路北上, 望凝青遇见的江湖人也渐渐变多了起来。所有人的目标都是昆仑山,怀揣着一腔热血,意图在武道大会上扬名立万。
赶路的过程中, 望凝青偶尔会从路人的口中听见“慧迟大师遭人暗算而死”的事情,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这件事以一种令人不安的速度在江湖人的口中扩散开来。因为这件事发生在武道大会之前,所以难免被人拿去和阴谋挂靠,但是望凝青听了许多人的猜想, 却发现一个陌生的名讳被人反反复复的提起——那便是拜月坛的圣女, 月时祭。
虽然慧迟大师是因剑伤而死, 但江湖人士们更多提起的是那种毒。慧迟大师的死并不光彩, 为了让逝者安息, 曲灵寺有心隐瞒此事。但这偌大的江湖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所有人都在好奇以慧迟大师的武功之高,究竟会死在何人的手中?江湖上专门贩卖消息的千机楼接了这天价的单子,最后给出了“慧迟大师死于毒物”的结论,这才让人恍然大悟。
慧迟大师武功很高的确不假,但曲林寺的武功再如何打熬根骨也练不到五脏六腑,若是因毒物而死,倒是不足以为奇了。
“但说到毒物,最厉害的当属书中唐门与苗疆两地,也不知道是哪家势力下的手?”
“唐门家大业大,行事虽说诡谲却也肆意,那挂在唐门榜上的悬赏令都是布告天下的,可没见有人去认领……”
“若不是蜀中唐门,莫非是那魔教拜月坛?听说他们宗的圣女出山,意图参加此次的武道大会,会不会——”
望凝青每走到一处下榻的地方,便势必要去茶楼走一趟,顺带打探一下消息。比起客栈酒楼这些供给风尘仆仆的江湖人士下榻的地方,茶楼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打探消息也更加方便。因为茶楼一般都会聘请一两位有名的说书先生,讲讲近日里发生的江湖大事。有人起了话茬,自然便有争论之声。但望凝青听来听去,发现所有人都在说拜月坛圣女月时祭,却基本无人提起远山侯。
“虽然有‘北望祭月,东离远山’的名号,但其实远山侯的人品,大家都很信服。”灵猫摇头晃脑地说道,“这就跟一个人的气质有关了,你想啊,一个人要是平日里看着就很端庄,那不管发生什么坏事,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排除这个人对吧?相反,一个人要是流里流气的,一看就很下三滥,那不管坏事是不是这个人做的,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人肯定在其中插了一脚。”
“远山侯虽然行事肆意,但抵不住他长了一张暴君脸啊,这种人一看就很光明磊落、不屑于用下毒这种手段的。”灵猫嘴上说着嫌弃,但却毫不掩饰自己对远山侯的喜欢,“相反,这拜月坛可是有‘魔教’之名的,就算是圣女都能被人编排成妖女,可不得什么脏的臭的都往他们身上泼啊?这就是平日里不做好事的结果。”
“未必。”望凝青摇了摇头,沉声道,“如果拜月坛当真凶狠嗜杀,威势如天,那这些江湖人根本不敢在这里胡说八道。只有让人不敢轻易提起的,才是真正可怕的。拜月坛,还远远算不上。”
灵猫哑然,竟有些无法反驳,因为望凝青说得很有道理,即便失去了记忆,她也没有被一些表象所蒙蔽。
望凝青还注意到了另一点,江湖人怀疑魔教圣女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慧迟心口上插着的那朵栀子花。
所有人都默认了下手的人是个女子,因为只有女子才会有这样风花雪月的心思,在杀人后还在死人的心口插一朵娇艳的花儿。当然,也不是没有心思细腻的儿郎,但一个用毒、爱花、心如财狼的男子……刺激,那可就太刺激了。
因为凶手未明,所以江湖人称这月下杀人的女子为“白花”。
至于“白花”是不是月时祭?所有人都还举棋不定,只等武道大会结束后能传出点风声来。
武道大会的前两日,望凝青终于来到了昆仑山下。因为林瑜璟给的银子还有富余,所以望凝青在灵猫的建议下将自己好好拾掇了一番。她这般衣袂飘飘地自街上走过,就连路边玩泥巴的小孩都忍不住抬眼看她,更别提那些已知美丑的江湖侠客了。
她容貌过盛,眉宇又带了几分出尘脱俗的冷,一路走来也没有多少人敢跟她搭话。
武道大会是三年一次的江湖盛事,自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去得了的。想要进去一般有两种办法,第一种就是拜托那些收到望月门请帖的名士,一张请帖可以带五位家眷,这一般是留给名士们带家中小辈前来开开眼界的;第二种则是打擂,望月门会提前七天在昆仑山脚下设下擂台,连胜十人或守擂一日便可上山,望月门会派人驻扎在此,避免有人投机取巧,故意买人送擂好换得入场的资格。
望凝青没有请帖,所以她是一路打上去的。
因为灵猫说过她是来扬名的,所以望凝青丝毫没有想过收敛。她不知道什么是打擂和守擂,所以她直接把在场的江湖侠士们全部打趴下了。她的剑意凝在琴音里,一拨弦便是一道凌厉锋锐的剑意。望凝青弹得随意,场中能够招架的却寥寥无几。这让望凝青心中微诧,她下山后遇见的除了不入流的劫匪以外就只剩下燕川和高行远两人,这两人都是江湖顶级的高手,故而她对江湖的评价无形拔高了几分。
没料到,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拜托,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这个年纪就能修得剑道大成啊?”灵猫用爪子摁住了自己的脸,“那些成名的大侠都有望月门亲自上门送请帖的,能在这里守擂的不是刚出江湖的新秀就是不入流的草根,你下手轻点,免得这些人遭受打击后心灰意冷,直接隐退江湖了。”
望凝青没有下死手,因为她很快就被望月门的弟子给阻止了,两名半大的少年毕恭毕敬地递上了一张请帖,招了一名侍女给她带路。但望凝青才刚踏上昆仑山的台阶,却见两名白衣少女自山上而来。
两名白衣少女容貌绝美,其中一人双臂舒展,折腰自高处落下,那腰肢细软得盈盈堪折,竟是一手极为漂亮的轻功“燕子三抄水”;另一人往枝头上一踏,旋身而起又翩然落下,又是一种叫得出名号的功法“渡飞鸟”。
这样两名容貌、武功、身段都无可挑剔的美人,却穿着一模一样的服饰,神态谦和,让人一眼看过去便知晓是侍女而非谁家的闺秀。
两名少女睁着一双美目四下一扫,却毫不迟疑地落在了望凝青的身上。她们目不斜视地快步而来,盈盈下拜,脱口而出的话语都有如骊珠满盘:“画筝、画扇见过云姑娘,侯爷听说您刚来此地,命我等二人过来给姑娘引路。”
望凝青闻言,偏了偏头,看向一旁理应是东道主的望月门门徒。谁知那两名少年见她望来,只是腼腆地笑了笑,拱手一礼,便识趣地让到了一旁。远山侯只是猜测那天遇见的少女有可能会来参加武道大会,便随口吩咐让下人注意她的动向。而事实证明,望凝青这样的人注定不能泯然于众,因此她才刚到昆仑山脚下,已经登临昆仑山巅的远山侯便听到了关于她的传闻,便派人来接了。
倒不是说远山侯不相信望凝青有自己登山的能力,只是望月门举办的武道大会向来只会给拥有请帖的名士们安排独立的院落,那些守擂登山的侠士们则会被统一安排进外门弟子居住的厢房。那些厢房里住的都是五大三粗的江湖人,怎么想都不适合云出岫,因此远山侯便想将人安置在自己下榻的院落里。他不懂照顾人,所以特意从家里调了画筝和画扇两名侍女前来接应她。
“这,真的有心了啊。”灵猫趴在望凝青的脑袋上,有些感慨地道,“没想到远山侯长了那样一张冷冰冰的脸,却是个格外热心的人啊。”
望凝青背着琴走在最前头,忽视了身后两位侍女格外热切的目光,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嗯?是吗?”
“不是吗?你看他对你多好,帮你掩盖掉杀人的事实……呃,虽然有点帮倒忙。但是他真的很照顾你啊。”灵猫用下巴蹭了蹭望凝青的发顶,用爪子摁了摁她微微翘起的一根头毛,“远山侯也是,祁临澈也是……唉,一定是你太可爱了,如果是尊……”
嗯,如果是尊上,那故事还没开始之前应该就已经结束了。
“总而言之,远山侯真是个热心的好人啊。”灵猫再次发出了喟叹。
话音刚落,两人已经到了昆仑山上,灵猫有些意外的发现,望月门内并不比山脚下清净,甚至还要更加热闹。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灵猫敏锐地发现站在山门前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的人便是它念叨了大半天的远山侯高行远。一身白衣的高行远满脸冷漠地站在那里,周围全是讨好献殷勤的人,叽叽喳喳地如同菜市场,可他看上去依旧是那么的鹤立鸡群、不动如山、冷酷无情……
“侯爷,您竟然来参加这次的武道大会了,想必这次的武道大会又是您为魁首……”
“滚。”
“侯爷,关乎‘北望祭月,东离远山’的名号,您对这次魔教圣女月时祭下山之事有何看法呢?还有孙罡之事,到底是为什么……”
“滚。”
“侯爷!请您收我为徒!!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我都能做!!求求您了!!!”
“闭嘴,滚。”
……
灵猫:“……”
“嗯……”灵猫沉默了半晌,“应该,还算是……挺热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