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医院。”
方渡燃坐在郁闻礼的车上,一路没什么心思看风景,直到车停下来,车窗外出现几个挂标牌的中层建筑物。
“不是。”郁闻礼介绍道:“你的身体去普通的医院做不了详细的检查,设备和检测级别不够,达不到科研等级,设备先进些的医院没提前办理资料,流程会很复杂。”
贴过膜的车窗可以把视线范围的颜色都渡上一层暗,加上留下来的雨水把场景衬托出一点正式和庄严,还有一丝不真切。
方渡燃发现这里也不是停车场,周边非常寂静,看不到活动的人影,停的车包括他们一共才两辆。
“能停车吗?”他问。
方渡燃自己也知道医院的检查对他的常规检测没用,不然这几年在学校里的体检和校医院怎么会在他身上一点异常也没发现。那郁月城之前说的,要带他去做个全面的体检,大概也说的是这里,或者是那个设备先进流程复杂的医院。
郁闻礼带上自己临时存放液体标本的简易冷冻箱,里面放着方渡燃给他的R-19X,解开安全带边下车回答:“两小时以内可以。这是我在A市创建的一个研究基地,停车场在地下,你做完检查我们还有别的事,临时停一会儿。”
方渡燃从他细致的回答里看出来满满的耐心,郁闻礼多少有点要缓和他情绪的意思,毕竟他们刚在郁宅里发生了冲突。
他监护人的个人资料和履历被挖空,白纸黑字,上面写的比他知道得要多很多。
下车眼前的建筑物因为没有人迹显得特别空旷,占地面积大,这看起来算是擦着A市的内外环的交界处。
回过头能看到环城的高架桥,桥梁中间的部分,挨着地上的都种了树,不过因为深秋入冬的时节,树干上空空荡荡的。
只有地上的花坛里面经常更换的小盆栽还鲜活着,小花朵和绿叶交错摆成简单的园艺形状,让冬天显出一点带颜色的生机,从这里再往外就是郊区了。
在选址上,这个研究基地,方正海的实验室,还有麒麟研究所的出发点都一样,全在不起眼的地方,都不会在市区里面。
只是这里看起来比其他两个都要更靠近人气和现代生活一些,视线范围内行人零星几个,但是高架桥上的车来来往往在穿梭,没有被隔绝世外。而麒麟研究所的老院子虽然接地气,年代感也太强,属于几十年前的建筑物了。
至于方正海那里,总像是被遗弃的某个照不到阳光的晦暗角落,他在实验室里呆的地方也常常就是地下几层,从外只能看到一个五层楼的小房子,隐蔽性太强。
相比起来,这里有点过于光明了。
就像是某个新开发的高端新兴科技产业园,还特意选了常青树来装点。
车开进来的院子大门里面,能绿化的地方,打眼看去都是绿的。不是高架桥底下用来十几天就换掉一批的一次性小花盆,是一颗一颗生长起来的树,不粗也不高大,却能看出来正在成长期,富有生机,还有低矮的长绿灌木丛。
让整个园区在A市这个冬天会掉叶子的地区显得精神抖擞。
方渡燃看到离他最近的一座中高层建筑物的入门处白底黑字挂了几个标牌:“五院联合大学生基因检测实习中心”、“青少年公益开放科普展所”、“儿童罕见病三省研究点”,这些大概是跟学校和医疗单位上合作的一些项目和地点挂牌。cascoo21格格党
左边单独挂着一个一样的竖向标牌——青苗科研基地。
方渡燃衣服的兜里还放着从郁闻礼手里拿过来的有关方正海的详细资料,他没有把每一句都过目不忘,但这个青苗研究所他记住了,原来这里就是。
因为这是郁闻礼差一点就跟郁月城共享信息的地方。
是方正海回国后工作过的地方。
一阵冷风吹过来,周围种植的树木沙沙作响,刚停下来的雨又星星点点地往下落,拍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比榕城的植物听起来要更加干瘪一些,啪嗒啪嗒的,动静不大,却又脆又响。
方渡燃以前在学校里的时间,学习没学过什么,其他的闲事都干过,用呼吸感受过四季变化,听过风声淋过雨,对小花园里的蜻蜓也拍过照,夏天多出来一个不认识蚂蚱也看过几眼,画过几笔。
他很是珍惜有限的自由,所以对这些自然界的细小变化也会看在眼里。
A市和榕城之间隔了一座高大的山脉,很多景色都截然不同。
那张信纸上面,他的父亲在A市接受爷爷的制药厂,安靖阿姨那边也能知道,他小时候就在这里长大。
A市在地图上是没有河流的,这个季节树木都掉光了叶子,剩下的像是种植在青苗科研基地的周围的常青树也没有充足的水分,即便下雨,低温的冷空气也让它们不像榕城的植物那样繁茂。
雨水落在上面的声响都逊色几分。
走过去还要一小段路,郁闻礼重新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来雨伞撑开,遮在方渡燃的头顶上。
“对这里有印象?”他直接问。
在方渡燃和郁月城都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俩一起来这里看过不少少儿类的生物基因的科学大片。
搭配上基地里面现有的实验案例和各种手动操作的动态模拟机制,总能让小孩子们大开眼界,对人类生命和信息素有了初步的认识。
年纪再大一些,基地里有配备分化和生理期的普及教材,再是性教育和社会性别认识,自身性别认识等等相关的资料。
青苗基地都配合地方教材出过两份视频图书的载体,用来分发给各层的没有机会来现场感受的学生。
郁月城懂事的很早,早早就开始学习知识,当然也包括有关人类的自然科学。方渡燃爱跟着他,所以每次来这玩的时候,两个小孩都要比普及教材的年龄要小一些,在里面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
方渡燃在郁闻礼期待的目光中转过头,然后道:“没有。”
郁闻礼有点可惜,方渡燃对郁月城的记忆是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跟他改变第二性别的途中有关。
他带着方渡燃朝里走:“看你盯着这里发呆,还以为你想到了什么。”
“是想到了。”方渡燃扫视一圈周围的环境:“青苗科研基地,也有研究所的意思吧,里面有很多的实验室,做各种项目。”
“嗯。只是比研究所的从业范围要大,不光是专注于科研这一方面。”
郁闻礼正好走近,指指那几个标牌说:“还包括一些学校和企业的合作项目,商业的、公益的都有。跟教育上也经常往来,你们的生物课本和小学的教材里,一部分内容都来自这里。”
方渡燃对来历有点惊讶:“是产业?”
“你可以这样想。”郁闻礼说:“是致力于研究青少年的信息素和健康成长的综合产业。”
“Alpha和Omega的信息素在分化之后才会散发出来,但实际上从出生起它就已经存在,分布在我们身体的各个器官和结构里,直到身体发育到可以繁殖和受孕的程度时,就会分化出第二性别用来繁衍后代,也就分别有了易感期和发热期。而Beta,可以同时拥有潜在的Alpha和Omega激素,受孕率相对来说不会那么高,但是他们的信息素会平稳很多,不存在生理期,也不会外泄信息素,信息素只会一直存在身体内部,像血液一样供给他们生长。”
“没有人能逃过信息素的控制。”方渡燃突然道:“包括Beta。”
“单从信息素这个物质上来说,的确是。”郁闻礼露出长辈宽厚的神情:“不过Beta的信息素内循环让他们少了很多困扰,Alpha和Omega天生在某一方面比Beta要灵敏,同样就要承担更多。”
“那还挺不公平的。”方渡燃随口道:“生理期没什么好处。”
“原始社会里生育是相当重要的一项资源,所以有生理期的Alpha和Omega,也象征着他们有机会拥有更多的人丁和劳动力,只是随着时代发展,Beta也慢慢地成为了社会上的中坚力量,生活质量好了,体质提高,他们的受孕率虽然比不上Alpha和Omega,也已经超过及格率很多了,完全不影响正常的生活。第二性别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无论分化成什么,健康成长才是最重要的。”郁闻礼说。
这是方渡燃第二次听到第二性别不重要这样的话。
第一次是郁月城告诉他,Omega没有错,人类不应该把孕育自己的性别当为耻辱。
Omega也不是负面的标志。
第二性别不分高低贵贱,都有自己擅长的空间。
方渡燃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会这样想,至少在他接触郁月城之前,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清清楚楚地告诉他,第二性别是没错的。他也没有任何机会去接触不一样的思想,他的身体和思想都被关在方正海的牢笼里。
现在是郁闻礼。
他也开始有点真正地接受了,Omega这个性别的存在,是在太阳底下的,光亮的。
而不是在方正海的实验室里,留给他的只有血腥和痛苦,一遍遍地摧毁、覆盖、扭曲。
尤其是当他知道,有这样的一群人,一个集体,都在做这种事。
在不分差别地去对待第二性别,为平等的每个人的生命健康努力,很难不为之触动。
方渡燃亲眼看见同样是实验室,方正海的实验室是牢笼、地狱,纵使它在气候温和植被茂密的榕城,也是一片混浊。
而刚刚下车看到的青苗基地,他站在外面一时还发了会儿呆,水分没那么充沛的常青树却像崭新得一样,被雨水洗刷叶片,外面踩过的的水泥地上也被雨水打湿,是新生的,清晰的。
这里太干净了。他想。
他的世界原本是黑暗的,被郁月城带来一些温暖的光,然后这光芒越来越大,晒他的后背,晒到他的脸。
他就学会躲在角落里晒太阳,给腐朽溃烂的伤疤消毒,学会清扫心里的废墟,给大白猫腾出来能让他走进来,不弄脏漂亮长毛和暖呼呼肉垫的地方。
再到后来,因为对郁月城,对未来更贪心,积攒起来更多的勇气,可以让他走出来,往前走,破釜沉舟。
只是偶尔会面前弥漫雾气,往前踩一脚都是空的。就像他找上郁闻礼签的合同,前路未卜。
然而眼前的所见所闻,有一股力量把他的视野打开,把眼前的雾气都擦干净,他盛住了更多的更大的向阳向上的东西。
跟过去的不堪不能类比,也无法抵消,但他能更明白地认识自己。
郁闻礼发现方渡燃听得认真,他说到这儿时看向身边的少年:“可是成长的过程中间,会出现很多问题,少部分的青少年信息素发育的并不好,让他们的身体产生各种罕见病症和生理障碍,还有Omega先天性的体质问题也存在弊端。人口的基数大,这些病例的占比虽小,算下来也有很多的鲜活的生命。”
“百分之一都是几个小城市的人口了。”方渡燃察觉到视线看向他。
“是的。”郁闻礼对视道:“哪怕某个病症只有一例,一个人的生命也是生命。都不应该被放弃。”
方渡燃体会到他的意有所指:“我不会临阵脱逃的。”
郁闻礼用自己的权限带着他开锁进入安全控制中心的信息录入室,没有让他填表格,直接让他坐在设备上录入面孔和虹膜识别。
“你对实验室,······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不会陌生。”郁闻礼说。
方渡燃:“嗯。”
“我要让你做的检查和提取的身体信息,包括数据监控,很大一部分都可能跟你在你曾经待过的实验室里经历的一样。”郁闻礼说。
方渡燃正在录入的眼睛怔了怔,机器正好显示录入成功。
“我知道。”他说。
“你的信息素有点失控的迹象,等会儿我会给你一些缓和情绪的药,合格的植物和水果里提取的,不会上瘾,也不会跟信息素产生反应,通过体内循环就代谢掉了。你放心吃几天,然后尽早请假回来,以免在外面易感期爆发。”郁闻礼交代。
方渡燃点点头:“好。”
几乎是没有察觉的,这时候他才知道上午情绪起伏的时候有信息素渗出来,这是Alpha易感期来临之前才会有的症状。
信息素不受他的控制,散出来他也不知道,他闻不到味道。人是不会对自己的信息素产生畏惧和排斥的,所以方渡燃感觉不到自己有多大的攻击性。
一般这种时候,正常的Alpha就可以开始提前打抑制剂了,有备无患。他只能缓和情绪,等这个易感期发生。
情绪波动也会让信息素外泄,然而今天早上,他虽然很不爽,也没想过要用信息素来冲撞郁闻礼和郁月城。
郁闻礼一直在给他录入出入的个体信息,打密码牌,弄完就带着他出来进入后面的一座楼里,从头到尾没停下来过,说话的语气一直带着长辈的宽厚。
方渡燃之前看见他,他是个外表和年龄不相符的,看上去很年轻的行业俊杰,没有这种特意多出来一分耐心和照顾他人的感觉,这份宽厚是单单对着现在的自己。
“我上午不是有意的。”方渡燃说。
郁闻礼想了想道:“你现在是个病人,可以有特权不这么小心,这不怪你。有意无意叔叔还是能感觉到的。但你的心理准备做好了吗?你要面临你不喜欢的过程。可能还会有应激反应。”
方渡燃着实思考一番,跟着他的指引把手臂交出来,给里面的工作人员抽血。
这是他第很多次的看到这种猩红色的液体,缓缓地流进各种各样的试管里。
可是这里的灯光明亮,他想他应该没有在跟恶魔做交易。
建筑外的光线也明亮,雨浇不灭,只会洗得更透彻,也可以被带进实验室里面。带进同样的检查流程里。
“我觉得我应该不会,生理应激问题不大,不用考虑我。”方渡燃说。
心理方面,他为的是脱瘾治疗,在抓自己的未来,他一点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