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渡燃的双脚钉在原地。
他要回学校还没有叫车,学校里还有人在等他。
面前开过两辆出租车他也忘了反应,世界一时间安静下来,成了默片。
而他僵硬地站在画面里,不是局中人,像是一个无故闯进来的路人,被排除在运转的秩序之外。
这些,是不是只有他不知道?
方渡燃有他们家庭的合照,他见过他母亲的照片,可笑的是,魏杨说的话,跟他曾经在安靖阿姨那里听到的几乎是一个意思,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在他们的合影上,他和母亲的肤色一样,因为是夏天的照片,在合影里很突出,比其他人都白上两个色号,跟郁月城那样通透脆弱的冷白色完全不一样,像穿不透也晒不黑象牙色,琥珀色的瞳仁一脉相承。
“燃燃。”魏杨喊。
“你别叫我。”方渡燃头脑里的隐痛被扯出来,他举起手按按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你再说一遍,她叫什么名字?”他转过头,眸光凌厉阴寒。
也许是从郁月城跟她讲过那个花香味的信息素开始,风铃草、Flower……他总不由自主地想要了解更多。
也许是看到安靖阿姨跟挚友间跨域生死的感情被震撼,他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只存在记忆的零散片段里的母亲。
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他想从方正海那里知道一下他母亲的名字,他总是觉得自己不能连亲妈叫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面对一个说认识自己母亲的人,就那么脱口而出。
然而结果却仿佛并不属于他。
“廖茵茵。草字头的茵。”魏杨说。
方渡燃游离在画面之外迟缓地点点头:“哦。”
然后掏出手机,一步步地一如往常,打开地图,定位,输入目的地。找到十二中的正门位置,点上,下单成功。
魏杨终于能看明白他的脸色了,方渡燃现在彻底拒绝任何交流,提了他亲妈之后带来的反应这么大,看来是有软肋在的,再也没急着说别的,跟方渡燃一起站在路边等车。
方渡燃整个人都有些呆滞,不说话,目光似乎在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魏杨看着他坐进车后座,站在车门外说:“下次见,燃燃。”
方渡燃面无表情,司机往后看一眼,面对上冷冰冰的脸色,一脚油门直接出发。
后座的车窗开得大大的,风呼啦呼啦灌进来,司机在前面问:“需要关窗吗?”
方渡燃看着窗外郊区亟待规划的潦草景色出神。
天色已经黑下来,路灯一盏接一盏往后退去,他的脸在被照亮的光明和黑暗里穿梭,小幅度地摇摇头。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眼他,也同样保持沉默,将车里的蓝调音乐音量关小。
方渡燃心中一团迷雾的熟悉感在冷风里愈发清晰,零碎不搭边的种种终于被聚成一股有了来由,他却感觉自己陷入混沌,失去知觉似的。
手指停在输入框旁边的发送键上,神经末梢不听指令,轻轻碰触屏幕的简单操作也完成不了。
廖茵茵。
茵茵……
方渡燃愈发觉得特别耳熟,从不久前的画面里翻出来,抓住了毛线头。
他已经想起来郁月城她妈妈是什么时候提过,已经有两个多月了,那是在他第一次去郁月城家的时候,一闪而过但他确定听过。
有明显的印象是因为上个月他在备考,还接到过安靖阿姨的电话,邀请他去A市的家里玩,说茵茵在他家种了一树石榴,是找人嫁接的特殊品种,籽很软,是甜的,可以连籽食用。
那会儿他还觉得能搞定石榴籽很厉害,因为在学校吃午饭,有当季的新鲜水果出来,他都有给郁月城带上,前阵子就是石榴,榨汁会滤出不少石榴籽的残渣。
所以方渡燃记得特别清楚,多嘴问了一句,茵茵是谁。
他听到安靖阿姨在那头瞬间住口,过了会儿才说是她的好朋友,亲手种得很好的石榴树结果了,语气真诚地邀请他可以跟郁月城一起回来玩,来摘石榴吃鲜花糕点。
方渡燃的心脏沉重得像铁块,拉住他整个人无限下坠,看不到底,呼吸也有些困难。
短信界面上是编辑好的信息,他想发消息试探那个不可能的答案,他也应该知道这些巧合的答案。
他应该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方渡燃让手指按下去,轻轻一点,对话框里多出来一条文字传输过去。
-阿姨,你上次说茵茵阿姨种的石榴结果了,想邀请我去看,现在还有吗?我下个月有时间,可以回来一趟。
等待答案的时间很慢,也来得很快,方渡燃的头脑空荡荡的,被手机震动敲醒。
安靖过了五分钟回给他,文字里都能看出来对方的热情-有哦,前一批管家已经摘下来保鲜起来了,自家花园种的,光照不均,有些熟得晚,等你们回来还能自己摘剩下的。记得来得时候跟月城一起,我去接你们。
对面没有察觉到不对,方渡燃没有打错字,草字头的茵,茵茵。
他,他亲妈的名字。
他是不会傻到去相信世界上刚好就有这样同名同姓的人。
刚好就有一模一样的遗传皮肤、发色、瞳仁。
所以郁月城帮他,会一直跟在他左右,会在十二中选择他,都是因为……因为自己就是那个一声不吭抛弃他的“朋友”。
安靖阿姨会对自己这么好,也是因为自己是她最好的朋友的儿子。
安靖和廖茵茵,是跨越生死的挚友,她们的儿子,也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
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
方渡燃说不上是喜悦更多还是难以接受更多,他只觉得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不是他。
他却又因此得到了各种好处,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光芒。
失去力气般,方渡燃瘫倒在后座上,心脏被人狠狠地揪住,一把一把地在用力挤压。
他觉得痛。
方渡燃一向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地差劲,尽管他是一个异于常人的高中生,他身体流着跟别人不一样的血液,他在对待他人的时候也不卑不亢。
高二开学的第一天,他在教室里伸手从地上把“迷路的小朋友”郁月城拉起来的第一眼,他觉得这人长得真好看,皮肤好白,活了十七年没见过这么好看一男的,可郁月城朝他伸手,是因为他就是那个“好朋友”。
他见到安靖阿姨,心怀敬重和感激,他都有记住每一件事,得到的每一点善意,他把这些大大小小的光亮和好都收集起来,他都怕那些好太重了,他承受不起。
现在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承受不起了。
他所有的吸引力都来自于自己已经遗忘的过去,这事实即温暖又荒唐。
难怪郁月城对他百般纵容,难怪阿姨对自己一见如故,还要收他做干儿子。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完全忘掉的,那个过去的自己。
是个鲜活的生命的自己。
可是方渡燃现在不是了。
他没有郁月城回忆里那么好,他自打对自己有印象以来,他就从来也不是什么乖巧优秀的好孩子。
他甚至都不记得郁月城了,完完全全的不记得。他连他亲妈都忘了。
这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
过去的自己对他来说,就是个陌生人,郁月城对他来说也是。
他在……他是把郁月城放在眼前来认识,来交往的,郁月城眼里不是,都不是,郁月城看到的根本不是他。
方渡燃心里百味杂陈,这答案真的太摧折人心。
郁月城记住过去的他快七年,七年有多长,是他从来到实验室到现在那么长。
七年后郁月城还可以对以往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一举一动里都携带曾经的气息,用旧的雨伞不舍得扔,做过的标本保存得小心翼翼,提到那个“好朋友”总是温柔的。
那个人在他身上刻满痕迹。
他想得太简单了,刚认识郁月城时,一句觉得他亲切,就成了理由,被他信了。
他是谁啊?叫方渡燃的现在应该是什么人啊?
是胆小一点的Omega都不敢上前说话的,是走在学校里,Alpha们都要给他让路的,郁月城说他亲切,他居然就信了。
他真以为是自己的人格魅力,是自己多少有些特别,是少年之间的默契和感应。
其实答案跟他无关,不过是因为他头上顶着一个过去的被他遗忘的身份。
郁月城一个十项全A评级为S的Alpha,为什么会来十二中这所烂学校?
不是因为他脑子被门夹了,不是因为他图新鲜,是因为他想要找他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让他不孤单的玩伴,他们可能都有过暧昧懵懂的喜欢。
这个人就是自己,跟现在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的自己。
方渡燃仅有的记忆里,没有父母,也没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朋友,人生是从实验室开始的,往前是空的。
只能想到眼前仅有的记忆,是郁月城走近他生命里最深。
黑暗阴湿的深渊里,是郁月城带着温暖走向他。
一时间方渡燃不知道是应该为郁月城对自己念念不忘这么多年来感动,还是应该为自己真的很抱歉,他什么也没有,什么都忘了来惭愧。
方渡燃感觉好像突然偷走了别人的人生,装在自己失忆的那些年里面。
但是他不争气,他空有一个身份,他什么也不记得。
他也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孩子。
“就到这吧。”
方渡燃听到自己的嗓音发哑,泡在水里。
这次的司机很有职业素质,什么也没说,靠边把他放在路口就走了。
周围被围起来的产业园外面没有几个行人,方渡燃再往前走过这条街,穿过一个十字路口,一直走到下一条街的终点,右转进入青年中路,就可以看到十二中了,可以回去了。
可以见到他心心念念的大白猫。
见到他才两天不见,就很想念的大白猫。他原本还想抱一抱的……
走在树荫的黑影里,方渡燃的唇缝里有咸味渗进来,胸口被凿开一个大口子,冷风穿膛而过。他头一次没出息地站在大街上使劲揉眼睛,想把热气全部揉碎,消失掉。
可是越揉就越多,泪腺不听他的话。
蹲下身把头埋进自己的双臂间藏起来,热气很快就渗透袖子上的布料把他的手臂打湿。
方渡燃获得的那些没有承受过的善意,没有感受过的温柔,没有拥有过的缠绵情意和青涩莽撞,从没见过的那么漂亮的明亮像阳光一样的光辉,都不是他的。
感情也好,亲情也罢,都不是因为自己才拥有,不属于他。
属于那个已经消失掉的“好朋友”、“朋友的儿子”,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的人生早就断成两截,他身上还有一丝一毫跟过去有关的东西吗?
都不是因为他是方渡燃,现在会呼吸,会活生生站在眼前的方渡燃而被吸引。
郁月城会心甘情愿被他冒犯,跟他一个易感期不正常的Alpha混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他遗忘掉的身份。
“你他妈是个傻逼吗?”
方渡燃声音模糊地低声骂,这是在大街上,没有人也是大街上,他的心从来没有这么痛过。他以为自己根本不会流泪这项生理功能。
在笼子里最难熬的时候他没掉过一滴泪,副作用反噬身体疼痛到彻夜难眠的时候,他皮肤渗出的汗水打湿床单被套,也可以不吭一声忍耐过去。
现在他好好的,心脏却被挤得酸胀发疼。
方渡燃摸摸自己的胸口,心脏明明还在蓬勃跳动,它怎么就会疼了……
五指抓紧胸前的布料沉沉地呼吸,方渡燃觉得自己没用极了,可是他就像控制不了失去针剂的自己,也控制不了会自己掉眼泪的泪腺。
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借别人的名头来的,没有人是因为他是他自己而接近。
好不容易动作生疏地在心里扫出来一块干净的地方,怕灰尘太多会把大白猫漂亮的长毛弄脏,他洗刷了一遍又一遍,才鼓起勇气偷偷搭起来漂亮的城堡,想把大白猫放进去,轰然坍塌成一地废墟。
掉下来的石块也砸得他好疼。
郁月城要找的人不是他,是他死掉的过去,已经消失掉的青梅竹马。郁月城在透过他来跟“好朋友”在一起,从头到尾他都是个局外人。
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好才被靠近,被拥抱。
“哭个屁啊,丢不丢人,有什么好哭的。”方渡燃抹一把鼻尖。
话听到自己耳朵里,怎么现在说句话也这么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