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渡燃微微蹙眉,转过头看到来人,目光停滞,从座椅里缓缓站起来。
“……郁叔。”他有点愣。
郁闻礼一身妥帖的常服西装,作为麒麟研究所的负责人,应约亲自去跟血样本人见面。
方渡燃立在原地,直到对方从包里拿出来写有他的邮箱号码和餐厅房间号的纸张放在桌上,才挪开目光放上去。
邮箱的尾号根本不是国内的网域,是他自己建程序搭桥的虚拟号,这不可能有撞上的。
郁闻礼在业内到底见多识广,先收起自己的震撼,在少年的对面入座。
为了让僵住的气氛不那么缓和一些,他反问道:“很惊讶吗?你之前不是知道我在着手基因工程方面的研究。”
方渡燃的脸色还没平复过来,半是自言自语般:“我没想到你会研究这种项目。”
“先坐下。”郁闻礼按下呼叫铃,将服务生叫进来。
几乎是按铃的同一时间,就有穿着精致刺绣旗袍的女服务生款款走进来,还带上了两块备用酒红色餐布,弯腰道:“先生您好,请问还需要什么?”
郁闻礼对这里似乎很熟悉,点名要了一壶菜单上没有的特等红茶,另外直接翻开菜单的最后一页,指到两种茶点:“每样两份。”
服务生看过后先点点头,柔美的女声轻声提醒道:“这位先生已经点过餐了,您要不要先看一下已经在做的菜品?”
她将自己手里抄写的菜单递过去放在桌上,大概是为了配合传统餐厅的整个基调,连菜单也是毛笔字抄写的,名称取得意象而典雅。
郁闻礼从竖排的笔迹一道道看过,方渡燃点的菜都是出了名的招牌,他在榕城上学,对A市的餐馆了解的这么清楚,如果已经失忆了,那应该做了不少功课。
“再加一份水果沙拉。”他说。
服务生面上挂着舒展的微笑,欠身道:“好的。水果沙拉会在您用餐后期送上来,祝您愉快!”
旗袍勾勒的身形款款走出去,房门被稳稳当当合上。
包间里的气流恢复平静,古筝的曲调在宽敞的空间里飘荡,知情识趣地被减弱退开。
郁闻礼重新打量面前的少年,现在看方渡燃真是一副跟人谈生意的样子来见面的。
选址点餐独自赴约,刚进来坐在雕花座椅上的姿态都游刃有余。虽然看到他的时候,脸色不免有些意外,他自己也很意外。
郁闻礼一早就在郁月城那里得到过方渡燃易感期异常和信息素没有气味因子的消息,但完完全全没有想到过居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血样的分析结果相当令人震撼,是研究所里的高层元老一同攻坚都没想到的结果。
也许是明白要谈论的话题过于沉重,郁闻礼拿出自己的专业的态度,先是回答了方渡燃刚才的话。
“你指的是什么项目?给人类注射人工合成的动物细胞和明令禁止使用的亢奋剂吗?”他说。
“亢奋剂?”
对方一开口就让方渡燃怔住。
动物细胞他猜到一星半点,也怀疑过,但亢奋剂他完全没想过。或者说,他没想过对正常人有用的亢奋剂对他的身体会有作用。
“我先确认一下,你在清原市的麒麟研究所执勤处投递了一份保险箱装载的血样,一共三管,分别为40ML,60ML,40ML,这些都是你做的?”郁闻礼说着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上面是方渡燃那天自己从榕城包的出租车,照片里他正打开后座车门往里坐,摄像头的角度刚好可以拍到车牌号,由于后面的遮挡,没能看清车牌上全部的字母和数字。
不过从打头的区域标识就可以认出来,这是一辆在清原市内的外地车辆——榕城的牌照。
方渡燃还没决定要不要出声。
郁闻礼手指向照片上头戴兜帽,身穿灰色休闲服,深蓝色运动裤的男人:“这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男人,就是你。对不对?”
这个人的行踪轨迹太偏僻,防范意识非常强,手里这张已经是最清晰的一张监控视频截图,上面的人影仍旧有些模糊。
方渡燃稍作考虑,然后对上郁闻礼的视线,大方点头:“是我。”
“我想知道亢奋剂是怎么回事?”他问。
郁闻礼心里有了数,颔首点头。
他得到过方渡燃的异常状态的部分记录,都来自于自己小侄子的描述,可以说是罕见存在,身体多少会有不健康的因素。
但出于私心,他是不希望收到的三管血样真的和方渡燃有联系。
这些东西发生在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孩子身上,尽管对面的少年看上去异常冷静,他的内心却一点也无法平静。
郁闻礼单刀直入道:“看来你对自己的身体认识并不清楚,既然你是以平等的身份来跟我谈合作,我就同样先以研究所的立场来跟你谈。”
他收起来桌上的纸张和照片依次放回包里的文件夹内:“按照你给出的要求,你的身体目前存在强烈的药物依赖,一旦离开某种药品,你将无法维持正常的生理运转和精神状态,需要麒麟研究所对你进行脱瘾治疗。这个项目我跟所里的两位元老商量过,我们认为可以接下来,所以由我来跟你面谈。”
方渡燃已经平静下来,稳声道:“好。”
郁闻礼根据研究过的方案,先从安全角度出发道:“首先你要知道,你交给我们这个项目,实施起来,不是百分百安全的。就现在掌握的信息来看,可以说是刚好相反,即便是由我们来接手,危险性仍旧是百分之一百,没有任何一点侥幸的可能。所以接下来的消息,你要作好心理准备。”
方渡燃点点头表示知晓:“你说。”
“麒麟研究所对待实验活体,无论是人体还是动物体,都是一视同仁的,失败的活体一律选择无痛安乐死,然而在对方有意识的情况下,比如人体实验,我们只给出一次选择的机会,由实验体自己来决定要不要继续。但是,一个项目需要的是各方面的协调和极大的投资,因此一旦开启,是不会给你机会说走就走的。进行中的终止机会,你只有一次。”
这点方渡燃当然知道,在听到死亡这些字眼,面上也没有什么波澜。
郁闻礼观察着他的承受力,没看到什么问题,这才说:“想必你应该能明白,任何活体实验都包含难以估量的危险性和痛苦,你要跟我们合作,也一样会面临这些。
“根据你的要求,你需要摆脱目前你体内已经出现畸形异态,并且开始依附神经有规律地进行大量复制的生物体链条,情况不容乐观。合同书上会写清楚,在你进行脱瘾治疗的极端情况下,给予你一次说终止的机会,会有以保守为主的PLANB。如果你错过这次机会,我们会坚决执行原计划,那么走到生命边缘的后果,可能是有机会像其他的实验体一样安乐死,如果数据持续出现大幅度波动,也许就不是安乐死那么幸运,将会是执行到你的极限。”
方渡燃对生死的认识,可能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事到如今,或许是真的麻木了。
还有一点终于可以为自己做决定的轻松。
所以他只问:“极限的后果是什么?”
“是你在强压和无限痛苦下清醒地渡过无法估量的时间,或者在痛苦中走向死亡。”郁闻礼客观陈述。
他不想这么悲观,也不想说什么大话。
活体实验本身就是冰冷残酷的,方渡燃作为委托方应该了解到所有的后果。
“能保证我清醒?”
方渡燃疑道:“我的承受能力有限。”
纵使是他,也曾经在无数次的实验中因为超出承受力和体力耗尽昏迷。
郁闻礼坦白说:“你的承受力比常人高,我不知道你的极限在哪里。你给的血样,从进一步拆解分析来看,实属罕见。在我已知的范畴里,上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是从战争年代出现过的毫无人道的人畜杂交生物实验里留下来的珍贵样本上。”
他毫无隐瞒表示:“这样说大概不太好听,也不清楚。简单来说就是我在你所提供的血样里,提取出各个机能所分布存在的信息素纤维,里面有明显不属于人类的生物链条。我目前只破解了不到百分之九,如果你想知道里面的信息,我可以告诉你。”
不到百分之九?
郁闻礼的进展比他想的要快很多,他不懂科研,也能理解这有多难,方正海在他身上倾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精力。
那郁闻礼的意思是,等于破解了他身体里面的百分之九的信息吗?
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方渡燃沉默几秒开口:“我有权知道。”
“你当然有。”
郁闻礼清楚道:“这里面能相对应追踪到的信息和数据,充满近似极寒地带,发自海洋的生物共性。”
极寒地带?的生物?
方渡燃面色发白,双唇木讷轻碰,他听到自己在问:“是、什么?”ωωw.cascoo21格格党
他从没想到他自身的联系,能具体到一个动物的身上,这让他后背发麻。
“黑目科原鳄。”郁闻礼说。
方渡燃好像没听懂,琥珀色的眸光被冻住。
郁闻礼望向他道:“一种鳄鱼。现有的信息来看,它和你破解出的信息匹配度是最高的。”
“什么……?鳄鱼?”
方渡燃的目光这才闪烁起来,短暂心惊后是长长地难以置信和极度的陌生。
“不是现存的鳄鱼,它从海洋产生进化,同时拥有可以在水下呼吸的气孔和在陆地生存的呼吸道,不同于现在常见的两栖动物,他是可以完全独立在两种环境生存的,两套呼吸系统都非常发达,温感也不受环境的影响。祖先是至少一亿多年前生活在海洋和冰川里的一种鳄鱼,后来陆地上也留下它的足迹。”
郁闻礼尽量详细地找出重点向方渡燃介绍,这和他的身体状况息息相关:“现在黑目科也是世界动物保护协会一直在寻找的古老鳄鱼。它从古至今,比起其他的动物,具备相对完整的生存轨迹。近现代才开始面临灭绝,距今几十年都没有人发现过,只生活在极寒地带,踪迹难觅。
“在各种期刊和国际协会上,它已经被标注为灭绝状态。我国在建国初期的极地科考队曾经见过一次,采集到他的样本,被誉为活化石。”
郁闻礼说完顿了顿,接着道:“在你的血液样本里,目前已经破解出的生物链信息和它的亲缘关系高达约百分之五十一点九七,几乎可以确定与它关系巨大。不过整个血样里剩下未破解的超过百分之九十一的内容,目前还没找到任何方向,分析的难度比我们想象得要困难很多,为此也不能断定它就是主要的干扰因素。”
方渡燃让自己消化掉这些科普知识。
跟他有身体里的一部分有亲缘关系的知识。
他知道自己注射的是人工合成的信息素,肯定不是好东西。
也见过几次方正海他们的电脑上出现过那些闻所未闻的奇怪的动物分解图。
他自己还曾经在注射初期,跟野生的大型哺乳动物、众多爬行动物等等,在地下室的笼子搏斗过……
他是能看出来方正海他们有意把自己的体质当作兽类来激发,他们在刻意模糊人类能力的边界。ωωw.cascoo21格格党
他们在记录他的数据,试探他的极限,改变他的体能结构。
但这些跟亲耳听到自己身体里流着和这种古老神秘又阴冷可怖的动物一样的基因,感觉完全不同。
皮肤里仿佛都在沉默地叫嚣。
浑身的血液和神经末梢变成冒着寒气的冰冷的密网,遍布四肢,从中猛然狠狠缚住跳动的心脏,一并迅速冻成僵硬的石头。
方渡燃头脑一阵剧痛,最近头痛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他低下头揉揉自己的头皮,就像触碰了什么机关一样,情绪也会影响到身体状态。
同时恍然发现,他的体温,他对寒冷没有感知力,不会冷,对酷暑也不觉得热……
都是因为这个吗?
“你们要做的是把它抽离吗?”方渡燃的神情也拢上寒意。
“不。”郁闻礼说:“暂时来说,这些对你要达到的脱瘾目的的影响不是最关键的。”
方渡燃眼里流露出疑惑。
郁闻礼道:“关键的是,我从你身体里发现的接近纯度的亢奋剂,和其他整个样本中我暂时一无所知的超过百分之九十一的内容。这里面不排除有比亢奋剂浓度更高的东西。纯度的亢奋剂,副作用是可以等同于毒品的,你的剂量,稀释五百倍放在正常人身上,只需要一点就可以让人轻易丧命。”
他带着遗憾的口吻说:“所以我无法估算你的极限在哪里,你坚决执行的后果,也许就是在我失误地判断下,于痛苦中迎来死亡。”
方渡燃在漫长的时光里看过很多动物的死亡,亲手捏碎过很多性命。
自己也成为苟且偷生,为了活下去多看一眼有阳光的世界,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跟方正海建立畸形共生关系的实验品。
如今孤注一掷,决定逆转这样的现状,可能遭受的痛苦对他来说无足轻重,对生死也早早失去敬畏。
这些都吓不倒他。
然而现在明白在自己体内存在这么多未知和诡异的成分,却沉浸其中没能走出来。
他动了动手指,指尖在他眼前划过一截短暂的弧线,这是他所控制的身体。
同时从胸腔里鼓出来深深地、深深地恐惧。
对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