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走出芦苇丛。李金绫的裙子上沾满了枯草和苇花,下摆上还有泥巴,这让她的心情一下子糟透了,后悔跑到这里。
绣娘撮起指头将枯草和苇花一一地拈去,一边带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说:“看看,我说看了桃花源就回去,你偏要还玩一会儿,玩一会儿,哎呦,我的乖乖,头上也落满了花穗子。”
李金绫不说话,心里却十分着急。女孩子到了爱美的年纪,就走上了极端,一切有损于容貌的瑕疵,都会让她们愁苦不堪。
但绣娘似乎故意要放大她身上的污点,拈下一片芦苇的枯叶,拿到她眼前晃着,仿佛是一个重大的发现,一副等着看笑话神情。
“绣娘,求求你别在我眼前晃了,晃得我心里好烦。”
“谁叫你乱跑的?哎呦,这裙子上怎么沾了这么多泥巴,这一定是在那洞里弄上去的。”
李金绫低头看了看裙子,确实有一大块污泥,黄糊糊的,叫人恶心,李金绫急了,说:“绣娘,这怎么办?这叫人看了,多难看。”
李金绫差一点哭起来。
绣娘连忙安慰道:“别怕,你脱下来洗一洗,就好了,这泥巴好洗,在水里揉几下就没有了。”
李金绫看了看四周,怯怯地说:“在这里脱下裙子,让人看见了怎么办?”
忽然,绣娘看见一间草屋,说:“小姐,你看那里是不是一间草屋?”
李金绫顺着绣娘的手指看去,果然在一片翠竹里掩映着一间草屋。
“是一间草屋。”李金绫惊喜道。
“我们去那里,你把裙子脱了,我拿到湖里洗一洗,放在风头上,太阳底下,一会儿就干了。”
说罢,二人向草屋走去。
“绣娘,这里怎么有一间草屋?谁在这里居住?”
“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你原来住在什么地方?”
“我呀,原来住在清河坊,你来了以后,我才搬过来。”
“离这儿远吗?”
“不远,比这儿热闹多了。”
“你一次都没来花园吗?”
“来过两次,没到这里来,乱糟糟的,荒凉的很,大人没骗我。”
“你跟我爸爸来花园的吗?”
绣娘脸上红扑扑的,没有说什么。
“你从来没有看见那个洞吗?”
“没看见,我就是纳闷,花园里哪来一个洞呢?黑黢黢的,挺吓人的。”
“洞里好像有人。”
绣娘悚然一惊,说:“别瞎说,这么荒凉的地方,有那么一个洞,想起来就瘆人,怎么会有人?”
李金绫严肃地说:“是真的有人,洞口被爬得光溜溜的,一定是有人进进出出。”
绣娘愈是惊骇,说:“你看清了?”
李金绫说:“看清了,就是有人进出,要不我们回去再看看。”
绣娘一把拉着李金绫,李金绫感到她的手颤抖得很厉害。
正说着,他们来到了草屋前面,草屋建在一块伸进人工湖的小半岛上,四周长满了翠竹,一条石阶通到人工湖里,屋后有一条幽僻的小径,青草漫道,像很少有人走过。
李金绫站在屋前,寻思:谁在这里建了这个草屋?看起来有人居住,屋檐下还放着锄头和铁锹。
“这里一定是哪个管理花园的下人住着,你看工具还在这里。”绣娘说。
他们走近门前,门虚掩着,从门缝里看进去,屋里洞然,房间很小,却收拾得窗明几净,靠近窗户下面放着一张书桌,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以及各种书籍。墙壁上挂着两副条幅,两幅字都是小楷恭写的名篇,其一是《陋室铭》,其二是《爱莲说》。虽说两幅字没有多少新意可说,字也写得幼稚,但是也可看见房屋主人一片心迹。
房屋虽小,但是一边还放着一张小床,从床的长短来看,睡在上面的人也很瘦小。
小屋后面也是一间屋子,大小如书屋相当,一张大床就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很显然,这是一间大屋隔成的两间小屋。屋子非常简陋,除了两张床,两张凳子,一张书桌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人住在这里?怎么还有人在这里读书?
李金绫看了看四周,心想,这里还真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有书声传来。
果然有人在这里读书。
李金绫走出屋外,循声望去,只见小屋前的石阶上,湖水边坐着一个人,书声就是从他嘴里发出的。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
书声琅琅,童音未脱,悦耳动听。这声音似乎很熟悉,李金绫愣愣地看着读书人。
读书人已经深入书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来到他的房屋里。
也难怪读书人没有注意有人来,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除了林中的鸟雀,湖里的游鱼,还有谁到这里来呢。
李金绫终于认出了,读书人正是宋源明,她怔怔地望着宋源明的背影,拿不准是否见他,想到父亲的话,立刻就要拔腿走开,但是她的腿却迈不动,快两年了,没有见到他,不知道他变得怎么样了,那颗童稚的心又点燃了,照亮了她的眼睛,看到宋源明一个人坐在湖边,住在这荒僻的地方,李金绫眼里泛起了泪花。
“小姐,你怎么了?”绣娘问。
李金绫抓住绣娘的手,忍住哭声,摇着头。
宋源明听见有人说话,站了起来,回头一看,眼睛顿时亮了,连忙向李金绫跑来。
“你要干什么?”绣娘闪身挡在李金绫前面,对宋源明说。
宋源明站住了,看着李金绫,说:“她——”
“你是什么人?你知道她是谁吗?还不走远点?”绣娘警告道,“再不走远点,我就要喊人了。”
宋源明只得退后一步,看着李金绫。
李金绫拉了一下绣娘,低声说:“他是我望海村的同乡。”
“同乡?”绣娘看着宋源明,绣娘已经认不出他了。
宋源明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打着一大堆补丁,光着双脚,裤脚一个长一个短,面色蜡黄,瘦骨嶙峋,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少年老态,像一只猴子。
“就是我爸收留的那个人。”李金绫又解释道。
绣娘明白过来,说:“哦,原来是他呀,你就是那个恩将仇报的纵火人?看你的年纪不大呀?怎么有那么歹毒的心肠?”
宋源明说:“我没有纵火。”
“你没有纵火?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看来你不仅是心肠歹毒的纵火者,还是一个惯于撒谎的阴险之人。”绣娘得出结论。
宋源明见李金绫半天没说话,分辨道:“那是一个意外,金绫妹妹,你相信我。”
绣娘听了大怒,说:“金绫妹妹,你说什么?你怎么脸这么厚?你看看你的模样,配做我们小姐的哥哥吗?你家没有镜子,你可以到湖边照照自己。金绫妹妹是你叫的吗?”
宋源明自惭形秽,愣愣地看着李金绫。
李金绫看了宋源明一眼,宋源明此时的样子确实狼狈,李金绫不禁皱了皱眉头,说:“你怎么住在这里?”
宋源明说:“是大伯安排的。”
绣娘疑惑地问:“大伯?你大伯是谁?”
李金绫小声说:“就是我爸。”
绣娘厉声对宋源明说:“你是什么人?竟敢称呼李大人为大伯,你也太会攀亲戚了,李大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侄子?真是不要脸。”
宋源明想再说一些什么。
但绣娘立刻把他的嘴筑住了:“李大人的侄子会住到这里?你也不想想,还有脸说是李大人的侄子?”
宋源明什么也说不出来,红着脸,看着李金绫。
李金绫说:“谁叫你想害死我爸爸的?”
宋源明委屈地说:“我没有,那火是一个意外。”
李金绫愤怒地说:“就算那火是一个意外,但你也不能骂我爸爸呀。”
宋源明说:“我没有骂大伯。”
李金绫说:“你还说没有?京城都知道我爸是狗蛋生的,你就是对我爸爸有意见,你也不能这么造谣,辱骂他呀。”
宋源明百口莫辩,虽然那是他不懂事,信口胡说的,但是李尚书由此多了一个笑柄,这都是他造成的。宋源明不能原谅自己。
绣娘咬牙道:“你看看,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恩人的,幸亏李大人仁慈好义,还收留你,供你吃穿,供你住宿,还请先生教你读书,你却不知道感恩,心怀怨恨。”
宋源明说:“我没有心怀怨恨,金绫妹妹,我没有怨恨大伯。”
绣娘听了,大怒道:“你说什么?你怎么还叫金绫妹妹,真是不知羞耻。”
李金绫说:“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当原来的事都没有发生,你我也都不认识,以后也不要再见面了。”
宋源明急忙道:“金绫妹妹。你怎么这么说?我是有错,但是我保证我不是故意的。”
李金绫说:“我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不认识。”
李金绫说罢,扭头就走。
绣娘咬牙指了指宋源明,跟着李金绫走了。
宋源明看着李金绫走进竹林,消失在小径的尽头,突然,一股悲怆袭击而来,他颓然坐在地上,掩面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