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男子看着望凝青的手, 望凝青看着白衣男子的阳春面。
两人回过神来,彼此对上了视线,白衣男子朝着望凝青微微点头, 神情点无波澜, 眼神却没有容貌看上去那么冷。
望凝青也学着他点了点头,抱着琴踩上了台阶。但是她还没来得及回房,客栈大门那便传来了喧哗声以及轻佻的呼喊:“美人?美人在哪?掌柜的, 听说你这来了个天仙一样的美人,还不快点介绍给本大爷, 给本大爷斟杯小酒!”
“唉, 孙少爷,这、这……”掌柜陪着笑脸, 却也拿这地痞无赖没办法,他是开门做生意的, 要是得罪了地头蛇,对方隔三差五地过来闹事,也不用做别的, 就在店里霸着桌子吐几口唾沫,他这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咱这小本生意,人来人往的,哪里来的天仙啊?”
孙少爷横行霸道惯了, 他见过世面, 也学了一门二流的武功, 欺压普通江湖客是足够了。闻言便拉下了脸, 瓮声瓮气地道:“爷自己人说的, 怎么会有假?掌柜的您这可是不厚道啊, 爷平日里也算特别照顾你的生意了,怎的你这点面子都不给?爷也是老客了,今天包个场,为美人接风洗尘,不算过分吧?”
孙少爷话音未落,他底下的狗腿子便开始赶客了,往来的江湖客见状,心里骂骂咧咧,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也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有几人挂念着那宛若谪仙般绝丽的少女,一时间在客栈外头徘徊不去,想着万一那少女求救,他们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带她出去。但是他们放眼张望,却没看见那抱琴少女的身影。
他们看见了另一个人,一个身穿白衣、鹤立鸡群的男人。
孙少爷嚣张跋扈,气焰滔天,面对这样不讲理的恶人,几乎客栈中所有的旅客都选择了避其锋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在所有人都鱼贯而出的情况下,那个逆流的存在便格外显眼。坐在角落中的白衣的男子没有动,仿佛没有听见孙少爷的话一样,兀自端着酒杯坐在窗边。
他看上去不像个旅客,倒像是个穿着白龙鱼服私访民间的王侯。
那些围上去的狗腿子们看见他这般模样,一时间愣在原地,竟有些不敢上前。孙少爷看见了,面色也沉了下来,嚣张的往往看不惯比自己更嚣张的,但嚣张本身不是代表脑子有病就是真有底气:“这位朋友是哪条道上的?不如报上名姓,交个朋友?”
白衣男子没理他,只是浅浅地抿了一口酒。
这回孙少爷可是憋不住气了,他可以装孙子,但别人不能不给他面子,哪怕天王老子来了这也是如此。孙少爷看了一眼那男子的白衣和佩剑,忍不住大声嘲讽了起来:“现在的人啊,配拔剑穿一身白衣服就觉得自己是远山侯了!却不知道自己是东施效颦,徒惹人发笑罢了!”
白衣男子的动作微微一顿,孙少爷以为戳到了他的痛处,一时间大喜过望:“远山侯是什么人?那是江湖上公认的云上人啊!寻常人别说想要跟他搭话了,就是死在他面前都不一定能被他扫一眼的。三年前的武道大会,远山侯受邀前往昆仑望月门以武会友,剑试群雄,自那之后,江湖上不知多了多少沽名钓誉、蝇营狗苟之辈,学着远山侯的扮相一身白衣行走江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脸——”
狗腿子见状,连忙帮着拍马屁:“那可不是?正道魁首举办的武道大会可不是谁都能去的!也只有少爷才见过这样的大世面!”
“哪里哪里。”孙少爷斜晲着白衣男子,痞里痞气地道,“不过就是说得上话而已,算不得什么。”
孙少爷已经不是第一次扯出“某位江湖成名大侠”的虎皮来给他人施压了,因此他身边的狗腿子立刻浮夸地“哇”了一声,对着孙少爷又夸又捧,连带着指桑骂槐贬低一下那个连正脸都没朝向他们的白衣男人。反正吹牛又不犯法,远山侯也不可能因为“我曾经跟远山侯搭过话”这种程度的谎言便大发雷霆,更重要的是……远山侯那是出了名的排场大,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小镇里,点了一碗三文钱的阳春面呢?
狗腿子们夸了又夸,牛皮都快吹上天了,坐在那的白衣男子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慢吞吞地喝着酒。
酒楼大堂内一时间除了他们的笑声以外,再无其他声音了。
不,还有一个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像较为坚韧的布料摩擦时的声响,又好似……
“……尊上,这么严肃的场合,咱们能不嗦面了吗?”灵猫优雅地蹲在台阶的扶手上,翘了翘细如尾指、毛绒绒的小尾巴。
“面要坨了。”望凝青面无表情地嗦面,作为一个刚刚开始记事就被饿了七天的人,她对所有食物都有一种远超常人的执念。虽然没有经过正统的礼仪培训,但望凝青的吃相依旧很文雅,这得益于她那得天独厚的容颜以及气质,让她嗦面都嗦得像个仙子。然而,因为面前没有可以摆放面碗的桌子,望凝青只能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再也无法空出手来拿调羹,所以难免会发出声响。
这点声响按理来说是会被完全掩盖在孙少爷及其狗腿子夸张的笑声下的,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白衣男子居然在“嘈杂”的背景音下精确无误地抓住了这一丝微弱的声响,并且抬头,看了她一眼。
一直盯着他看的孙少爷也下意识地朝他视线所在的方向望去。
——随即眼神便直了。
不仅是眼神直了,嘴角的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美、美人——!”
孙少爷贫瘠的大脑在看见那名少女的瞬间便化为了一片空白,他学了那么多的酸诗,此时却一句都蹦不出来,唯独“美人”两个字如同山谷回音一样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着,久久难以平息。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住,站在原地搓着手,露出了极为油腻的笑容:“美、美人,相逢便是缘分,不、不如一起喝杯小酒?”
孙少爷话音未落,一旁却忽而响起了一声冷嗤。
“你可不配喝她那双手斟出来的酒。”
冰冷而又低沉的声音响起,山峦一样的温厚稳重,透着居高临下的威严与睥睨。
竖着耳朵的灵猫只觉得耳根一麻,喵嗷嗷地尖叫着栽进了望凝青的袖袋里,忍不住用后腿疯狂地踢蹬着耳朵。它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那种奇怪的感觉,只觉得那声音一钻入耳蜗,就好像细小的电流从脊梁骨飞窜到头皮,害它浑身上下都是酥酥麻麻的痒意。
“你!”孙少爷扭头一看,发现说话的居然是方才那个一直无视他的白衣男子。雄性孔雀有在雌性面前卖弄自己的习惯,他又是在酒色的温柔乡半梦半醒间被狗腿子喊过来的,一听这话立时酒气上头,勃然大怒,“爷不配难道你配?!一个娘们儿唧唧的小白脸也敢大放厥词,看劳资不给你把天灵盖拧下来!”
孙少爷扬拳朝着白衣男子攻去,他学习的是一门名为“烈风拳”的武功,来自一家小有名气的镖局,此时满怀怨怒的一拳击来,竟隐隐有破空之声响起。但坐在那里的白衣男子没动,这份不动如山的淡定让所有人错愕,望凝青却已经放下了碗筷,抱起了琴。
先削手还是直接削脑袋呢?望凝青心想。还没有问灵猫,底下这人能不能杀呢。
但是很快,望凝青就不用纠结了。
砰然炸开的木质桌椅,还有那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的雪亮剑光。几乎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便只看见那狂妄自大的孙少爷惨叫着抓着齐根斩下的手腕跪倒在地上,鲜血喷溅了一身,而那白衣男子则神色冷淡地归剑还鞘,剑鞘外的半截剑刃似雪里寒芒,干净得尘埃不染。
“咦?”望凝青微微一怔,为了这干脆利落的一剑,也为了这白衣男子剑中透露出来的意向。
好干净的剑。望凝青心想,跟她,跟燕川的剑都不一样——这白衣男子的剑干净得没有任何意向,好似用剑的主人什么也没想。
“你这样,会给店家添麻烦的。”望凝青低头看着眸光冷淡的白衣男子,神情认真地说道。
这孙少爷不知是什么来头,但既然在这家客栈中出了事,难保家中不讲理的长辈会迁怒上店家。白衣男子和望凝青这样的江湖客大可一走了之,但店家却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望凝青偏头看着掌柜那张大祸临头般灰败的老脸,忍不住戳了戳灵猫。
那长得一脸帝王相的白衣男子闻言,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似乎是觉得自己好心做了驴肝肺。
“能杀吗?”
“我瞅瞅……嗯,能!”
灵猫给了肯定的答案。
在尊上的耳熏目染之下,它现在也是一只未雨绸缪的猫了,早早地让“云出岫”的身份在地府中过了明路,打的还是帮忙的名号。这跟祁临澈将云出岫挂靠在衙门名下的行为有异曲同工之妙,灵猫也将“云出岫”的身份在地府中挂了名。如今云出岫的身份类比黑白无常,她杀掉的人地府会直接纳其魂而散其魄,跳过引渡直入冥府,前提是她动手前必须由灵猫确定眼前人当杀不当杀。
当然,给冥府打工也是有后遗症的,但望凝青的神魂再怎么说也是经历了八重天劫的修真者,而修成元婴的问道者,冥府是不收的。换而言之,“云出岫”既不是鬼魂也不是人类,她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属于“方士”——方外之士。
这也算是第一世攒下来的福报吧,虽然容华公主那一世什么都没得到只分薄了一些无用的功德,但拿来跟冥府做交换还是很值得的。
痛到昏厥过去的孙少爷被自己的狗腿子们扛着逃离了客栈,望凝青越过地上的血迹,朝着柜台走去。
“店家,孙少爷家在哪?有几口人?”
“这……”掌柜的哭丧着脸,叹气道,“姑娘,那孙少是镇上大户孙罡的独子,生母是外室,因为原配妻子多年无嗣,那孙老爷这么多年来才盼了这么一个老来子。为了这个儿子,孙老爷那是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肯做的啊,他连随他一同白手起家的原配妻子都能下手杀了扶外室为正,更何况是外人?唉、唉……您,您和这位公子若是无事,还是尽快离开此地吧。”
这要是换一个人,掌柜的说不定就要去孙老爷那边告发他们来让自己脱罪了,但不知为何看着眼前少女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他却只能说出劝慰的话语。大抵是因为这双宛如稚子般的眼睛太像他刚出生不久的小孙女,他实在是狠不下心。
“他们家住哪?”望凝青拍了拍桌子,重复道,“住哪?”
掌柜的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出门左拐直行两条街,镇上最好的庄子便是了。”
望凝青“哦”了一声,抱着琴便走出去了。一旁的白衣男子不知怎么想的,竟也前脚跟着后脚地走了出去,与望凝青并肩而行。
“你要做什么?”白衣男子偏头,俊眉微拧,一双贵气的丹凤眼斜晲而来,宛如不动声色的睥睨。
“你这样,会给店家添麻烦的。”望凝青又重复了一遍,认真地道,“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
“所以我要去把他们都杀了,这样就不会有麻烦了。”
白衣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