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棠起初以为她说的是贺嘉遇,心里还蛮无语的,可接下来的几句话,彻底搅乱了她原有的思维逻辑。
“你在为他做事的同时有没有想过,他既然能为了利益与你站在一起,肯定也会有一天因利益与你为敌。”
“我指的不仅仅是以后,还有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她身子一顿,脸色逐渐变得凝重。
很明显,这个“他”,说的并不是贺嘉遇。
而且,曾经发生过的事……?
对啊!细数这些年她遭到的暗害,绝大多数都是查着查着,不了了之,无法明确的揪出幕后真凶。
哪怕中途贺嘉遇和冯虎或明或暗的提醒她,告诫她,可总归都是推断猜测,没有板上钉钉的铁证摆在她眼前,复仇更是无从下手。
现在不一样了,林知忆是知情者,兴许还是参与者,对内幕了如指掌。而她,也终于拥有了为自己讨回公道的能力。
真相近在咫尺,舒棠却没有冲动,她竭力压制住自己的神态语气,尽量看起来没那么感兴趣,这样才能占得了上风。
“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些?”
“你自己沦落到这般田地,就跑来搅合我,不想让我好过?”
林知忆嗤笑一声:“是啊,我的确见不得你比我好,但今晚是个例外,你听完了,没准还要感激我呢!”
语罢,她从椅子上缓缓站起。
原本就娇柔纤细的一个人,经几个月的折磨,变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刮倒似得。
不过舒棠注意到她腹部已经开始有了明显的隆起,只因方才坐着,衣袍又垮塌宽松,乍一看瞧不出什么端倪。
现在起身,腰肢与小腹即便在衣物的掩盖下,也比之前圆润了许多,令舒棠想起不久前朝堂上的闹剧,说孩子是贺嘉遇的,心底不免掀起一阵醋意。
若是她不小心滑掉的那个孩子还在,如今,月份应该也很大了吧?
肚子会不会像气儿吹的一样鼓起来?会不会害喜呕吐?喜食酸辣?再或,他会不会把耳朵贴在上面,听孩子的胎音?
等十个月一过,小东西呱呱坠地,贺嘉遇和娘家那些人肯定把他捧在手掌心儿里,让他当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娃娃……
她心间忽然没由来的涌上一股悔意。
难道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吗?她就不该违背常理,妄想去掌握什么命运。而是该循规蹈矩的像其他女眷一样,相夫从夫,生子教子。
那样,会不会也是另一种幸福呢?
“你过来看。”她的幻想被林知忆的声音打断,抬眼,见其撑着单薄却笨重的身子走到饭桌边,掀开食盒的盖子。
舒棠收起胡思乱想,行至她身侧,轻抚下身往食盒里面看去……盒内只有各式各样精致的小菜,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林知忆从发间抽出一支银簪,随着束起的长发有几缕散落下来,舒棠出于本能的立即闪远,生怕下一刻就被那道明晃晃的簪尖戳破喉咙。
“瞧把你吓的。”她嘲笑舒棠:“凭我现在的样子,硬碰硬会是你的对手吗?”
舒棠的草木皆兵被当场抓包,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轻哼一声,扬起头颅强辩:“什么时候硬碰硬,你都不是我的对手!”
见她这副不肯吃一句亏的样子,林知忆摇摇头,神色竟有些无奈:“你啊,没别的,就是嘴硬。”
“不过先把话说开了,我今天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你的,毕竟我还指望着你替我报仇呢。”
说着,她边将手中银簪的尖部缓缓探入菜盘……
青黑色如游蛇一般无休止的蔓延上来,眨眼便腐蚀掉了一整个簪尖,舒棠震惊地瞪大双眼,匪夷所思道:“当年连你都知道下毒要阴晦一点,这,这是谁干的啊?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刚问完,她脑中就电光石火间闪过一幕。
记得年前在亲王府,好像是她以此作为引题与弘亲王交易,非要让林知忆死不可。然后两人一个坚持,一个为难,几经飙戏的相互拉扯利益,最终一拍即合。
所以,间接下毒谋害林知忆的凶手……其实是舒棠自己!?
想到这她默默吞了吞口水,当即尴尬的说不出话来。
林知忆当然不知道她内心的想法,抬手将簪子取出,端正摆放在食盒的旁边:“还差两天,下毒就满整整一个月了,还真是锲而不舍呢!”
“这回看清楚了吗?你的好盟友,我那位好皇兄,就是这么个翻脸无情置人于死地的角色!”
舒棠原还沉浸在心虚之中,可听完这番话,不由升起一丝困惑:“等等,二十多天前?”
“也就是说,不是从你刚幽禁起就下毒的,而是最近才开始,那你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她简单推了一下时间线,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劲。但具体是什么地方不对,一时还说不太清。
首先她和弘亲王达成交易是在年前,腊月二十九,当时他反复推脱,称兄妹情深下不去手,不过面对权势的诱惑,最终还是妥协了。
二十九那日一直到正月末,那阵子舒棠的心思还摇摆不定,弘亲王怕她反悔,时常拍着胸脯打包票,称势必会帮她铲除掉林知忆。
可余后的几个月里,他一直都没有动手……
现如今都已经入夏了,林知忆被囚多日始终无法翻身,败局已定,舒棠眼里也有了更加要紧的事等待她去做,便不再把她的死活放在心上。
如果说,当初两人联合的契机是交易,留下的理由是林知忆,这便是弘亲王拿捏她的筹码。
后来她逐渐发觉了弘亲王的丑恶嘴脸,并试图去阻止一场人间浩劫。她自己想留下,所以便会主动去找一些顺理成章的理由,比如对皇帝心灰意冷等等。
慢慢的,谋反与阻止谋反,背后部署,驯服三军,提防皇帝……这些就已经够她筋疲力尽的了,而且她手里掌握着压倒性的强权,又怎会再把闺阁时的手下败将放在眼里?
可偏偏在这种时候,弘亲王已经避过了风口浪尖,舒棠甚至好几个月都没和他提起过这件事。
出乎意料的,他却突然对林知忆下手了,还是这种不间歇的下毒手法,不毒死也要把她给饿死,可谓决绝至极!
即便是当初一心要让林知忆死的舒棠,听了也不免有些好奇背后缘由。
林知忆转过身,背向饭桌,先是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看起来像是在犹豫隐藏着什么。
片刻过后,才重新组织起措辞:“正常的话,当然是发现不了下毒。”
“说来巧合,自我被禁足起,待遇便一落千丈,膳房每天送来的饭菜都很差,直到有一日,菜色忽然有所改善,恰逢我当时没什么胃口,光是摆在那就想吐,便叫人撤下去了。”
“底下的丫头们自我落难后,跟着受了很多苦,餐食撤走应该是被当值的几个人给分食了,我心里清楚,却并没有出言阻止。”
“原想着算是件好事,哪成想第二日传来消息,说几人被发现时早已断了气,口鼻里全是黑血,死相很惨……”
“此后,每天送来的饭菜都不干净。我也是能抵的抵,能卖的卖,托信得过的人出去换吃食,才勉强熬到今天。”
“倘若给你的那封信一直送不出去,或是你收到了,不肯来见我,那么……可能我知道的这些秘密,便会同我一起,永远的烂死在肚子里。”
舒棠看了眼簪子,又看了看林知忆:“可是,你怎么就知道是他给你下的毒呢?”
“该不会为了搞垮我,先故意说自己受他迫害,再假借复仇之名,编造一些他与我之间莫须有的恩怨。到时候我二人反目,我在帝党和亲王党之间落得腹背受敌……”
“其实,你最恨的人还是我,对吧?”
话音还未落尽,林知忆就抢在前面笃定回答道:“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能肯定,就是他要下毒害我!”
“而且。”她反将一军:“我要说的那些真相,在你的记忆里一定都有迹可循。你堂堂的大将军,最起码的判断能力应该有吧?会轻易被我这样深宫后宅的女子牵着鼻子走吗?”
两个宿敌相视,微妙一笑。
倒也没有什么化敌为友的桥段,从心底来看,她们依旧还是憎恨厌恶着对方的,只不过有那么句话说得好,谋共同利益的,就算不是朋友,也不会再是敌人。
林知忆不甘沦落至此,死也要拉弘亲王下水。而舒棠想从她口中,知晓更多的内幕。
有人说做朋友需要求同存异,那她们,大抵便是那种异中求同的关系。
哪怕从始至终都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但对双方都有益处的事,短暂的各取所得,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这夜,两个看起来打死都不会同框的人,竟破天荒的密会到了一起。
虽然弘亲王对林知忆早有防范,不仅下毒灭口,还拼命拦截她递给将军府的书信。
不料百密一疏,风漪阁这边从请柬改为单页书信,再由书信变成字条,兜兜转转,终落到了舒棠的手里。
而那些见不得光的卑鄙污秽,也终究会迎来属于它的真相大白。
“你都知道些什么,尽管说出来吧,我权衡过后会去向他讨一个公道。但记住,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现在就看你说的这些,对我来讲到底有没有价值喽。”她微挑挑眉,一副胜者的姿态。
林知忆离开桌旁,轻缓地在厅中开始踱步,一边绞尽脑汁,一边喃喃自语:“就算你不刻意强调,我也不会帮他隐瞒的,现在只是为难……说些什么呢?”
“啊!果然,坏事做得多了,一时都不知道要从哪说起。”
“不然你问吧,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既然她这么说了,舒棠也没跟她客气,毫不犹豫问出了折磨她已久的问题:“当年在昱城的新兵营,借着敌国偷袭为幌子对我进行刺杀,是不是弘亲王做的?”
“这个嘛。”林知忆短暂语塞,随即苦涩道:“算是,但也不完全是。”
舒棠脸色即刻冷下来:“到底是不是?”
“再给我卖关子,信不信不用下毒,我直接就能送你归西!”
见她急了,林知忆便不再绕了,答得轻飘飘的,好像事不关己一般:“当时你只是个无名小卒,他杀你做什么?没用处不说,还容易惹上贺家舒家,费力不讨好!”
“杀你的命令是我传下去的,不过借的是他的势。”
“我啊,嫉妒你嫉妒的要命,非得你去死才能痛快,所以就在夜里,趁他熟睡,仿着他的笔迹向边境递去命令,再用他常用的信鸽放出去……”
“杀你的计划,是他的手下去安排和实施的,只不过他本人并不知情。还是后来事情闹开了,传回京中,他经过核实才发现的。”
明明一番话解开了困惑多年的谜题,可舒棠却在岔路口急转,从话里捕捉到另一个奇怪的关键点。
她蹙起俏眉,一对毛茸茸晶亮亮的大眼盯住她,幽幽发问:“大晚上的,他都熟睡了,你怎么会和他在一块?”
“咳。”林知忆不自然的清清嗓子,气急败坏:“你还听不听别的了!天快亮了!”
“行吧,不用你问了,我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吧。”
她莫名变得有些急躁,亏得舒棠刚还想夸她变得沉稳大气了,从进门起见她言谈举止间意外有种率性洒脱,没想到这么快便如同被火燎了一样。
“还有什么?我想想,我想想……”
“从最开始,你最在意的事……”她攥起拳头用力地敲敲自己的脑袋:“舒文渊!对,舒文渊的事!”
林知忆不断向舒棠逼近,前不久还从容平和的脸上一反常态,开始显现出几丝癫狂:“当年你爹被陷害通敌叛国,一时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百口莫辩,还被架空实权,封了个空壳王爷……其实,这些里里外外全是他一手谋划的!”
“呵,你们也不想想,兵败和通敌,对朝堂上的哪个最有好处?皇上?大将军?”
“别傻了!这二人都已经是各自的权利顶峰,吃了败仗丢掉城池,对谁也没好处!只有身为亲王的他,以边境五城作为筹码与蛇国交易,削减舒文渊和皇帝的势力,助他谋反,登上皇位!”
“但你以为他只是谋权中途误伤你爹?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明着告诉你吧,朝堂上有权有势的重臣,有一个算一个,但凡不为他所用,便都会遭到他的暗害。”
“像贺嘉遇、舒文渊、舒武极、司徒誉、海戎,还有没投靠亲王党之前的你,试问哪一个没有遭过他的毒手?”
伴随着咄咄逼人,林知忆已经来到与舒棠不出一拳之隔的距离,舒棠能很清楚的看到她那带着红血丝的眼瞳,里面倒映出自己的面容。
她心底忽而感到一阵窒息,在那种胸腔紧缩中,听到林知忆再次开口:“当年通敌叛国的事闹了几次三番,结果却以永安侯府作为凶手,草草收场,当真是可笑!这么拙劣的挡箭牌,你们居然也敢信?”
“作为舒文渊的女儿,你非但没察觉出异样,还为死敌奔走卖命!”
“舒棠啊舒棠!你总是自诩聪明,笑我肤浅,实际呢?你才是那个最愚蠢至极的人!”
“你跟着他的时间也不短了吧,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难道真以为他如表面那般敦厚仁义,行正坐端?”
“你想想,舒文渊是怎么一步步和皇帝离心的?是谁有机会在背后煽风点火?称其功高震主?又是谁,在封固城王的初始,欺上瞒下的派出禁军,去你家拆匾额,搜查府内?”
“无非是他的离间计罢了,试图挑唆君臣关系。”
“还好你爹不像你一样胆大无脑,气血上头,叫人平白拿去当枪使。”
“至于你……”她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态歪了歪脑袋,眉眼之间乍现狠戾与妖邪,轻牵起一侧嘴角。
舒棠莫名感到有些发毛,脊梁骨嗖嗖冒气冷风。
虽然她曾和蛇国恶徒打过交道,也见过死尸,但却从来没有和疯子单独相处过啊!
“那个,你先冷静冷静,别激动。”
“冷静?”林知忆的笑在昏暗破败的环境当中,显得更加瘆人,她咬紧口中逐字逐句:“说起冷静,我又哪里比得上你呢?被卖了还能反过来替别人数钱。”
“他害过你父亲,你叔父,你夫君,你义兄……可以说包括你在内,身边一圈的人全被他暗害过一遍,出招便是死手,而你却还是能不计前嫌,带着自己用性命打下来的地位和兵权,帮人家谋江山。”
“舒棠。”她低低唤了她一声,音色犹如从湿漉漉雾蒙蒙的井底爬出:“你以为,你助他登上皇位之后,会落得什么好的下场吗?”
“不信且看看我……”她双臂向两侧漫不经心地张开,身间的丝帛在灯烛映照下闪烁着辉芒,像极了一只扑光赴死的残蝶。
她口齿开合,清晰的字符涌入舒棠的耳朵……
“看清了吗?今天的我,也许就是来日的你!”
舒棠直视着她的眼睛,沉稳坚定,且毫不游移,表面上看似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实则,她内心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因为从来没有想过真正去谋反,所以也不会设想弘亲王登上皇位后的结果。
现在被林知忆这么一说,她才猛然反应过来……在这个计划之中,她从来都不是稳操胜券的一方。她可能会输,而且还是那种进退两难,满盘皆输。
之前光想着平复了弘亲王谋反一事,该怎么面对皇帝和往后的朝堂。
可现在她才恍悟到,由于自己近几个月的任性举动,局面已然在不知不觉间出现倒转,有很多懂眼色识时务的朝臣开始转投亲王党。
她是假的,但那些人又不知情,人家的见风使舵可是实打实的!
一时间,帝党锐气大减,岌岌可危……
当年舒棠不理解皇帝和贺嘉遇的想法,明明忌惮他,甚至名正言顺捏住了他的罪名,却始终不敢采取行动。
直到她混入亲王党,切实见识到了他背后的势力,这才明白帝党当时的处境。
弘亲王名下资产众多,坐拥着大批亲卫军,朝堂上的关系更是根基稳固。皇帝若想将亲王党一脉彻底拔除,无异于抽掉自己的一根筋骨。虽不至于丧命,但也是元气大伤,短时内很难恢复。
身为帝王总得深谋远虑,怕就怕到时候内忧解决了,外患趁虚而入。
所以只要弘亲王还没撕破脸,他们就只能干耗着,一点点削弱打压亲王党,伺机而动……
谁承想舒棠突然从半路横出来,彻底将两边的平衡打乱。
若说当初能算得上是旗鼓相当,相持不下,那现在的情况就是亲王党一头独大。近乎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再照这么下去,这江山,早晚是亲王党的囊中之物。
舒棠注视着林知忆眼瞳里自己的倒影,看久了,油然升腾起一股恐慌。
她这些年向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重生前跋扈莽撞,重生后坚韧勇敢……可不知为什么,她现在突然打心眼儿里畏惧胆寒,就连上战场时都没有这样害怕过!
到底为何会突然控制不住,心慌气短呢?
是被林知忆的反常吓得?还是吃惊于她口中的内幕?
亦或是……后知后觉自己酿成大错,到最后非但没有拯救起世人,还会将他们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在即将到来的那场浩劫之中,首先受到牵连的肯定是无辜百姓,随后轮到高位上的帝党众臣,最终,便是龙椅上的那位。
舒棠知道凭弘亲王的性子,等他荣登九五,自己以及舒家也难逃一死。
毕竟舒家世代忠义,哪怕在当朝是中立派,但总归也秉持着名正言顺的理念。某人反叛篡位,属于歪门邪道,舒家必不会继续尽心尽力的辅佐。
如此,在弘亲王眼中,口口声声道义正直的臣子,无异于帝党,都是要根除的。
退一步说,哪怕舒棠真的帮他谋反了,且在过程中出力甚多,弘亲王应该也不会看在她的面子上放过舒家和贺嘉遇。
更甚,他也不会放过她。
眼下再多的亲近奉承,不过是需要她兵权的助力罢了,一旦事成,坐上皇位,唯有收回舒棠手中的双虎符,才算是真正掌握住了一朝命脉。
所以林知忆说的对,他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奸诈小人。不论舒棠站在哪一边,帝党还是亲王党,只要她还手握重权,注定有一天会不明不白成了他的刀下鬼。
想到这,舒棠不禁缓缓垂下眸,周身气场也随之凝重起来。
林知忆将一切尽收眼底,嘴角依旧噙着阴恻恻的弧度,问道:“就算你无所谓,那你的娘家呢?还有贺嘉遇?他们的死难道你也毫不在乎?”
“能阻止这一切惨剧发生的人,只有你,舒棠。”
“杀了他,用一个人的死,换所有人的相安无事,不划算吗?”
她的声音饱含着丰富的感情,高声迭起,抑扬顿挫,幽幽的,不断蛊惑着舒棠的内心:“你不必感到愧疚的,你没有无端害人!是他算计别人在先,你只是给了他该有的惩罚,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
“你还在犹豫什么?再晚就要来不及了!”
林知忆的音色原生得柔媚婉转,此刻却像是催命符一般。
她一件件细数弘亲王的罪行,试图在舒棠面前为她的仇恨加码……
威胁,催促,甚至是央求。
可舒棠怔怔的,后面林知忆说些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只是眼前不断变幻着一幕幕,交替着一张张面孔。
父母叔父,两位兄长,乃至府里从小伺候她到大的下人们。
那些笑脸,那些宠爱,二十几年来为她遮风避雨,他们每一个都曾是她在绝境当中的倚靠,更是她最绝对的,不得不去承认的软肋。
而大家,终究也会因为她,逃不脱覆灭的命运。
上一世是,这一世依旧如此……
还有贺嘉遇,他背负整个家族的希望从昪城走出来,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成为了那样高贵骄傲,不可一世的一国丞相。
遗世独立、超然脱俗,却唯独为她破戒,不顾世俗的眼光将她捧在手掌心,只要她想,他便不问缘由,不求回报,满足她所有无理要求。
犹记得那一年榆林巷,他对她说:“传言中的舒棠或许会有很多烦恼,一路多有崎岖,但你不会,因为但凡是你想要的,到最后都会如你所愿。”
“既然你不想娶我了,没关系,那换我来娶你吧。哪怕是赌气答应也好,此生任你利用,无怨无悔,绝不背叛。”
“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都不要再难过……”
湘湖遇害落水时,他毫不犹豫跃入水中,跨越过前世今生,冲破她的宿命,改写的她的宿命,成为她的宿命……
他明明自己也冒着性命的危险,上岸后整个人湿漉漉的,却紧紧抱着她,头发丝上的水珠随颤抖滴滴垂落。
他喃喃在她耳边道着歉,患得患失:“对不起,对不起棠棠,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你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那是舒棠第一次在昏迷当中感受他的手腕与愤怒,他总是在她面前卸下戾气,装成人畜无害的小绵羊,整天软软的和她贴贴。
实则,他并不是她想象当中的草包丞相。
在这世上,他的耐心和温柔原封不动,只保留给她一个人。
苏醒后,舒棠问他,如果有前世,他会不会救她,那来世呢?
他答:“不管前世还是来世,我都会矢志不渝的守护你。”
“为什么?”“没什么,因为心悦于你。”
再后来,便是她执拗要去参军,要他举荐她成为大将军,要投靠亲王党。
贺嘉遇也不是没反对犹豫过,可后来……
“去吧,别管对不对,应不应该,从古至今有没有过,只要你说你想,你要,你务必去做,那么,我便竭尽全力支持你。”
“因为,我想看到那个意气风发,骄傲明媚的舒棠。”
“陛下,云麾将军在将士中有口皆碑,百姓亦奉其为希望,臣认为由她接任大将军之职,并无任何不妥。”
“臣,愿意以官职担保!”
“舒棠!冯虎的话你还没听明白吗?弘亲王伤害你至深,你非要……那样做吗?”
“好,既然这样……”
“我相信你。”
“我,贺嘉遇,永远永远,坚定不移的相信着舒棠。”
“只是答应我,别受伤,好吗?”
……
三年多以来,每一幕,每句话,依次出现在舒棠的眼前,听在耳中。
回忆起贺嘉遇温暖的体温,柔软的双唇,她第一次如此真实的感受到,原来自己并不坚强,她是那样的依赖他。
即便身为大将军,可如果没有贺嘉遇推波助澜,暗中保护,以她这点聪明有余、城府不足,兴许早就被扯下去无数次了。
舒棠鼻腔涌上一股酸涩。
阿遇……
突然,好想他……
吸了吸鼻子,舒棠回归理智,抬眼坚定望向林知忆:“我答应你。”
“告诉我,怎么做?”
林知忆上前两步,夜中,两张风格各不相同的美丽面孔相对,灯烛与黑暗相互争抢两张绝美的画布,在上面勾勒出明暗的轮廓。
只闻其中一张面孔开口:“你知道该怎么做。”
“你,加上贺嘉遇,兵权联合智慧,这世上将没有人会是你们的对手……”
——
与此同时,丞相府。
一封封带着竹印的细腻纸张摊开在书房的桌案上,贺嘉遇披着外衣在桌前挑灯夜战。
这些都是他近半年以来,与各个己方势力暗中往来的书信。
老管家悄声走进来,奉上一杯温茶,叹了口气,心疼道:“大人,歇歇吧,时辰不早了。”
“还不是歇的时候。”他目不转睛盯着那些书信:“棠棠尚还身在虎穴,我们这边必须争分夺秒。”
“首先,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我不能让她受到任何来自帝党之人的伤害。其次……即便有朝一日瞒不住了,亦或是帝党落败,至少,至少……”
他没有说下去,眼睛缓缓离开书信,抬起头。
贺嘉遇知道,若帝党真的一败涂地,弘亲王上位,他们谁都活不了,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还去欺骗安慰自己。
说罢,他抛掉这念头,干脆地重新埋进与众人的联络部署当中。
老管家提来一柄灯烛,小心询问道:“大人这样太费眼睛了,不然,再撑两盏灯?”
“别!”贺嘉遇立刻出言阻止,但声音并不大:“现在暗中盯着咱们府的眼睛不知有多少,千万别让他们发觉我的动向,只当我已经睡下了,一会你出去的时候也千万小心。”
“诶。”老管家摇了摇头:“大人和夫人,为这个朝代付出的太多了……”
“那老奴索性就先不出去了,顺道在这帮您打个下手。”
这老管家从年轻时起就在昪城贺家做事,十足忠心,近些年丞相府与各地的往来、收集消息的密报,全部都是经他手打理的,可以放心信任。贺嘉遇便没反对,点点头,同意他留下。
快速而细致的扫完两篇后,贺嘉遇终于从书信中抽出身来,拾起茶盏喝了口,淡淡道:“现在棠棠已经完全掌控住军队的统领权,周边部族首领也严阵以待做好调兵入京的准备。”
“边境海戎那边,舒棠无法与之联系,只能由我出面,让他尽快改好布防阵型,另调用一部分神策军,随时等候救驾。”
“现在,万事俱备,就等着弘亲王那边了……”
——
弘亲王府。
偌大宅邸即便入夜依旧灯火通明,载歌载舞。
弘亲王同席间宾客饮酒作乐,金杯玉盏交错间,由烛光折射出碎光,映照在众人肆无忌惮的笑脸上。
望着眼前的宴客厅被燃得犹如白昼,所有人都安然被笼罩在其中,喝酒的,谈笑的,欣赏评判歌舞的……恨不能向整个京都城展现他们的气派繁华。
与贺嘉遇舒棠那边一对比,简直讽刺到了极致。
叛党掌权,佞臣当道,现如今正直只能活在黑暗之下,反倒那些奸邪小人才更能光明正大,理所应当。
放眼场上,这场宴席已是酒过三巡,大家被浸透的都有些飘飘然。
身旁一直趋附追随的亲王党臣下站起身,醉红着脸,扬起杯盏:“王爷的神机妙计!属下拜服!现在一切都已部署好!事成指日可待!那么属下就先在这里,提前恭贺王爷大喜了!”
“什么王爷!”另一年迈些的老者笑着反驳:“马上啊,就要改口叫陛下了!”
“对对对!是属下不严谨了!”
“恭贺陛下……”
一时间奉承声此起彼伏,弘亲王分明笑得快合不拢嘴了,手上却还是象征性摆了一下,压制众人道:“哎!这都没影儿的事,乱说什么呢!”
但这种辩驳,显然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老者在人群中再次开口:“局势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您就不要过分谦虚了!帝党大势已去,往后,这天下,就是您的天下了!”
“只是……”老者堆笑:“到时候,还望您能看在柔柔的面子上,放娇儿一马。”
“您放心,到时候臣一定将她带回去严加看管,只求您能饶她一命!我赵家上下定为您效尽犬马之劳!”
说话的这位是赵家的家主,他口中的娇儿,是他的二女儿,当今最受宠的贵妃。至于柔柔,则是贵妃的妹妹,赵家最小的嫡女,前不久刚被送进了弘亲王府。
两家对外宣称的是赵柔柔倾慕弘亲王已久,以当年亲王侧妃的理由入了府门。
其实所有人都懂,金银,美人……无非是另一种方式的投诚,眼见皇帝马上要被扯下皇位,便赶紧去笼络住新的当权者,争取提早为自家在帝王后宫稳住跟脚。
弘亲王此刻也不顾及专情的名声了,反正自古帝王都是要三宫六院的,先扩充进一部分妃妾,顺便以此结交赵家,对他来说只有利没有弊。
他宽和的笑笑,答道:“旁的事本王暂不敢妄言,但对于赵公的爱女心切,本王可以理解。”
“既然柔柔进了我王府,往后本王定会好好待她,柔柔的姊妹,说来与本王也算是一家人,本王自然不会为难于她。”
老者听后如释重负,先是谄言了几句,随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逐渐露出担忧。
在欲言又止下,终还是挣扎着问出了口:“王爷,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虽然知道您与大将军想法一致,关系也十分要好,但她毕竟出身帝党,又有贺丞的渊源牵扯着,难保不会临阵倒戈……”
“属下知道这些话您不爱听,只是计划之日近在眼前,这千钧一发的关头,成与不成就在这一哆嗦了,咱们可冒不得这个险啊!”
“万一,大将军她……身在曹营心在汉……”
他的尾音拖下去,没有彻底讲完,弘亲王却在话音还未落的时候,哈哈大笑。
洪亮的声音好像将整个屋子都震得嗡嗡作响,笑完,弘亲王饶有兴致地偏过头,看向席间的少年:“小南啊,碰巧提起你师父了,来,你给大家分析分析,你觉得你师父,到底会不会临阵倒戈呢?”
顿时,在座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到那少年的身上,定睛一看,不是时南还会有谁?
几杯酒下肚,他脸颊上也飞起红晕,被提名后立即站起身,哈着腰连连否认:“不!绝不可能!师父的性子诸位都了解!她向来是有什么便说什么做什么的,让她去隐忍假装,她可做不来!”
“经过那次峣城之战,皇帝算是彻底伤透了她的心,师父一心想跟帝党之人决裂,甚至连娘家夫家都不要了,还与贺丞相分府而居,估计和离也差得不远了!怎么可能临阵倒戈呢!”
弘亲王从鼻腔里溢出一声轻笑,脸上始终保持着亲切慈和的温度。
放下杯盏,他将手漫不经心地搭在桌面上,以仰头望天状,拿腔作势道:“舒棠啊……”
想了半天形容词,脑中将将强强冒出一个他觉得较为适合的:“我承认她武艺高超,用兵如神,是古往今来都难得一见的将才。”
“只是,才能有余,头脑不足。”
“不知诸位可听说过,轩辕夏禹定乾坤的故事?”
余后半炷香时间里,弘亲王讲了个广为流传的上古神话。
据说群魔缭乱的时代,妖物频生,三道六界一片混沌,传闻只有找到轩辕帝所铸的神兵才能结束这乱世,还世间秩序的安稳。
只是神兵处于极其艰险的地界,贸然前去的人多半会在途中丧命,即便有幸见到真容,也无法将其驯服,收为己用。
后来机缘巧合下夏禹得此兵器,一招定乾坤,还各界太平,自此名扬天下。
弘亲王说,若将这个故事套用进现实,舒棠就好比那传说中的轩辕夏禹剑,绝世珍宝,威力举世无双,谁持有,谁便有机会改写江山……只可惜,兵器终究不能以自身独霸天下,到最后无非是助持有者扬名立万,夺得江山。
在弘亲王眼里,他,和舒棠,便是夏禹和那柄剑之间的关系。
舒棠骁勇有余,睿智不足。
她有小聪明,但却没有深城府,外加从小在蜜罐里长大,不知人心险恶,左右不过是个有能力且单纯傻气的工具,最适合拿来利用。
弘亲王讲完,驻神观察时南好一番,才意味深长道:“不管你师父如何,你是个好孩子!只要你听话,待本王执掌江山,你的地位未必会在你师父之下。”
“前提是……你得识时务,明事理。”
时南比鬼都精,又怎会听不懂弦外之音。
他刚开始一愣,心想,弘亲王与师父,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这一战吗?
念头只在他脑中停留了片刻,紧接着,他便将其抛到九霄云外,拱着手围上弘亲王身前:“是是,小的明白!往后必将以王爷马首是瞻!”
“况且。”他挣扎了一下,准备替舒棠浅浅辩解几句:“师父平日里也是这样教导小南的,她对您一向很忠诚,应该不会轻易被动摇!”
弘亲王有意要试探他,拔高半个声调反问:“哦?是吗?”
“那假设说,她知道了曾经我对她造成的那些伤害,还会如此忠诚吗?”
时南身子当即僵住。
听这话音,舒棠和弘亲王居然是有过恩怨的?他之前……伤害过她?真的假的?
看着弘亲王的笑脸,他心下莫名感到一种恐慌,顾不得太多,闷头回答:“既然能瞒住一时,那便能瞒住一世。”
“若她永远不知道,也就不存在生恨了。”
“哈哈哈哈……”弘亲王笑得更加洪亮,抬起手连连指点着时南:“你啊你啊,不枉费本王一早就看好你!几次三番向你师父提及晋你的官职。”
“舒棠对你是好,可若真等到了那天,她连自己都护不住了,又能给你些什么呢?”
“做人要懂得审时度势,往后好好跟着本王,好处少不了你的。”
身旁臣下也跟着帮腔:“就是!良禽择木而栖,你小子以后路还长着,得学会擦亮眼睛!咱们眼前的这位,才是正主!”
“哎,对了。”中年男子朝着主位的方向偏过头:“漪公主那边,近日可是一直都不太消停啊!天天折腾着要给大将军府递话儿呢!”
“看她这破釜沉舟的架势,若真让她得逞了,把之前的事都告诉给舒棠,以那位的脾气……局面怕是不好收场吧?”
“既然她能因私人恩怨赌气站在咱们这边,若有一天真相败露,直接翻脸也未可知啊!”
“呦,这可坏了!她投入咱们阵营这半年来,前前后后将底细了解个遍,要是闹翻了……后果不堪设想!”
“这可怎么办呐!”“得阻止两个人见面!”“要我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漪公主给……”
“住口!那可是咱们王爷的妹妹!在这瞎说什么呢?”
“瞧我这张破嘴!我自罚!自罚!”
席间七嘴八舌的醉话当中,弘亲王却并未动怒,反倒顺势安慰起诸臣:“对于这件事,大家不必太过忧心,本王早有应对。”
“舒棠这个人身上有很多缺点,但唯独有一点非常好,那就是爱憎分明。”
“今日头晌我与她在春熙楼见面,她主动告知了我林知忆约她的事,且坚定的表示她不会赴约。”
中年男人听后质疑道:“真的假的?该不会是为了稳住咱们,故意说的托词吧?”
“不会。”弘亲王大咧咧摆手:“就她那点小心思,天真的一眼就能看穿,不可能面不改色的跟我撒谎。”
“况且她与林知忆积怨已久,当初找到我,想与我结盟,要求便是让我帮忙除掉林知忆。”
“像她那么轴的人,一根筋通到底,厌恶谁就是厌恶,不可能突然跑去见自己的死敌,大家大可放心。”
时南亦在旁频频肯定:“王爷说的对,师父憎恨林知忆到了极点,光是听到名字都觉得晦气,让师父主动去与她会面?想想都可笑。”
弘亲王胸有成竹:“林知忆那边,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会尽快下手。”
“至于舒棠,我安插了心腹到她府上给她做管家,一步不漏的盯着她,不会出岔子的。”
“我的千秋大业,谁也不能成为路上的绊脚石!管他林知忆还是舒棠,谁敢挡,我必定连根拔除!”
语毕,整个亲王府又恢复欢歌笑语,众人在纸醉金迷里做着一步通天的梦……
殊不知他们最嗤之以鼻的“天真”舒棠,此刻正在风漪阁中,一字一句,正亲自揭开着当年的真相。
他假良善,却以为她是真傻。
实则她从未忘记过仇恨,更知道自己孤注一掷的去冒险,要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
此时的林知忆已在昏暗中疯魔,她拼命撕扯着自己过往的伤疤,哪怕鲜血淋漓,也要忍痛拿给舒棠看,企图用血腥的颜色,激起舒棠对弘亲王的杀心。
确实,舒棠听完那些内幕后,忍不住双拳紧握,隐隐发抖。
从林知忆的口中,她了解到——
当年舒文渊通敌叛国一案为弘亲王所陷害,之所以从粮草下手,还找了个普通愚笨的民间男孩做奸细,给他官银,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祸水东引,将罪名抛到侯府的身上。
恰好徐衍求而不得,头脑发昏,林知忆嫉妒舒棠万千宠爱,试图毁掉舒家,两人一拍即合,瞒着舒澜找到其曾经掌管粮草的父亲,安排下引线……
其余更高深的,譬如与蛇国合作等事宜,便由后面的弘亲王部署,林知忆作为中间人,带着斗笠和面纱前去与内奸见面。
也正因如此,当年那内奸男孩指认时,才会说与他接头的是一年轻女子,只不过当年被错误的线索干扰,大家将“年轻女子”误认为是舒澜,最终草草结案。
舒棠这才猛然想明白,在事发后,她怀疑真相另有隐情,怕放过了真凶,铤而走险拖着贺嘉遇夜探监牢,想在舒澜和徐衍的口中问出更多讯息。
舒澜一问三不知,倒是徐衍,愤恨地说有人幕后使诈,算计侯府,原来说的正是那官银。
弘亲王派人去给内奸大量官银,并让他去侯府名下的店面花费,这都是侯府所不知情的。
他很贼,知道通敌是掉脑袋的事,不败露则已,一旦败露便彻底无法翻身,所以避免采取太周密的计划,反而动用了舒澜父亲,粮草,民间男孩,官印这条漏洞百出的计划,故意将侯府通敌的证据坐实。
毕竟侯府的能力有限,只有这种程度才具有说服力,哪怕再过火那么一点儿,超出侯府的势力范围,很难不被人怀疑到幕后正主的身上。
果不其然,最后事情败露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凭谁也查不到弘亲王的身上,对他而言,替罪羊有了,舒文渊那边失了君心,一石二鸟,他半点亏都没吃,坐享全部益处。
有时候计划不见得完美到无人知晓,反过来,闹得人尽皆知也不要紧,最主要的是目的达成了,自己又能全身而退。
舒棠身处风暴中心的时候,整个人都被蒙在鼓里。那种明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的感觉,很无力。
现在她被点醒,脑中很多“分明了解但串联不起来”的片面,终汇聚成了一条流畅的故事线。
说来也滑稽,那么大的一场政治纠葛,到最后以“舒澜嫉妒舒棠,所以联合父亲栽赃舒家”这种儿女情长的理由收尾。
甚至通敌的罪行株连九族,当罪名判到舒澜身上后,永安侯府作为其夫家,居然只是革去爵位,抄家封府,人到现在活得还好好的,真是荒唐!
原舒棠没想太多,只觉得皇帝对这样的结果不满意,但还无法继续追究,所以留了侯府活口,为以后翻案埋下引题。
今日经林知忆一说她才明白过来。
皇帝生母……堂堂的一国太后,居然也是亲王党!所以才会催促以舒澜作为罪犯草草结案,追根究底,不过是想阻止继续追查,保住后面的弘亲王。
除这件事以外,像新兵营刺杀,毁她清白等,都是林知忆假手于人,借弘亲王的势力去做的。
吕自唯也是弘亲王的人,从舒棠还未参军起,就被安排到了边境,里应外合,一面掌控军中情报,一面与京中的弘亲王通信,供他挑选适合的递给蛇国人。
后面好巧不巧,昱城失守,舒棠在逃亡路上被神策军所搭救,与舒熠重逢,然后选择留在了神策军。吕自唯自然也捡了大便宜,跟着昱城旧部一同并入了进去。
余下的事舒棠就都知道了,因吕自唯的告密,舒棠和叶初尧受困于峣城,险象环生,铁匠和半仙儿死在城外,舒熠受伤差点丧命……
再后来,便是在半仙儿下葬时发现了受人监视,揪出吕自唯,整个神策军和京军共同演了场大戏,让他传出假的密报迷惑敌方,声东击西收回了两座城池,愈挫愈勇,将边境尽数收回。
这样前前后后细数下来,她的命确实够大的,但凡一个不小心,现在怕是连胎都投完了,马上都下地会走了。
如此,她有什么理由原谅弘亲王?
“咳。”舒棠正想着,猛地被一双冰凉的手迎面扼住脖颈,不由浅浅干哕了一下。
“你做什么?”她去扳那一对纤弱的手腕,怒声道:“你疯了?掐死我,谁给你报仇?”
很显然,林知忆并没有下杀心,她没有用劲儿,或者说她现在根本也没有什么力气,只是癫狂的用那双手紧紧锁着舒棠的喉咙。
“你恨他吗?嗯?告诉我,你恨他对不对?”
“他害你这么多次,你不会放过他的对吧?”
“舒棠……舒棠!答应我!你快告诉我你会杀了他!”
林知忆的内外两侧眼角布满赤红,看起来骇人又意外的可怜。
此刻她整个发髻都松散了下来,任由一头青丝垂着,毫无风度,哪里还看得出以往的典雅柔美?
她掐着舒棠,一步步逼她后退,自己脚下则是不断迈进向前。
“你那么在乎你的家人,听说你是为了你爹参军的,那他害得你爹这么惨,你不会原谅他的,是不是?”
“哦对了!”林知忆瞪大双眼,魔怔似得凑到她跟前念叨:“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当年你爹在暄城被人刺杀……对呀,就是他做的呀……”
“你去查他手下一个叫封锐的人,那个人善用弓箭,是举朝上下都难得的好手,你爹,就是被他一箭刺中,险些要命的!”
“还有,还有……”她眼神迷乱,开始出现很明显的神志不清,嘴里小声喃喃着:“尹骁。”
“被那个人害得又岂止你爹一个人呢?”
舒棠听到那个名字,神经在暗夜中猛然绷紧,立刻反握住她的肩膀:“你说谁?尹骁?你再说一遍?”
林知忆不说话,舒棠使劲摇了摇她,继续追问:“你清醒点!回答我!”
“一个,两个,三个……”林知忆手臂无力的松开她,放在身前软踏踏的掰手指头细数:“死在封锐箭下的,好多好多人。”
舒棠恍然间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受到很大打击般,胸膛起伏着,大口大口吞入新鲜的空气,以缓解那股郁结。
如果林知忆偶然蹦出那个名字,真的是她的外祖父,且当初那场刺杀与暗害舒文渊的所属同一人。
那么……自己的舅舅们,外祖父,就都是弘亲王害得。
是弘亲王,让母亲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林知忆失神中依旧在说着什么,起初舒棠听不太清,后来仔细分辨,隐约听见她说了几个关键点。
“贺嘉遇”、“贺家”、“昇城”、“弘亲王”……
这就奇怪了,舒棠不太理解,昪城贺家的落败,那不都是先皇那一辈的事了吗?而且还是因功高震主,被安上了罪名,死的死散的散,流放的流放,怎么又和弘亲王有关系了?那时候他应该只是个皇子吧?
对!皇子!
舒棠一惊。
若说亲王谋夺皇位是谋反,那皇子在没有立太子的情况下,为自己铺路,属于顺位继承大统。
所以……一切原比舒棠想的还要更早,甚至是从先皇的时期开始的,连早期的无头冤案都被扯了出来。
舒棠赶紧问她:“那贺嘉遇知不知道这件事?”
她没得到林知忆的回答,只是见她蠕动的嘴唇一直在诉说着,却什么内容也分辨不出来。
“你?”舒棠既同情,又有些害怕,赶紧松开她,自言自语了句:“该不会癔症犯了吧?也不知道太后让人送的那药还有没有了,总这么疯着不是办法啊。”
哪知道她只是顺嘴一提,林知忆茫然空洞的双眸却逐渐恢复了清明。
只不过其中并不是理智,而是更加目眦欲裂的疯狂:“太后?太后来了……太后来了!”
她抱着头四下躲藏,哭着叫喊:“我没疯!我不喝药!别给我喝药!”
林知忆重新在屋中蹿动起来,舒棠这才发现,自她踩过的地面上,每一处都印着一块鲜血淋漓。
低下头,她们方才所站的地方,正是进门时打翻的那碗汤药的位置。
原来,林知忆光着脚,一直踩在瓷碗遗留的碎片上……
舒棠心底不免一阵抽痛,虽然不愿意,但啧了一声,一咬牙,还是走上前去,浅蹲下身安慰道:“好了,你不喜欢,不喝便是,别吵了,再吵给你送药的就真的要来了!”
林知忆先是躲她,可听闻她的话后,抬头看了看她,竟猛地拽住她的袖子,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小声抽泣:“我不喝药,我没病。”
“如果不是她的药,我又怎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舒棠鼻腔一酸。
果然,不是治疯病的药,而是让人疯的药。
这就是所谓的母女一场吗?
“娘,娘亲,救我。”
“娘亲,你带我走吧,忆儿好怕。”
舒棠心酸中夹杂着一丝尴尬:“我不是你娘。”
许是两人噼里噗通的动静传到了外面,风漪阁的门被打开,随后又被紧紧合起。
带舒棠进宫的婢女见势连忙小跑过来:“我的老天爷诶,这是怎么了!”
“大人!”她连忙拽开林知忆,抽空回头询问舒棠:“大人无碍吧?”
舒棠摇摇头。
“大人问完了事就尽快出宫去吧!这里交给奴婢处理。”
“让莲儿引您从小路走,免得过会闹起来,脱不了身。”
她站起身,将视线落到林知忆的身上,迟疑的说:“那她……”
“您不用管了,她晚上一向不喝那药,每夜都这么闹,没人会怀疑的。”
舒棠叹了口气,表示妥协,随即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好害怕……”
后面突然出现林知忆的声音。
舒棠没敢回头,倒不是别的,只是怕自己好不容易坚定下来的心,会再次被人间凄苦所动摇。
“我要杀了他!”
“林瑾成!!”
响彻天际的惊叫……舒棠就算不回头也知道她的凄厉与挣扎。
“你为什么要如此害我!”
“林瑾成!你记住你自己一个月前在风漪阁说的话!”
“你既然如此绝情,那好!我就算是死,也会化为厉鬼!回来找你索命!”
尖锐的声音扎的舒棠耳孔刺痛,她皱皱眉头,狠下心快速走出风漪阁,闪身到破败不堪的假山后面。
看着自己出来没过多久后,不断涌入阁内的婢女和医女。
从她的话中不难听出,她对舒棠说的话有所隐瞒。
弘亲王不是没来由的突然要杀林知忆,两人在一月个月前见过一次,可能是什么事情没有达成共识,才开始针锋相对。
等等!
舒棠串联起前后说辞,很意外的,得出了一个很令人震惊的事实。
忽然涌上股反胃,她赶紧拍了拍胸口,将不适压下去。
“算了。”她抬眼看向风漪阁的方向,只见那边由昏暗逐渐被燃得明亮,低低道:“我与你是有过恩怨,我确实也很恨你,这永远都不会改变。”
“但这件事,是他对不住你在先,我会去向他讨个公道的。”
“你别得意,主要还是为了我自己。其次,行吧,也有那么一点点……是为了你。”
快五更天时,天色微见蒙亮,舒棠才从宫中赶回。
将马交还给竹青后,她先在房脊上观望了一阵,见这时辰众人酣睡正香,全然放下了戒备,这才蹑手蹑脚爬回自己的屋中。
这夜过去后,一切在时日的抚平下,愈渐无声无息。
转眼夏日落幕,即将入秋,京中又开始筹备起了帝王的千秋诞辰,浓烈喜庆的氛围里,杀意隐藏在暗处里一触即发。
舒棠在风漪阁那夜过去后,深刻察觉到了危机感,几个月间一直同贺嘉遇保持着沟通往来,慢慢部署反扑弘亲王的计划。
说起她去风漪阁的那天,舒棠眺望远方,回忆逐渐抻长……
她万没有想到,那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见林知忆。
两人会面后没过两个月,宫里便传出了她的死讯。
都说是疯死的,可谁都想得通,疯就是疯,这病可怕但却不致命,她既没有撞死,也没有自我残害,更没有去乱吃东西,怎么会因为疯而死呢?
无非是小胳膊拗不过大腿,被害死的罢了。
唏嘘之余,她听宫里的眼线回来讲,称林知忆其实是早产了,在生产途中被人设计害死,然后谎称是因疯病,不明不白毙命。
舒棠心中其实早有判断,但还是顺口问了一句。
听闻林知忆肚子里的孩子都已经成了型……只不过,是个怪物。
至于为什么说是怪物,舒棠对女子生育孩子的事不太了解,但想想不过就是那几个,要么缺胳膊缺腿,要么多胳膊多腿,可能是个畸形吧。
她没多问,但这个答案已经足够去验证心里的某些推断,一时间还是挺难受的。
虽然这辈子两个人水火不容,但遥想重生前,林知忆好歹也是她生命最昏暗之际,照进她眼前的一束光。
记得她很轻柔的说:“我见过你的,我叫林知忆,要与我同乘一艘客船吗?”
那年湘湖葱绿遍布,繁花满溪……嫩柳枝跟随风的吹拂,软软的在空中摆动。
而林知忆,是那样的白净清秀,温柔善良。
身为永安侯府长媳的舒棠,当时正背负着罪名。舒家被满门抄斩,家破人亡,她无疑是陷在泥泞里的人,而林知忆是一汪清泉,她是高贵婉约的公主,有着大好前程,却愿意扶她一把,给予她所有善意。
“可是。”舒棠缓缓闭上眼睛,心中暗想道:“从重生改写命运,嫁给贺嘉遇的那一刻起,一切人和事,注定都要走上歧途。”
“走好吧,林知忆。”
“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罪有应得人,下去陪你了。”
“你等着看吧。”
“主子!”竹青的声音打断舒棠的思绪。
她睁开眼,见小丫头递过来一张密函。
展开后,从上至下扫过一遍,她牢记上面内容,然后打开火折子,将其灭为灰烬。
看着橙红色火苗焦急贪婪的吞噬纸张,而那黄白色蜷缩扭曲,又极度伸展,在火势中几经变幻,最后化成一把粉末。
她站起身,整理着两侧衣襟,边对竹青说道:“明日便是千秋盛宴了,告诉所有人,严阵以待,不得出现半点闪失。”
“最终的重头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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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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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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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0 章 第一百二十章 拨云见日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