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闻礼稍作停顿,然后看向他问:“你喜欢月城吗?”
面对来自对方长辈的目光,方渡燃面色僵住,随后直说:“我现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希望您能谅解。”
郁闻礼从他的反应里至少能看出来方渡燃对郁月城是充满维护的,至于要不要走感情这条路,自己的小侄子和方渡燃确实都应该认真考量。
方渡燃的现在和以后,大概率都不能再向一个正常的人一样。
“嗯,我理解。”他说。
“我……”
方渡燃张了张口,有些迟疑,出声道,“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跟我脱瘾有没有关系。”
“哪方面的?”郁闻礼问。
“信息素、腺体有关的。”方渡燃说。
打心底他是不想跟郁闻礼共享这个信息的,尽管对面是他要合作的委托方。
没有原因,就是不愿意,这个秘密只被他在巨幕上的数据变更里见过。
比他还要高几个人的大型数据屏幕,四周的墙面都铺满,荧荧冷光不需要开灯,就可以把他的脸照亮。
那些看不懂的数字和陌生的字母将他整个网住,变成挣不开的牢笼一寸寸地收紧,控制他的脉搏,扼住他的喉咙。
唯一能认出来的Omega标识从后往前一个一个地被吞噬,覆盖掉,变成a-h-p-l-A。
场面太过震撼,给他十来岁的心里留下强烈的阴影。
“当然有关,你的信息素很危险,对你自己来说也是。”
郁闻礼自从坐在这里开始,一直到谈判接近尾声,才从方渡燃脸上看到一丝犹豫。
以方渡燃刚才的表现,他很难想出来还有什么能让这个少年流露迟疑。
“我可能,”方渡燃抬头道,“我可能不是个Alpha。”
“什么?!”
郁闻礼自己就是Alpha,在方渡燃身上没有察觉到过一丝一毫的Omega或者Beta的气息,他具备一个Alpha所有的体质和条件,散发的气势也很明显。
“我现在是Alpha,我也没做过一天的Omega,但是我分化之前,应该是有分化成Omega倾向的。”
方渡燃简单略过去道:“是我被强行分化成Alpha之后,在记录活体的数据面板上看到的,第二性别跳成了Alpha。但是那些数据我一个也看不懂,就看到了第二性别的标识和字母。”
郁闻礼简直难以置信,他拿到血样完全没从中分析出一丁点跟Omega有关的信息,扭转第二性别这种项目在基因研究领域里并不是没有人做过。
相反,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实验室,都曾经着手研究过,Alpha作为各个领域里占据精英的性别,从来不乏人狂热追求。
不过一直没有任何进展,并且耗资巨大,需要的人体样本也极度稀缺,是很少能从合法手段找到那么多不同年龄的Omega来实验的。这就一定要走灰色地带,更有甚者,将会涉及跨国和国内地下的人口贩卖。
而且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受限于先天的体质和生理结构差异,一般的Omega,是根本无法承受住Alpha的烈性信息素覆盖的,最浅显的一点就是身体条件达不到。肌肉、骨骼、筋脉、耐力……是没法承受强压的,就像是Alpha和Omega在体育赛事上得分开赛道,不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要找一个合适的Omega,就不得不考虑一个已经被公开严禁的测量——他的评级。
这也只有等分化完成之后才能测出来,未分化是无法检测的。
更何况方渡燃身上检测出来的实力强大的生物链,放在任何一个Omega身上,应该都会身毁人亡,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活下来。
“有人确定过吗?”郁闻礼说。
他还是很难相信,血样的数据是不会骗人的。
方正海在分化后就坦然直面他的质疑,开始对他灌输成为Alpha精英是多么强大的基因,他应该感到荣光和骄傲。
所以方渡燃点点头:“我不知道我天生究竟应该分化成什么,因为没发生,但是我能确定,我本来不是分化成Alpha的。”
郁闻礼皱起眉头,就像不认识他似的盯着看:“你是怎么分化的?”
“我不知道。”
方渡燃感觉自己应该多给出一点信息,但他没有兴趣展露自己的牢笼生活:“我记不清了,分化的时候,是用了一些药品,打了一些针,麻醉剂,分化前的准备时间就很长,大概有半年、一年,或者一年多。”他说。
对于年月这种时间,他当时睡睡醒醒,经常都是在不断地醒过来和昏迷当中渡过,是真的不知道了。
但醒着的每一分钟,他都度秒如年,一秒一秒数着过,大概如此,所以现在才对时间的感知这么准。
郁闻礼让自己镇定下来,方渡燃的血样还有超过百分之九十一的部分都毫无头绪,包括破解出来的部分,也还有一半都没在现存的生物体基因库中找到能比对的信息。
等研究再有进展,应该就能看到更多。
“你现在做Alpha,有没有什么阻碍?”郁闻礼问。
“没有。”方渡燃说:“我的第二性别上没什么问题,就是需要定期注射来维持,不维持的结果就是……”
郁闻礼等待他的后话。
方渡燃面露难色:“我会失控,没有理智,大约是有破坏倾向。”
郁闻礼迅速把他注射的东西和第二性别联系在一起。
匪夷所思。
他以为这样的实验已经没有人在做,至少不会是用他见过的人体来做,不会有实验体活生生地坐在他对面。
应该早就在退到地下或者国外去了。
这样一来,郁月城说方渡燃身上闻不到信息素的味道,似乎也能成立了。
他不是一个天生的Alpha,所有的东西都可以通过外部注射来催化和改变,但是腺体散发的气味因子是没办法改变的。
没有气味因子,是因为没有散发。
Alpha和Omega的气味是辨别身份的重要指标,跟Alpha彻底标记时的用来锁住生殖腔保证受孕的结,和Omega用来孕育后代的生殖腔一样,属于性别差异的生理功能中的一种,是最基础简单,区分性别的一种。
连第二性别最基本的指向性都没有,方渡燃的腺体很大程度上已经彻底损坏了。
腺体损坏,人还健康活着,在医学上看就是个奇迹。
郁闻礼在专业领域的知识和预感告诉他,这个奇迹底下一定是鲜血淋漓,甚至是尸骨堆叠出来的残酷代价。
面对方渡燃这个活下来的、算是成功的实验品,他后背发凉,仿佛都能看到他身后那些血腥的真相。
“有难度吗?”方渡燃打破他的思路。
郁闻礼摇摇头,却说:“有。从发现你的血样开始,难度就很大,但不会影响我的判断力和项目进度。我希望你能给我更多详细地资料。”
方渡燃“嗯”了一声。
虽然郁闻礼已经能猜测到都不会是容易出口的信息,没有人是喜欢晒出来自己的伤口的,还是为鼓励和稳定对方的心绪补充道:“在你愿意提供的基础上。”
“好。”方渡燃应下。
大概了解之后,郁闻礼才对方渡燃所说的“危险的中心”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方渡燃的意思,不单单指他所处和困境和身体异常会给郁闻礼带来影响,还有更直接的物理方面。
他优于常人、数据顶级的体质,失去控制造成的破坏倾向一定能轻易把人碾碎,远古神秘的力量是不容小觑的。
还好郁月城是个评级S的Alpha,不然郁闻礼一定会立即把郁月城保护起来。
“我会控制好我自己。”
方渡燃看出他明显的忧虑,唇角挂上稀松笑意:“很多年了,我一直都有还不错地控制自己,不然也不会还能在学校里上学。我感觉我还挺经造的,只要按时注射药品我就没事。而且我不会让他有危险的。”
说着他将视线对准郁闻礼:“但是现在我把我的身体交给你们研究所了,能不能继续维持,要看你们了。我还有两个易感期的药。”
无形的压力没有让郁闻礼焦心,那个“他”当然指的就是自己的小侄子。
方渡燃带着满身疮痍的身体来找他谈判,没有一点儿败落的模样,郁闻礼居然开始佩服和欣赏这个孩子。
不,应该叫做一个男人。
“我们会尽全力。”
郁闻礼说:“你回去也认真想想,临床之后,是保守治疗还是强制戒断。”
方渡燃:“我会的。”
“菜都凉了,先吃点吧。”
郁闻礼结束掉这场谈判,招呼他说:“我让人再热热。”
方渡燃看看表,离傍晚还有两个小时,但坐车回去还得半小时。
“郁叔吃了吗?”方渡燃说:“我等会儿还得去郁月城家里,要等阿姨一起吃饭,就不吃了。”
“我也没吃。”
郁闻礼看看表:“还有点时间,菜都上齐了,尝尝A市这边的口味。这家馆子开了很久了,祖传的。”
方渡燃:“祖传?”
郁闻礼动起没用过的筷子给他夹了一块在铜盆里烧地滋滋作响的排骨:“年纪跟我的父亲一样大了,说不定也会喜欢这口味。跟榕城不一样。”
“这么久?”
方渡燃尝过之后,意外地发现很合口,他在榕城的私房菜馆也吃过,是有味道不错的,可都没有这家的适口。一连把每样菜都尝了一遍。
“怎么样?”郁闻礼问:“是不是跟你们榕城的口味不一样。”
方渡燃吃过之后才肯定:“不一样。但是很家常。”
虽然他的记忆里压根没吃过家里人给他做的饭,就是很合适的感觉。
“月城小时候就很喜欢过来吃。”郁闻礼说。
方渡燃想想说:“把那份牛肉打包吧,我就尝了一口。”
他有点怕郁闻礼介意,又顺势道:“浪费也不好。他早上坐车没吃午饭,就喝了一罐牛奶。”
郁月城回家八成已经吃过了,但是方渡燃知道他喜欢这,去榕城这么久都没来过了,就还是想给大白猫带回去尝尝,过个嘴瘾。
“那你再带份这个清蒸鲈鱼,月城喜欢吃鱼。”郁闻礼说。
方渡燃诧异:“他喜欢吃鱼?”
方渡燃知道他喜欢吃牛肉,原来还喜欢吃鱼,真是猫变的。心思一到郁月城身上,不免就会柔软下来。
“他小时候被鱼刺卡过喉咙,去医院里才取出一根很粗的刺,所以很少吃鱼了。应该还是喜欢的,只不过要遇上刺不多的才行。”郁闻礼按响手边的摇铃,叫服务生进来。
指指清蒸鲈鱼说:“这个就还不错。”
方渡燃C区的房子还没卖的时候,郁月城也给他做过鱼,就没刺,他都记着。
“把清蒸鲈鱼,凉菜的椒麻牛肉,还有藕盒都打包了。”
方渡燃看一眼完好的炖汤:“这个汤,用小汤罐装一份。”
他说完出于礼貌向郁闻礼解释道:“他吃饭要荤素搭配,做好的蔬菜带回去肯定都不新鲜了,带点汤可以润润嗓子,都是荤菜,再岔一下菜品。”
郁闻礼突然冒了句毫不搭边的话出来:“你是个很有责任心的男人。”
方渡燃微怔,帮他端菜出去打包的服务员也笑了。
“给他单独每样都单独拿保温箱装。”郁闻礼说。
他是想不到这个年纪的少年,往前五分钟还在跟他谈笑生死,五分钟以后就在惦记起来要给自己小侄子带好吃的回去,惦记的心思都这么重了。
穿旗袍的服务员对他低头欠身:“好的。您稍等。”
趁这个时间他们把合同签下来,方渡燃还是将自己那份折好放进自己的外套侧兜里。
要结账的时候,郁闻礼在他之前说:“结过账了。”
方渡燃就没看他出去过,手机也没看过。
郁闻礼说:“虽然你是来跟研究所谈合作的,但是为表诚意,我来买单也是应该的。我有这里的贵宾卡,刚才我让打包的,她出去已经把账划过了。”
方渡燃不推脱,把身边放的保险箱提起来推给他,顺手打开盖子。
里面的大面额国币整整齐齐码放了一整箱。
“一百万。”他说:“郁叔可以拿去点点。”
郁闻礼面对这些现金面上没有触动,用现金交易足够说明方渡燃现在的处境并不理想。
他重新把保险箱的盖子合上推回去:“我送你回郁家,聚餐在老宅,我下午也要去的。钱你拿走。自己留着花吧。”
方渡燃没有说话。
郁闻礼有理有据道:“你肯提供的样本价值是超过金钱的,虽然你的现状对你自身而言不是一件好事,导致你的价值都在人体改造上。但是对于人类腺体修复的研究上你会提供很多有效资料,要知道科学领域上的百分之零点零零一也是巨大的跨越。而且作为基因研究所能有你这些样本,对于我们来说是异常珍贵的,是超过那些所谓的活化石的,箱子里这点钱放进去连水花都没有,实在没有必要给了。你的价值不在这一百万。”
方渡燃抬目,没有接手。
“放心,我既然跟你签合同,走流程,代表的是麒麟研究所,不是我个人,我会履行我的职责。”
郁闻礼保证道:“你按照我的要求,定时过来提供你的数据和样本,配合我们。这些东西的含金量你无法预估。”cascoo21格格党
方渡燃有些动摇:“这不是郁叔的个人行为?”
他好像能猜到,这里面的是不是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是方渡燃,是郁月城小时候的玩伴。
小时候那个方渡燃一定在郁家获得了很多的喜欢,郁月城和安靖阿姨都知道他的身份了,郁闻礼应该也会知道吧。
以前不知道的人只有他,现在绕一圈回来,他撞上的也是郁家的人,他好像跟郁家绑在一起了,需要装傻的人也只有他。
这些好处,会不会多少还是有“小竹马”的成分?
“当然不是。”
郁闻礼拍拍自己的手提包:你可以回去仔细再看一遍合同。这一百万并没有在里面,我们最初的预计就是,如果对方真的有这样神秘宝贵的样本,我们是愿意出资进行合作的。对你进行脱瘾治疗也是我们研究的一部分。”
郁闻礼最后对着他缓缓开口:“它可远远不止价值连城那么简单。”
方渡燃眸光澄澈对视几秒:“好。我相信郁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