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几日的离奇降雪过后,便是一连多天的阴雨天气。秋雨连寒,街巷里的行人都裹紧了衣服。可当这群冻得缩手缩脚的男人女人在行经一处院落门前的时候,那个目光呆滞的疯女人却还衣衫单薄地站在自家门前。
听人说她已经在这里站了许多天了,谁跟她说话她都不理。期间市长大人还特意派人看望她,然而那些慰问的礼品被她扔了个满地。又有人说她在等她的丈夫回来,只因他的丈夫被人抓走了,是被那远从罗马神庭来的圣职官员五花大绑着弄走的,准没啥好事。
她恍惚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你吗?哈哈,尼古拉你回来了吗?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可当她激动地拽住那个人的臂膀,又瞬间面如死灰,不是他......不是他......
她无力地瘫倒在路面上,腹部微微隆起,怀孕了呵。她还未来得及将这个消息告知他呀!
苏菲茫然地看着晦暗的天空,任行人往来。地上冰凉的泥水、行人的议论、邻居的嘲讽......她早已全然不放在心上,她放弃了一切女人应有的仪容和端庄,她甚至快要放弃了生的希望。在自己漆黑的心室,只因丈夫那模糊的身影像一盏闪烁不定的灯火,这是她全部存活下去的理由。她在等一个答案。
一个壮硕的男人穿着便装大衣,站在了那躺倒在地的女人跟前。
“你不该如此的。”
那男人并未起身去扶,对于一个精神自囚的人来说,唯一的做法是让其自己打开内心的牢笼。
“你如今已经怀有身孕,不管他的结果如何,这都是你们生命的延续,孩子的身上流有他的血液。”
听到此,苏菲缓缓把手移到腹上,微拱起的手轻轻摊开,贴紧了腹部隆起的地方,目光微有闪烁。
“他说......‘背叛者另有其人’,里奥,你觉得......是谁?”苏菲看着晦暗的虚空。
那个便装大衣的男人沉默许久,不知该如何回答,“裁判法庭明天会宣布结果,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大概明天就会知道了吧。”
里奥转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回头道:“明天记得穿好看点儿,你应该能看到他,你就不希望他见到你时,看到自己的妻子是漂漂亮亮的吗?”
......
次日。
热水从花洒中喷洒而出,苏菲褪去全身的衣服,赤裸裸地在浴室中看着镜中的自己,那腹部的隆起为她注入了许多生的力量。
从每一处发根发根到每一寸皮肤,她都认真清洗了一遍又一遍,苍白的脸上虽然少了许多往日的神采,但她尽力恢复自己最干净、美丽的一面,她要把自己最好看的样子留到和丈夫相相见的那一刻。
她挑选了一套最好看的衣服换上,那也是尼古拉最喜欢的。
衣架上,一条被墨迹弄脏了的围巾挂在丈夫的衣服内衬上,那曾是她送给丈夫的礼物,上面还留有他的气息。
她将围巾取出,抖开。瞬间便湿了眼目,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涌出来。那围巾上用墨迹赫然描绘的,可不就是丈夫曾经夜以继日的辛苦结果么!就因为这个?就因为那个笔记本子?
她把围巾捂在脸上痛哭失声,忽又把围巾挪开,担心泪水弄花丈夫留下的墨印。
“夫人您在家吗?”门外传来佐政官查尔斯急促的声音。
苏菲将围巾系在胸口,赶紧跑到门前。
“市中心广场,一刻钟后......哎!”查尔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今日,他负责维持治安。
看着查尔斯离开的背影,她才从错乱中回过神,门也不关就向着市中心的赫利俄斯广场奔去。
一路过来,她看到了许多身形,竟都是朝着同样的方向去的,那些街坊邻里甚至贵族家的孩子太太,都在低声议论着什么。隐约中,她仿佛听见行人的口中说着又要有人被烧死了。
她已全不在乎,只向着中心广场而去,她在慌乱中摔倒但又立即爬了起来,手臂上和膝盖上沁着摔破后的血迹,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属于疼痛应有的反应。
走得近了,越来越近了。她看到人群已经将中心广场围了整整一圈。她往人群中拼命地挤去,那些围拢着的人群怎么也想不到,竟有女人为了看个热闹一点也不顾女人的形象,不知道是谁家的疯婆子!
他扒开一层一层的人群,终于走到了最里侧。一个虚弱的男人垂着头被吊绑在巨大的十字圣架上,衣衫经刑鞭抽烂,条条鲜红血迹浸透单薄的内衣,十字架的下方已经码好干枯的柴堆。
“啊——”
那被缚着的正是她的丈夫。这景象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疑将她叛进了地狱。她嘶喊着丈夫的名字,想要走到丈夫近前,然而冰冷的钢铁盔甲骑士组成的警戒线将她牢牢地束缚在外。
被吊绑在十字圣架上的男人闻声艰难地抬起头,寻着那熟悉的声音看去。血水糊在眼上早已干涸,竟有些看不清。他狠狠地晃着脑袋,要把阻挡在眼上的迷障全都晃开,然而......太虚弱了,晃动的姿势也仅像是幅度微小的摇头。
“苏菲.....哈......我知道......是你来了,”尼古拉喃喃声中,因受刑而麻痹的面上已挂满泪水,“对不起呀......让你看到我窘迫的样子......你别伤心......你伤心我就更愧疚了......”
围观的人们打量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原来那要被烧死的就是她的丈夫呀!
“对不起呀......不能陪你去看维斯瓦河畔的日出了......”
血沫从他轻轻张合唇齿间渗出。
“对不起呀......不能再跟你学跳优雅的舞姿了......”
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复又调集最后的气力睁起。
“对不起呀......不能在绽放着三色堇的午后继续为你读诗了......”
一幕幕过往的瞬间萦绕心头,他麻木无觉的面目抽搐着,仿佛在笑。
这低声的喃语,只能萦绕在自己的耳边,他多想朝那模糊的人影再喊一声“美丽的苏菲小姐......”。
神情肃穆的黑袍神父手持《圣经》来到人群围拢的中央,身后跟随者宽大披风斗篷的圣殿骑士。他的到来让低声议论着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我来自罗马神廷,是保罗三世教皇麾下的枢机主教,也是宗教裁判法庭的事务官雅克,受教皇之命前来处理本次的渎神事件。”雅克声音低沉,但每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到围拢人群的耳中,“我们的唯一真神创造了宇宙万物,创造了我们脚下的土地和每一个子民,毫无疑问我们生活在受神福泽下的宇宙中心。”
“然而却有人来质疑并诋毁神的能力,致使神的威严受损。”
“我遵照天主的谕示,遵照教皇大人的规旨,遵照王国奉行的律法,执行如下判决!”
“该男子质疑神,亵渎神,并蛊惑民众接受异端邪说,使民众步入邪恶的道路,背离圣主的光辉!现将以圣火焚其身躯,使之得受净化,重回神的恩泽!”
苏菲无力顿坐在地上,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男人,口中喊着丈夫的名字却早已嘶哑。
周围一片安静。有不少人都是认识这个善良帅气的年轻人的,他是赫利俄斯大街上的诊所医生,经他的治疗,很多人都脱离了疾病痛哭的折磨。他是个好人,他不该被烧死的呀。
有个围观的小男孩正要拍手鼓掌叫好,却被身边看管着自己的那个身材臃肿的富太太狠狠敲了额头,顿时哭出声来。
黑袍男人缓缓将手掌托起,手心处凭空生起一股灼热的焰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焰火被雅克随手一挥,瞬间点燃巨大的十字木架下的干柴。
火焰越升越高,越燃越强,经这灼焰及身,尼古拉眼上的糊着血迹终于散落掉了。
这一刻,苏菲站了起来,他们的目光触在了一起。
他看清了,在那灼灼焰火外面,呵,真是我美丽的苏菲小姐呀。那条青白晕彩的围巾迎着风,在她的领间肆意飘摇。那飘的可真好看呵,柔柔的,像一个美丽的梦。
她看清了,丈夫在最后离别时刻,正朝着她微笑呢。
她也看清了,这场审判里,谁才是真正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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