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街道一如从前的繁华,家家户户门前结了红绸,以庆贺帝王大婚以及一统天下之大喜。
萧可跟踪九皇子来到城南角一条街道,这里花红柳绿,燕瘦环肥,九皇子轻车熟路般的径直朝“倚香楼”而去。
“唉呀!这位公子长得可真俊呐!”倚香楼门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们一见九皇子便目光璨亮,纷纷贴了上来。
九皇子下意识地退后,扇子一抬,叫道:“站住,别动!”
那些女子们被他的气势怔得愣了一下,但见他衣饰讲究,样貌年轻俊美,举止不俗,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哪里肯放过这大好机会。
四五名女子,一个个香衣飘飘,媚眼横飞,朝他围了过来。九皇子不知怎么忽然生出一种想要逃走的冲动,这是以前来这等烟花之地从未有过的想法。他想,许是这些女子太媚俗的缘故,才会让他望而却步。
他正待转身离开,楼里的老鸨眼尖看到了他,双眼一亮,飞快的扭着腰朝门外冲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扬声叫道:“呀!这不是九爷吗?!”说着一手一个,拉开围着他的女子们,指着她们骂道:“九爷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想服侍就可以服侍的,你们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快散了,散了。”她骂完,扬着手帕,一副老熟人般的嗲声嗔笑道:“九爷,哦,不,现在应该叫您王爷了!呵呵,王爷,您可来了,这几年啊,我这里的姑娘们见不到您,想您想得都生病了。这不,换了好几批,她们几个都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可别见怪呀!来,王爷,您快里边请!”
躲在拐角处的萧可见九皇子被拽着进了楼里,气得直跺脚,“哥哥,你看他,他居然……居然去了青楼!他是不是不想娶我?”
萧煞沉着脸,“他以前是那里的常客。我说了他不是你的良人,你就是不听。”如果不是那女子极力促成,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可儿等九皇子等到现在,成了二十岁还未出嫁的大姑娘。
“我要去问问他。”萧可说着就冲着倚香楼去了。
萧煞往前拦道:“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萧可才不管这个,回嘴道:“他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哥哥,你忘了吗?我又不是没进过青楼。”那时候她才下山不久,被困在青楼,连接客是什么也不知。而今,她却再不是以前那个任人鱼肉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子。
萧煞沉了脸,斥道:“不行,你一个女孩子家跑去青楼问男人娶不娶你,像什么话!万一他不娶你,你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嫁人?”
“我……”萧可俏脸一白,他真的会不娶她吗?她没想过那种情况,如果他不娶,那她这几年的等待就变得很可笑。可如果不进去,就任他在青楼里搂着那些女人逍遥快活,她不甘心!
望着倚香楼的大门,萧可握紧自己的手指,密集而来的疼像是心里被扎了针。背过身子,她深吸了一口气,眼圈微微泛红,眼眶里隐隐有泪光闪烁,她咬了咬唇,似下定决心般说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等一炷香的时间。如果一炷香以后,他还不出来,我就听哥哥的话对他死心,以后……以后我的婚事,但凭哥哥做主。”
萧煞看了看萧可黯然的眼眸,心中自是难过,不禁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叹息一声,皱眉往倚香搂方向望了一眼,然后静静地站在那儿陪着她一起等。
夕阳淡去,天空以看得见的速度转为漆黑,萧可背对着倚香楼站着,表面看上去异常安静,心里却如波浪翻滚。她暗暗说:“老九,你要敢负我,我会让你一辈子不得安宁!”
眼看一炷香的时间已过了大半,而他还没出来。萧可微微抬头,望着天边冉冉升起的弯月,下唇被咬出一道血印。
萧煞终是不忍,无奈叹口气,习惯性的握了握腰间的剑,掉头就进了倚香楼,怒气腾腾。
萧可在他身后唤了一声,眼中盈了泪。她知道哥哥一向最讨厌青楼,更知道哥哥一直不希望她嫁给老九,可是哥哥毕竟还是哥哥,即便再不愿,他也能为了她的幸福而抛却自身喜好。
街上华灯闪烁,璀璨耀目,她巴巴的望了一会儿,终于见到萧煞出来,却只得他一人。萧可立时凉了心,又怕哥哥担忧,便垂头道:“算了,他喜欢这里便由着他好了,我又不是嫁不出去,明日我就禀明皇上,请求皇上取消赐婚,以后,我再不会提他半个字。”
萧煞目光复杂,皱了皱眉头,道:“他已经走了。”
“啊?”萧可一愣,半响才反应过来,“走了?我一直在这门口,没见他出来呀!他是不是藏在哪里了?”
萧煞道:“找遍了,他不在。”
萧可柳眉皱起,思索间转身忽然瞥见路口一身华服的俊朗男子与一名美貌女子路过,萧可瞪大眼睛,忙拉了下萧煞衣袖,叫道:“哥哥,你快看,那……那不是他吗?他怎么会和嫂子在一起呢?我们明明看到他进了青楼的!”
萧煞闻声,顺着萧可指的方向看去,倚香搂对面的十字路口一行四人,正是九皇子与昭云公主以及昭云的两个丫头。他回头又看了眼倚香搂,皱了皱眉。
走在路口的九皇子眼角一瞥,似是正巧看到了他们,便叫住昭云。
昭云见萧煞兄妹两人站在青楼门前,神色怪异,不禁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九皇子,恍然大悟:“哦!九哥哥你刚才是从青楼里偷溜出来的?难怪你非要坚持要走这条路,原来请我喝茶是假,让我帮你骗人才是真!”
九皇子嘴角扯了扯,讨好笑道:“昭云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什么都瞒不过你。”他嘿嘿笑了两声,幸亏他从二楼窗口看到楼下的萧可,当机立断从后院翻墙溜掉了,不然,若是被萧煞拎出来,不禁颜面全无,也许萧可一气之下,他这辈子就得孤独终老了。九皇子拍拍胸脯,有些后怕,朝昭云凑过去,小声的讨好问道:“那你帮不帮我啊?”
昭云淡定的摇摇头,“不能帮,帮你就是害了可儿。夫君不希望可儿嫁给你。”
“啊!昭云,你真是……”九皇子气结,双眉拧到一起,一脸哀怨道:“真是嫁鸡随鸡!你心里只有那个萧煞,枉九哥哥我一直这么疼你,你现在嫁了人就不用管九哥哥我的幸福了?!”说罢像孩子般的气恼将头扭到一边。
昭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以袖掩口,看了眼远远瞪着九皇子的萧可,想了想,方认真道:“要我帮你也行,那你得收收性子,以后娶了可儿,不准欺负她,也不能再去青楼了。”
九皇子挑眉,审视她,叹道:“啊,你这口气怎么越来越像璃月了?!”
昭云垂眸道:“姐姐临走前一直不放心可儿,如今姐姐不在了,我是可儿的嫂子,长嫂如母,她的终身大事我当然要操心。”
“好了好了,就算你不说,我以后也不敢再去青楼了。”九皇子抬头望天,万般无奈的叹气,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不下萧可,就只好舍了自由身了。他哀怨叹道:“只要我选了那个臭丫头,我若是再去青楼,估计七哥会剥了我的皮。唉,其实想想,青楼也没什么好的,那些姑娘没一个顺眼的,我现在看着就头疼。走走走,我们快过去打个招呼。”
九皇子说着便拉着昭云往萧可那边去了,人还未到,便先笑着招呼道:“怎么这么巧啊?走大街上也能遇到。”
萧可朝他翻了个白眼,没理他,只唤了声昭云:“嫂嫂。”
昭云亲热的过来拉着她的手,温柔笑问:“夫君、可儿,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萧煞扫了眼九皇子,没有回答昭云的问题,只对她关怀道:“你身子不舒服,怎的出府了?”
昭云笑道:“在家里待了一个多月,感觉很闷,今日下午精神稍好一些,便想着出来走走,不想就走远了,正巧遇上九哥哥。九哥哥说请我喝茶,我就来了。”
九皇子抬头看了看倚香搂的大门,装作这才发现身置青楼门口,立刻扳了脸,一本正经指着萧煞,用教育人的口气道:“啊!你身为驸马,竟然来此寻花问柳……实在太不应该了!你知不知道,不把昭云放在眼里,就是不把本王和皇上放在眼里,你说,你该当何罪?”
萧煞用鼻子冷哼一声,“倒打一耙,哼!堂堂王爷这般无赖,也不怕天下人耻笑!”
九皇子袖袍一甩,仰着头,鼻孔朝天,“谁敢笑本王,本王就……”
“就怎样?”萧可突然揪住他胸前领口,怒瞪着他,皮笑肉不笑的问:“我笑你,你能把我怎样?”
九皇子俊容一僵,低下头来,瞄一眼萧可怒气燃炽的俏脸,干咳一声,赔笑道:“呃,如果是你嘛……那我,我……我就把你娶回王府,以后,你想怎么笑就怎么笑,我保证没人敢对你说个不字!这样……好不好?”
“不、好!”萧可放开他,斩钉截铁的否定,“你喜欢青楼嘛,我这就进宫请求皇上取消赐婚。哼!”说完她扭头就跑掉了。
九皇子大惊失色,忙追。萧煞也待追过去,被昭云拉住,他回头,昭云对他轻轻摇头,柔笑道:“他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最好。可儿也不小了,她一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夫君,我们回家吧。”
萧煞看了看那二人消失的方向,有些担心,但昭云说的也不无道理。他点了点头,两人并肩往回走。
一路话不多,就如他们这两年多的相处,默默陪伴,彼此相敬如宾。许是太过了解对方的心思,在相处的过程中,便多了许多容让和体谅。
昭云身子还有些虚弱,走得很慢,萧煞为迁就她,也放慢了脚步。
走了一段路,昭云再三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夫君,无忧哥哥……可好?”
萧煞点头,“你若想进宫看他,就去吧。”
昭云轻轻摇头,望着远处暗无星子的天空,幽声道:“不了。我只要知道他过得好就行了。”她垂下眼,心里涩涩的。其实,不用问,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失去了爱人的无忧哥哥,怎么可能会过得好!可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在这个时候,任何人的安慰,对无忧哥哥而言,都是多余的。
记得十几天前,她正躺在床上喝药,萧煞就坐在床边照顾她,宫里萧可让人送来消息,说皇妃薨了,当时他们都震住,相互望着,久久不能开口说话,为着各自心里头的那个人而悲痛。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萧煞为什么要娶她,不过是安那一人之心罢了。
昭云忽然伸手握住萧煞的手,抬头,侧眸望着他刚毅的侧脸,顿下脚步,“夫君,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这样才不辜负姐姐的期望。”
萧煞微微一震,转头望着她月光下略显苍白的精致脸庞,忧伤中透出诚挚的眸子,他点头,“恩”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又很沉,像是承诺。
成亲两年多,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她想,人生百年,若不能与深爱的人白头到老,那么,找一个懂得自己的人相伴一生,也是不错的选择。就如,她和萧煞,没有对彼此的感情羁绊,也能相互温暖。
夜浓如墨,星疏云淡,在他们行走另一个方向,萧可为躲避九皇子,跑进了一个偏僻无人的小巷,那巷子窄且深,没有灯,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树梢洒下,勉强能看清路和墙的区别。
萧可躲在拐角处,注视着来的方向。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九皇子拐进来。
周围静悄悄的,偶尔有几片落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响声,愈发衬得黑夜寂静而诡秘。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进来,萧可更加气恼,九皇子明明轻功了得,怎么连她都追不上?她郁闷地跺了跺脚,想着,她是出去呢,还是再等一会儿?
正犹豫不决,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碎响,像极了以前在山上听到的蛇行的声音,她一向怕蛇,听到这声音顿时汗毛直竖,忙转头去看,只见不远处的地上一条粗粗的像是蛇一样的东西,有一半隐在落叶之中看不太清,她吓得后退两步,转身就想跑出去,又见这边巷口同样有一条蛇趴在地上,她顿时身子僵硬,脸色发白,顿在原地,不敢再轻举妄动。
只怪她今日出宫走得急,没带任何防身的药物。
她又不会轻功,这下可怎么办?怎么办呐?
萧可六神无主,对着巷口之外气恼的骂了声:“混蛋!”她就不信他不在这附近,他一定是等着她自己出去。
想了想,还是命重要,她大声叫道:“我数三声,如果你再不出现,以后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深巷,但巷子外头没有回应。萧可害怕极了,心想,他不会真不在吧?但既然说了,就得数啊。
“一……”
没有回应。
“二......”
依旧没回应。
萧可心里越发的没底了,急得快要哭出来。她咬唇,准备喊“三”的时候,突然,眼前吊下一条与地上那般粗细的黑乎乎的像蛇一般的东西,她脸色大变,惊叫一声,急急后退,撞上一道肉墙。
“啊!”萧可如惊弓之鸟,反弹回来,身后却有一只双臂从腰间紧紧揽住了她。
九皇子哈哈笑起来,笑声愉悦,“哈,原来你这么胆小啊,看看,不过是一根绳子而已!”他得意的提着绳子在她眼前晃了晃,萧可定睛一看,这样近的距离,才看清果然是绳子,而不是蛇。她再转眼仔细去看两边地上,同样是绳子。
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听着九皇子的笑声,她怒从心起。
萧可回头,睁大眼睛狠狠瞪着九皇子。刚才她都快被吓死了,他竟然还这般得意、开心。她心里忽觉万分委屈,从之前在青楼门口的伤心失落到方才的恐惧不安,那积聚许久的情绪再也忍不住,竟抽泣起来。
九皇子一愣,心道:糟了,这回玩大了!
他立刻丢掉手中的绳子,望着萧可因伤心而颤抖的肩膀,从她肩上探过头去,小心问道:“诶,臭丫头,你……生气了?我逗你玩的,你没这么小气吧?”
萧可垂眸低泣,哭的很是伤心,并不理他。
九皇子手足无措,心中有些后悔,声音也没了底气,“我不知道你怕蛇……那个,平常,你身上不是都会带药的吗?今天吓傻啦?”
萧可仍然不理他。
九皇子摸了摸鼻子,见这么个说法行不通,便堆了满脸的笑,讨好道:“我以后不吓唬你就是了,你别哭了,哭得我心里怪难受的。”
……
“要不这样,我让你打几下出出气好不好?我保证不还手。”
……
“还不行?你……你是不是在怪我去青楼啊?好吧,我保证,和你成亲以后,绝不再去那种地方,这样总行了吧?”
九皇子一双手悄悄去搂萧可的腰,萧可哭泣渐止,大力拍掉他的手,扭头丢给他一个白眼,赌气道:“谁要和你成亲?我要请求皇上取消赐婚,我宁可嫁给流浪街头的乞丐也不嫁你!”
“不是吧?我连一个乞丐都不如?”九皇子揉了揉被打疼了的手,皱着眉头叫道。
萧可不再看他,转头欲走。九皇子见她似是来真的,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忙拉住她,敛了玩闹时的心情,表情变得十分严肃,“诶,臭丫头,你是说真的?我告诉你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七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今天你要真去求了,七哥若答应了你,那以后,我们可再没机会在一起了。到时候,你……别后悔……”
“我才不会后悔。”这话说的没底气,萧可咬了咬唇,手指搅在一起。
九皇子绕到萧可面前,歪着头看她,见她嘟着一张嘴,极委屈,但模样却十分可爱,让人忍不住想亲上一口。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并且亲了就没舍得放开。
突然的袭击令萧可愣住,一双眼睛睁得铜铃般大,怔怔的望着近在咫尺的俊脸,而那张俊脸上的一双眼睛也同样大大的睁着,两个人瞬间成了化石。
气氛变得诡异,四周静谧无声,片刻后,有“咚咚”的心跳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响起,很快便如擂鼓。
萧可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俊脸还在,贴着她双唇的另一双柔软唇瓣由温热变为滚烫,她立时警醒,俏脸晕红一片,心不由自主的狂跳,连忙推开九皇子,女子的矜持令她想要立刻逃走,偏被九皇子牢牢抓住双臂,无法脱身。她红着脸,恼道:“快放开我。”
“不放。”九皇子拿出耍无赖的看家本领,干脆死死箍住她的细腰,诞着一张脸,扬眉道:“为了不让你将来后悔,我是不会让你回宫找七哥的。”
萧可挣扎不得,抗议道:“我说了我不会后悔。”
“可我会后悔啊!”九皇子朗目如星,灼灼望着萧可,唇上的柔软触感还在,有些意犹未尽。
萧可愣了一愣,她没听错吧?这话可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她用怀疑和审视的目光望着九皇子,九皇子往前凑了凑,嘿嘿笑道:“我好看吧?你就看在我这么好看的份上,今天的事就别计较了,你看,我错也认了,还向你做了保证,你就当是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你也不希望我们走七哥和璃月的老路吧?”先是笑着哄她,说到最后语气又认真起来。
萧可柳眉皱着,没吭声。
九皇子又道:“还有啊,璃月才刚走,七哥现在有多伤心难过可想而知,我们就别再给他添烦恼了。……今天去青楼是我不对,我以后不会再去了。等我们成了亲,这世上,除了七哥以外,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唯一的亲人?就在这一刹那,萧可似乎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些微的伤感,她又是一愣,是错觉吧?这个整日里跟她斗气、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男子怎么会有伤感的情绪?
她听着有些不习惯,不自然的动动身子,挣脱他的怀抱,想了想,偏过头低声说道:“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宫……赢儿和念儿会找我的。”说完快步跑出了黑漆漆的小巷。
九皇子见她语气软下来,心中渐安,便跟上她,一起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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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漫,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刻,你可有话想对我讲?
我知道,你有!
尽管你神色如此安详,但我却知,你心里有遗憾,因为你终没能与我见上最后一面!
这是你的遗憾,更是我的遗憾。
你这样残忍,自己走了,却要为我留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亦留下让我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
从此后,江山无限,寂寞比天地更广阔无边。而我,这个万人敬仰的帝王,却只能在蔼蔼深宫中,抱着你冰冷的躯体,在回忆中度日如年。
就这样,活在对你永无止尽的想念里,活在毫无希望的企盼之中……
阿漫,阿漫……你可知?这样的活着,真的……不如死了!
可我,怎忍心不达成你心之所愿?”
——宗政无忧
晚膳时分,云思宫四处亮起了灯。寝宫内,摆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正冒着腾腾热气,将空气填满饭菜香味。
“阿漫,用膳了。”宗政无忧放下手中的棋子,坐起身,望着对面的女子,目光万千温柔。
靠在他身上的漫夭透明的身躯也缓缓坐起,习惯性的回眸对他柔声应道,“好啊。”
她抬手,像往常那般递到他面前,期待他温暖的掌心握住她毫无温度的手指,牵着她站起来,走到那张摆满膳食的桌旁。可是,她忘了,他根本看不到她。
宗政无忧看着对面女子永远不会再睁开的双眼,目中的温柔染上浓郁的哀伤,一点点的黯淡下去。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握紧,他站起身,独自走到餐桌旁,望着一满桌的丰盛膳食,两幅碗筷,却只他一人独坐,悲凉无限。
漫夭垂了手,看他拿起碗筷,对着美味佳肴却味同嚼蜡般的神情,心内苦涩不能言语。她是不是错了?这样执着的留在他身边,除了让自己痛苦不堪之外,毫无用处。
“太子,太子……您慢点走,我们还是回太子宫吧,别惹了皇上不高兴,奴婢就是有十条命也担待不起呀!……公主,您帮忙劝劝太子殿下吧!”外头院子里传来奶娘刻意压低的祈求声,走到门口的脚步因此略微停顿。
“弟弟,我们回去吧,别打扰父皇和母亲。”
“不。太子宫的饭菜不好吃,我要在父皇和母亲这里吃完饭再回去。”宗政赢稚气的声音透着倔强和顽皮。
“都是御膳房做的菜,味道是一样的。弟弟,你忘了母亲说过的话了吗?你总这样胡闹,父皇会不喜欢的。”
“我没胡闹!我就是想和父皇、母亲一起吃顿饭嘛……姨娘说过,只要有我们陪着,母亲每次都会多用一些饭菜……”
宗政无忧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颤,转眸望了眼软榻上安静躺着的女子,忧伤的眼眸溢出深沉的怀念和向往。那两年多的时光,他究竟错过了些什么?在那段时间里,也不知她是如何与孩子相处的?她一定很疼他们吧?
宗政无忧轻垂眸子,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吐出,方对外叫道:“进来罢。”
门外的宗政赢一得到许可,凤眸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芒,立刻推门而入,奶娘和念儿随后跟上,三人一同向宗政无忧行了礼。
“去添两副碗筷。”宗政无忧对门外的宫人吩咐完,淡淡看了眼对面的两个位置,“坐吧。”
宗政赢高高兴兴地走过来,但见父亲表情冷漠,眼光深沉,立刻收敛了一些,坐得规规矩矩,眼睛却瞄着宗政无忧身旁的座位,凤眸垂下,看上去一副乖巧老实的模样。
念儿稳稳当当的坐到宗政赢身边,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这个鬼点子多的弟弟一不小心犯了错,触怒了冷酷威严的父亲。
宫人为他们添了碗筷,奶娘也退了出去。
宗政无忧自顾自的用膳,只偶尔神情温柔的为身旁空位的碗中布些菜,而那些菜全都是漫夭从前最喜欢的。
“父皇,我想吃……那个。”宗政赢小手指着父亲面前一盘他够不着的菜,眼巴巴的望着。
宗政无忧掀了眼皮淡淡的看他一眼,宗政赢立刻低下头去,念儿害怕父亲不高兴,忙道:“弟弟,我帮你夹。”她说着就站起身,可惜她的胳膊不够长,怎么够也够不着。
“母亲……”宗政赢撅着小嘴儿,可怜兮兮的对着软榻上的女子叫了一声,宗政无忧眉头微动,端起那个碟子放到儿子面前。
“多谢父皇!”宗政赢立刻开怀地笑了起来,直点头赞道:“真好吃!”却只吃了两口,偷望父亲一眼,又看向父亲面前的另一道菜,小心翼翼道:“父皇,我,我还想吃那个……”
宗政无忧面色略略一沉,眼光冷了几分,念儿忙在桌子底下拉了拉宗政赢的衣袖,提醒他别胡闹。宗政赢垂着眸子,咬着嘴唇,一脸无辜的表情,叫人无端生怜。
“自己过来夹。”宗政无忧语气淡淡说道。
宗政赢如获圣旨,目光璨亮,比方才父亲将那一整碟子菜递到他面前更加开心。他忙跳下椅子,端着碗绕过宽大的桌子,来到父亲身边。夹了菜放到碗里,却不吃,只慢慢往嘴里扒着白米饭。
漫夭看着这一幕,心口像是被压上了一团重物,阵阵发紧的疼。她的赢儿根本不喜欢那些菜,他喜欢的菜都在他自己面前,而他这样做,不过是想离他父亲近一点罢了。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渴望得到父亲的关注和疼爱,却要用这样的方式。
他就那样站在他父亲的身边,小脑袋与餐桌平齐,一口一口扒着白米饭,吃得很香,嘴角微微翘着,心情很好的样子,偶尔拿眼角偷偷瞧一眼他的父亲。
“来人。”宗政无忧瞥了他一眼,突然对外叫道。
宗政赢一愣,停下筷子,扭过头去看他的父亲,神情有些紧张和无措。他做错什么了吗?
宗政无忧没看他,只对进屋的小祥子吩咐道:“搬张椅子过来。”
宫人连忙应了,将椅子搬到皇帝身边,扶着太子坐上去之后方才退下。
宗政赢喜笑颜开,忽然觉得父亲其实没那么可怕。他放下碗筷,伸手去拉父亲的衣袖,仰着脸,像从前叫母亲那样甜甜地叫了一声:“父皇——”
软软糯糯的稚嫩嗓音,听在耳中似是心尖被人轻轻捏了一下,宗政无忧指尖颤了一颤,微微蹙了眉头,凝眸看着儿子。
“母亲总是担心父皇会不喜欢我,父皇,您会不喜欢赢儿吗?”宗政赢靠过来,歪着头,扬起漂亮的小脸蛋,一双凤眸流光四溢,亮晶晶的。
宗政无忧愣了一下,他还不习惯除她之外的人与他这般亲近,即便这个小人儿是他的儿子。他扫了眼儿子拽着他衣袖的小手,挑了眼角,沉声道:“食不言,寝不语,你的老师没教过你?”
宗政赢缩回手,眸光暗下,垂头,坐正身姿,抿着唇,语声低缓回道:“儿臣知错。”
听着儿子委委屈屈的声音,宗政无忧眉心微微一动,却没再说什么。
漫夭坐在属于她的位置,面对丈夫和一双儿女的相处方式,忧心忡忡。
晚膳用罢,宗政无忧正待命人送他二人回太子宫,这时,小祥子进屋禀报道:“皇上,明太傅的夫人跪在宫门口,求见皇上。”小祥子一边向皇帝禀报,一边担忧的望着太子。
宗政赢直觉的愣了愣,宗政无忧皱眉,顿了片刻方道:“何事?”
“明夫人说……明太傅一直未回府,请求……求太子殿下放人。”小祥子半犹豫着回话,小心观察皇帝的脸色。
宗政无忧面色一沉,双目顿利,转头盯住宗政赢的眼睛,“你命人抓了太傅?”
宗政赢身躯一抖,他还从未见过父亲这般深沉而锐利的眼神,不觉就反射性的往后退,结巴道:“没……没有……这次不是我!”
“这次不是你?”宗政无忧凤眸眯起,神情阴鹜,缓缓逼近儿子,声音愈发的阴沉,“这么说,你以前常扣押太傅?”
“我,我……”宗政赢缩着脖子,目光躲闪,“自从那次母亲生气,犯了病……以后,我就再没做过了……”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宗政无忧只觉一股郁怒之气直冲脑门,他双目倏地一睁,脸色立时阴鹜之极,且浑身散发出一股强烈的煞气。他大步跨上前,一把揪住儿子的衣襟口,将他身子给拎了起来,嗓音因愠怒而微哑,“原来是你!你气得你母亲犯病,才害她等不到我回来见最后一面,是不是?你这逆子,亏你母亲宁死也要保你周全,而你却如此顽劣不堪造就,朕留你何用?”
他五指紧紧扣住儿子的衣襟,手上青筋暴起,此刻的宗政无忧被愤怒与悲痛湮灭了理智,他看不到儿子的挣扎和渐渐发紫的脸蛋。
“父……父皇……”宗政赢被悬在半空,稚嫩的脖子被衣襟领口勒住,上不来气,窒痛感令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他张大嘴巴,一双小腿在空中胡乱蹬着。
“皇上!”小祥子愣住,睁大眼睛连跪下都忘了。
“父皇!”念儿慌忙跪下,一张小脸吓得灰白,忍不住哭了出来,求道:“弟弟他知错了!父皇,您快放了弟弟吧,父皇……”
宗政无忧似没听见,目光死死盯着儿子充满恐惧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漫夭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子在他手中痛苦的挣扎,心头大慌,忙乱无措的跑过去,想拉开他的手,却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一抹无形的孤魂,根本没有阻止的能力。她扑过去,抓了个空,心下沉入谷底,一双透明的手指在空中无力的挥舞,止不住悲泣,“无忧,你快放开赢儿!你别伤害他,他是我们的孩子,是我的心头肉啊!你别伤害他!来人啊!来人……”她大声叫着,希望有人进来阻止失去理智的男人,然而,不管她怎样大声,依旧无人听得到她的祈求。“谁来救救我的孩子?!我不要他们父子相残,我只想他们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难道,这也不行吗?”
拉不住他的手,她扶着他的身子滑倒在地上,感觉她的灵魂似是被生生撕裂开,痛不可当。她恨极了这种无力感!有没有人,可以帮她一回?
“唉!”远远的,一声飘渺的叹息传了过来,“你这是何苦呢?!当离去时就该离去,你冒着灵魂飞散的危险,这般执着的留在他身边,又有何用?只会苦了自己,也害了他人!”
漫夭灵魂一震,掉头去望,只见窗前出现一位面目慈和的中年男子,对着她摇头叹气。而那男子身旁很快又出现一位慈祥的妇人,那妇人的面容竟看不分明,只隐隐感觉有些熟悉,妇人叹了一声,似无奈,似怜惜。
漫夭顾不得多想,也不管他们是谁,只是直觉他们有能力帮她,她便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们面前,虔诚的跪下,一拜到底,“求求你们,救救我的丈夫和儿子!”
两世为人,她从不曾这样卑微的祈求过什么。而这一次,她不可挽回的走向死亡,以及这些天的可望不可触及的无力感,让她深刻的明白了,有些事情真的不是凭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
中年男子的目光望向妇人,妇人看着前方那一身冷冽气息的宗政无忧,她慈祥的眼神掠过无数复杂的情绪,她走过去,抬手去抚摸宗政无忧的脸庞,亦是同漫夭一样,透明的手指穿透肌肤,却无从触碰。她眼光黯淡而哀伤,转眸对着漫夭伸出手,仿佛对待自己孩子般的口气,柔声道:“你过来,把你的手给我。”
漫夭依言而去,将手放到妇人的手中,一向无力的手指忽然觉得有了力量。她惊异的抬头,那妇人又道:“闭上眼睛,用你的意念告诉他,你想要怎样。记住,只能说一句话。”
漫夭点头,连忙收敛心神,闭上眼睛。
宗政无忧突感心内猛然抽了一下,似乎有一道声音从心底里透出来:“无忧,别伤害赢儿!”
他捏住儿子衣领的手顿时一颤,脑子里清明回转,霎时松手,惊问自己,他这是在做什么?
看着幼小的儿子跌在地上,涨紫着一张小脸大声咳嗽,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心下骇然,惶惶退了两步。他竟然差一点亲手杀死他和阿漫的孩子,更辜负阿漫的临终托付!
“弟弟。”念儿紧张的叫了一声,过去扶宗政赢起来,却被他推开。宗政赢渐渐止了咳,自己站起来,摸了把脸上的眼泪,倔强的仰着头瞪着他的父亲。这样的眼神像极了他的母亲,宗政无忧看着瞳孔一缩,双手僵住。
宗政赢叫道:“父皇坏!母亲从不舍得打我……”他说完扭头就跑了出去,念儿行个礼告退。
宗政无忧心底一震,抽搐着疼痛,他望着儿子小小的背影怔怔发愣,这是阿漫宁可自己死也不愿伤害的孩子,她有多疼他,他知道。
“跟过去看看,别出事。”他对小祥子吩咐,声音低低的,似是嗓子被压了千斤秤砣。
小祥子忙领命跟上去。宗政无忧这才缓缓转身,来到女子躺着的软榻前慢慢地蹲下去。
他握着她的一只手,看着她安详的面容,声音幽远而哀伤:“阿漫,你会怪我吗?如果你怪我,就醒过来告诉我,只要你说一声,我就再不会做那些让你不高兴的事。”
他无比祈盼的望着她紧闭的双眼,多么希望她能睁开眼睛,打他也好骂他也好,只要她能再看他一眼。
想他宗政无忧坐拥江山成为天下之主,身份尊贵无比,然而,他却心如冰窟,毫无快乐可言。人人都道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他想要的,其实只是她一人而已。失去了她,即便是他们的孩子,也无法带给他半分温暖。
冷风吹开了窗子,一片枯黄的梧桐叶飘了进来,在他鬓角白发上久久不肯落下,仿佛在诠释他的生命就如这秋日里凋零的枯叶,毫无生气可言。
他就那样半蹲跪在她的软榻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埋下头去,没有眼泪,只有一身哀绝的气息令人感之欲泣。
漫夭跪在他身后,双手是抱住他腰的姿势,将头靠在他背上,她的目光望向梳妆台的方向,铜镜中,只有他一人身影,无助而悲伤。
“无忧,我也好想和你说话,我好想告诉你,我一直在你身边,我会永远陪着你,不离开……求求你别这么难过,求求你好好活着……”
晶莹的泪光顺着她透明的脸颊滚落下来,没入他的肌肤不见。
一丝湿意自宗政无忧背后传来,他恍惚间觉察到一股咸涩的滋味在他肺腑内蔓延开来,身躯一震,猛地抬头叫道:“阿漫!”
他急急地转过身去,身后却是空空如也。
“阿漫,阿漫……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他伸出双手在空中摸索着,张开的十指像是迷路的孩子渴求大人的引领,那般无助,那般害怕得不到回应。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只是一个祈求爱人回应的痴情男子。他的生命里若没有了她,他便什么也不是。
徒然的张着手,冷风吹过,连空气都染上冰凉沁骨的寒意。而他的目光,在虚无的空气中无助的探寻,眼神痴然,眉心紧紧拧着,喃喃说道:“阿漫,你是否怪我计较太多?对不起,我以后什么都不计较了,只要你回来,只要你回来……你心里可以记着另一个男人,你也可以爱他……我都不在乎了,只要你回来!我再不会逼你说‘你只爱我一个人’,我再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不让你两面为难……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什么都能接受……”
他就那么对着虚无缥缈的空气絮絮地说着,眼中的光亮被暗黑吞噬的一干二净,绝望和悲痛仿佛永无止尽的肆意而出。
漫夭在他面前拼命的摇头,她抬手,透明的手指与他修长而苍白的手指交汇,却怎么也握不住。她执拗的那么抬着,不肯放下,声如心碎之音:“我不怪你,也从来没有怪过你,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不是你的错!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不负你一腔深情,可是……上天,却不肯再给我机会!”
昏黄的灯光照着空旷的寝宫,满室的萧瑟凄冷,孤清远寂。她忍不住朝他扑过去,抱着他痛哭失声,哭到肝肠寸断。
窗外一轮冷月当空,月光清凉,笼罩着寂寂皇宫,如被浸了秋水般寒气涌动。
秋风萧萧,拍打着梧桐落叶,瑟瑟的响。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缥缈的歌声,嗓音婉转,声调凄楚哀伤,仿佛被贯注了生死离别的情绪,令人闻之落泪。
……
那离愁,深秋,再回首
离别恨,已过几秋
上红楼,交杯酒,执子之手
紧握那颗相思豆
……
相见难,这般愁断肠
天上人间两茫茫
泪成霜,花残,独留暗香
对镜梳妆,泪千行
此情成追忆,绵绵无绝期
若离别
此生无缘
不求殿宇宏,不求衣锦荣
但求朝朝暮暮生死同
……
远远望着这一幕的中年男子悲悯的摇头叹息,转过头去看退到身旁的妇人,只见她目光盈满了深深的疼惜和不忍,眼中忽然流下泪来。那妇人连忙背过身去,喉咙更咽,生怕被人看到她哭泣般的捂着嘴就欲离开。漫夭转眸,正好看到妇人转身,妇人透明到连她都无法看清的面容在这一刻似乎因情绪波动而清晰明朗起来。
漫夭哭声立止,转头望着妇人那异常熟悉的侧脸,她惊诧万分。
“母亲?”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妇人身形微微一震,顿住,缓缓回首。那是一张如仙般绝美无尘的容颜,与宗政无忧的脸竟有九分相似,不是已故的云贵妃又是谁?!
难怪她会帮她!漫夭起身,快步走到云贵妃跟前,心中波澜浮动,却只缓缓开口:“没想到我还有机会见到母亲!母亲,这些年,您一直都在吗?”就像她一直这样默默陪着无忧一般。
云贵妃眸光一闪,点头,又摇头,多少辛酸苦楚都在涩涩一笑中。
也许是因为了解对方的感受而产生一种心灵上的共鸣,所以,尽管第一次相见,漫夭却倍觉亲切。
“方才幸得母亲相助,才不至让他们父子两……”她声音微微更咽,竟说不下去。
“好孩子,都过去了。没事了。”云贵妃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柔声安抚。
漫夭垂眸,满心的后怕和酸楚,又道:“否则,我真的不敢想象,无忧以后的路,怎样才有勇气走下去!母亲,我真的好想一直陪在他身边,可我不知道,我这样……究竟还能陪他多久?”
云贵妃看了看坐在软榻前冰冷地面的儿子,满眼心疼,叹道:“看你们的缘分还有多长。只要你们的心始终坚定不移,也许有朝一日,你们还能再续前缘也不一定。”
漫夭目光亮起又暗下,低缓道:“可以吗?若有那一日,我定要好好珍惜。可是,真的会有那一日吗?”
云贵妃道:“你不是对无忧说,也许会有奇迹吗?为何你自己倒不信呢?”
漫夭道:“我……我只是寻了个理由,想要他活下去。”
一直不曾言语的中年男子凝眉思索道:“其实你想复生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漫夭眸光顿亮,点点希望在目中燃烧,迫切道:“您有办法吗?”
中年男子道:“你的灵魂借她人身体重生过一次,只是,你寄宿的身躯经历了太多的创伤,已油尽灯枯,要想再找到一具与灵魂完全契合的身体的确不容易,只能看机缘了。”
机缘?漫夭神情黯然,这样虚无缥缈、听天由命的机会,她可以指望么?她垂眸叹息道:“怎样才能算是与灵魂契合?我出去找,是不是就能找得到了?”
中年男子道:“天下这么大,漫无目的的四处寻找会很辛苦。也许你可以找到,至于时间,一年、十年,或是终生,都未尝可知。而且,必须是在一个人刚刚咽气的五个时辰之内附身上去,那具躯体若由你的意念而动,那便是契合。”
漫夭点头,虽不知有无机会找到这样的身体,但她仍然真心道谢。之后,与云贵妃聊了聊,得知中年男子是云贵妃在灵魂游荡时认识的一个朋友,他也同她们一样,留恋在世的亲人不舍得离去,他寻了四十年也没有寻到与灵魂契合的身体,直到他的妻子死去,他也未能真正的与他妻子见上一面。就如云贵妃和临天国先皇一般,情深又如何,终究缘浅。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任人如何努力,始终无法圆满,而她与无忧,能否再在一起,她真的不敢再奢望,她只想能再见他一面,实实在在感受一次他肌肤的温度,同他说句话,哪怕是一句,她也心满意足。
云贵妃离开后,漫夭回头,宗政无忧还坐在地上,满室的寂静,一人一魂,各自悲痛无言。
第二日早朝过后,九皇子请旨赐婚,婚期定在第二年春天。而宗政无忧虽心中悲痛,整个人愈发的沉默寡言,但大战过后百废待兴,不容他颓丧下去。他曾答应过她,有朝一日平定天下,定会善待百姓,为天下人创造一个太平盛世,因此,在随后的几年里,他施仁政,开恩科,任用贤良,不论官职大小,立功或是犯错,一律奖惩分明,毫不例外。且有明清正等一干贤臣辅佐,更有无隐楼眼线遍布天下,无人敢贪脏枉法,皆兢兢业业,一心为国为民,自此,四方无叛乱,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他便成为受世人敬仰的千古一帝,流芳百世。只是,这些是不是他想要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五年的时间,在忙碌和等待中过去了,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这五年里,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国家昌盛,京城更加繁荣,百姓的生活变好了。再比如,九皇子和萧可成了亲,有了孩子,不再像以前那样打打闹闹,变得成熟了。又比如太子宗政赢长大了,不再顽劣,而是用心读书,不再让明太傅头痛,反倒成为令太傅感到骄傲的学生……
随着日子的推移,世界观念在变,人心在变,什么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那至高无上的帝王的痴情。在这五年里,曾发生了一件大事,宗政无忧听闻有一家寺庙香火旺盛,据说到那里许愿的人多半都能达成愿望,他下了朝便去了,许下愿望,希望他心爱的女子能回到他身边,若能达成此愿,他将用黄金扩建这间寺庙,并派人在民间弘扬佛法。
可过了一年,他心爱的女人依旧没有回来,于是,他一怒之下,命人拆了那间寺庙。此后,一年干旱,颗粒无收。
有人说,皇帝拆了寺庙,上天动怒,以此惩罚众生。大臣进谏,重修寺庙,求天赐雨。
宗政无忧听后又去了那间寺庙,却不为重修寺庙而去,更不是请求上天恕罪,而是冷冷的站在佛像前,含怒道:“朕拆你寺庙,是因为你们不长眼!既然你们无眼,朕留你们何用?朕给你们三日时间,若三日之内,再不降雨,朕便命人拆寺庙,毁佛像,让你们永远在这人间消失灭迹。看你们将来还如何受人香火?!”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完全不理会旁人的劝谏。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报应会比夺去阿漫来得更加残酷?
宗政无忧拂袖离去,留下身后的文武百官跪在地上,望着帝王果决的背影,愣愣的忘了起身。说也奇怪,老天还真给面子,就在当晚下起了倾盆大雨,人们望天叹道:“原来老天也受人威胁啊!”
宗政无忧站在御书房窗前,看着窗外的倾天雨幕,面无表情,对他身后的明清正问道:“皇陵修建得如何了?”
明清正恭声道:“回皇上,再有两三月就完工了。”
宗政无忧点头,凤眸低垂,轻喃道:“五年的时间……也该够了。”
明清正一愣,一种不祥的预感盘上心头,他望着皇帝孤寂的背影,想了想,才道:“皇上,微臣上月巡视民间灾情,遇到一女子,不如……微臣带来让皇上看看。”
明清正试探着说完,宗政无忧回头,目光凌厉,眼中寒光闪烁,明显不悦。明清正连忙跪下,垂着头,心中无奈且挣扎,他也不想背叛皇妃,但他实在是没有办法。
“起来吧。”宗政无忧盯着明清正看了许久,才淡淡道:“朕知道你忠心耿耿,也听说了这几年你一直在民间寻访长得和阿漫相似的女子,但是,明爱卿,你可曾真正的爱过一个人?”
爱上一个人,是灵魂的碰撞。他爱阿漫,不知道是何时起开始爱上的。
也许是在她放下防备,决定信任他,从而将她的身心一同交给他的那一刻?或者是离王府内,他们下棋互探隐私的那一刻?又或者是拢月茶园,她被刺客推倒在他怀里,她带着淡淡馨香的气息扑鼻而来的那一刻?
或许都不是,爱上一个人,有时候仅仅是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抬手一投足的动作所表达的气质,唯独不会是因为一张美丽的脸庞,那些外在的诱惑远不及内心和灵魂的吸引。而他爱的,正是她看似坚强实则脆弱的灵魂。
他不是他的父皇,不会因为面容相似就能欺骗自己。别的女子,即便同她长得一模一样,那也不是她!
明清正对上他的眼神,从这个帝王的眼中读懂了最后那句问话的意思,顿觉惭愧,低下头去,声音悲伤道:“微臣知道皇上思念皇妃娘娘,可是太子还小,国家、天下,都不能没有皇上!”
宗政无忧摆手道:“天下已定,太子虽小,但有你和老九辅佐他,朕很放心。朕乏了,你退下吧。”
明清正知皇帝心意已定,再劝无用,只得听命退下。宗政无忧回到御案前,望着如山的奏折,轻声呢喃:“两三月……朕就再等三个月。”
*
漫夭自得那名中年男子提点,离开皇宫,一心寻找与灵魂契合的身体,同宗政无忧再续前缘,这一找,就找了五年,意外死亡的女子并不在少数,只不过始终没有找到契合她灵魂的躯体。日复一日,心中的那点带着期盼的火焰逐渐熄灭,她开始犹豫,她到底是继续这样漫无目的的寻找下去,还是回到无忧身边,默默的陪伴他?她从不怕辛苦,怕只怕,长此以往,既找不到合适的身体,也不能陪他到老。
这日,她游荡在黑夜里,忽然觉得似是有什么在遥远的方向召唤着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中激荡,她便顺着那个方向一直走,越走那种召唤感越是强烈,直到她到了一个边城,那种感觉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疑惑的皱眉,在城里四处探察,走到当地知府宋大人家的时候,得知这里刚刚死了一个丫鬟,她忙去看了,只见后院一处高墙下的地面躺着一个摔破头的胖胖的丫头,丫头身上扑着一名穿绿衣裳不似下人的瘦弱女子,因这名胖丫头的意外死去而垂着头伤心哭泣不止,不远处站了一名红衣女子,二八年华,容貌俏丽,此刻正抄着手,蔑视的盯着绿衣女子,笑道:“真是个爱哭鬼,只不过死了个丫鬟,也值得你哭的这么凶。”
绿衣女子闻声抬头,眼光哀怨道:“妹妹你为什么要害紫丫?紫丫那么善良……”
“诶诶诶,你说清楚啊,谁害她了?是她自己笨,没事翻墙上去,站不稳掉了下来,摔死活该!你别想推到我头上,害我被爹爹骂。哼!”红衣女子杏眼圆睁,抬着下巴,趾高气昂地指着绿衣女子发出警告。
绿衣女子虽叫她妹妹,但似是有些怕红衣女子,身子缩了缩,手指绞着一方帕子,目光懦弱躲闪,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再言语。
这时,从前院过来一对中年夫妇,正朝这边走过来,红衣女子目光一转,立刻在那胖丫头身边蹲下,拿出一方帕子干抹了抹眼角,对绿衣女子大声埋怨道:“姐姐呀,紫丫虽然笨,但好歹也伺候了你好些年,你怎么忍心骗她爬墙,害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呢?你忘了父亲常教导我们做人的道理了吗?”
绿衣女子清眉紧蹙,声音软弱无力道:“我,我没……”
红衣女子瞥了眼中年夫妇过来的方向,柳眉一扬,打断道:“什么?你又让我替你瞒着爹娘?姐姐呀,你每次做错事都让我帮你隐瞒,万一……啊!爹、娘。”她装作刚看到父母的模样,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
绿衣女子惊得抬头,见快步行来的知府宋大人面容严肃,眼光沉沉,她跪在原地,结巴的叫了声:“爹,二娘。”
宋大人盯着她,没说话,宋夫人拿眼角瞄了眼丈夫,劝道:“大人息怒,环儿年纪轻,难免犯错……”
宋大人截口道:“她都二十了,年纪还轻吗?你别总护着她,长此以往,难保她将来不会闯下大祸!这次好不容易才又定下一门亲事,倘若叫苏家知道这事,谁还会要她?来人,把大小姐锁到柴房里去好好反省,没有本官吩咐,任何人不得放她出来。否则,家法处置。”
绿衣女子脸色顿时发白,颤抖着一双唇,想辩解却又说不出来话,被两个下人带去了柴房。红衣女子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待宋大人甩袖离去后,宋夫人吩咐人处理胖丫鬟的后事。
漫夭带着希望尝试着进入胖丫鬟的身体,可是她的意识却不能支配这具躯体,那么之前的召唤又是来自何处?
漫夭在这府中四处游荡,从下人们的口中得知这个宋大人是个清廉好官,只是他在处理自己的家事上却比较糊涂,看不清真相。之前那个绿衣女子宋环是宋大人原配妻子生下的女儿,而原配妻子死得早,他便又娶了一房,第二任妻子又生了一女儿,便是红衣女子宋晴。这宋晴自小便嫉妒别人说宋环长得比她美,于是,总在背地里欺负陷害宋环,让她有口难言,而宋环自小没了娘,后娘表面疼她,其实对她并不是很好,她被欺负惯了又无处诉说,日子一久,便养成了懦弱怕事的个性。
漫夭来到柴房,见宋环坐在地上哭泣,而宋晴也在,此刻正幸灾乐祸的说着:“姐姐,我刚才特地帮你打听了爹爹为你定的那门亲事,你知道你未来的夫婿苏二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不知道啊?那我告诉你,他啊,长得像个癞蛤蟆,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赌坊,听说呀,他脾气暴躁,谁要一句话没说好惹了他,就会被打个半死的。姐姐,就你这性格,等过了门,肯定是三天一顿打,唉,妹妹我好同情你啊!”
宋环抬起楚楚可怜的清丽脸庞,不相信道:“不会的,爹爹不会让我嫁给那样的人。”
宋晴笑道:“爹爹也是没办法,先前许了两门亲,还没等你过门,人家马公子和秦公子不是突然发病就是出事死了,外面的人都说你命硬克夫,没人敢要你,你以为你还能嫁个什么样的人?”
“我,我……那我不嫁了。”
“不嫁?哈哈,你想老死闺中啊?我要是你,干脆死了算了,省得活着给爹爹丢脸。哼!”宋晴说完昂着头走了,留下宋环哭得更是伤心。
漫夭摇了摇头,无法安慰别人,便转身欲离去,而身后仿佛有一股吸引力扯住了她,她奇怪的回过头,竟然看见宋环解下腰带,上吊自杀了。漫夭一怔,莫非之前召唤她的竟是宋环的躯体么?
宋环的灵魂离开躯体,看到前方有一个绝美的女子,愣了一愣。
漫夭叹道:“她说的话你也信?蝼蚁尚且偷生,你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能如此轻贱性命?”
宋环道:“我这一世活得窝囊,又克死了马公子,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她说到马公子时目光哀切,显然是有情。原来是为情而轻生!
见她去意已决,漫夭在她擦身而过时,问道:“假如我能替你活下去,你可有什么心愿?”
宋环一愣,怔怔回头看她,“你替我活下去?我的愿望,恐怕你帮不上。”
漫夭微笑道:“不说出来,怎知我帮不上?”
宋环见她不似玩笑,想了想,方道:“我娘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姐,为了嫁给我爹,与家人断绝关系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她毕生心愿,希望爹爹有朝一日能进京城做官,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可惜,这个愿望一直未能达成。”
漫夭略略蹙眉,问道:“为何?宋大人才能不够?”
宋环摇头,“爹爹性子耿直,三年前进京述职,出宫时,爹爹说了句‘皇上身为一国之君,乃万乘之尊,却要守着一个死人过日子,不成体统’,这句话本是无意,但谁知竟传到皇上耳中,皇上大怒,又将爹爹贬回此处。只怕,以后再无升迁的机会。”
这件事漫夭也曾耳闻,那是五年来,唯一一个因她而被贬的官员,原来竟是宋大人!漫夭微微笑道:“这件事不难,只要我能借你的身体活过来,进了京,我自然可以为你和你娘达成心愿。”
宋环惊诧,不敢相信道:“你……你真的可以吗?”
漫夭肯定的点头,“只要宋大人真的有才能,我保证,他的才华不会被埋没。”
宋环愣愣的看着漫夭,见她神色如此笃定,心道,这个女子究竟有什么能耐,敢做出这样的承诺?宋环还在怔愣之际,柴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原来是送饭的下人见宋环吊死在柴房,吓得惊叫,不一会儿,宋大人便来了。
宋环的身体被解下,抬出了柴房,宋大人没想到女儿会上吊,他看上去很伤心。宋夫人闻此消息,赶来抱着咽了气的宋环大哭一场,宋晴在一旁干抹泪。这一晚,整个宋府乱极了。
下半夜,宋府才渐渐安静下来,宋大人默默转身,独自去了栖灵堂,宋环的魂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宋府,临走前,拜托漫夭帮忙照顾她爹爹。
漫夭应了,来到宋环的闺房,此时房中一个人都没有。漫夭灵魂进入宋环的身体,一向虚无缥缈的灵魂忽然间有了着落,整个人都有了力气。
漫夭按耐住内心的激动,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果然灵活自如,仿佛是她自己的身体一般。
她喜不自胜,心中激动万分。
她活过来了,她竟然真的活过来了!她真的可以……可以与无忧再续前缘么?
一直以来,她不敢奢望的期盼终于实现,这一刻,无与伦比的喜悦和激动,交杂着五年的辛酸苦楚,她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她在心里唤着:无忧,无忧,无忧……等着我,我很快就可以与你团聚了!以后,你再不必对着一具冰冷的躯体忧伤悲恸,我也不用再远远的看着你,却感受不了你的温度。以后的以后,我们一起携手到老,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我们分开!
她连忙起身,掀了被子,恨不能马上进京,可理智提醒她,从边城到京城坐马车最快也得二十日,路上还得过黄河,她如今没有内力,又无盘缠,一个人上路不安全。毕竟好不容易才活了过来,她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命,才能与无忧相守一生。
晚上的风很凉,漫夭下床,从宋环柜子里找了件白色的外衣披上。再环视一周,宋环虽是小姐,但这屋里似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漫夭在梳妆台前坐了,拢了拢头发,思索着,怎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顺利进京?如果和宋大人开门见山的说,会不会吓着他?
天将亮,有个丫鬟推门进来,见床上无人,漫夭背对着门口站着,那丫鬟只当见了鬼,吓得魂飞魄散,当场昏了过去。
漫夭把那丫鬟扶进屋,便去栖灵堂找宋大人。
宋大人站在宋环母亲的灵位前忏悔,听到有人进来,他皱了皱眉,没有回头。漫夭关好门,走上前,虔诚地对着宋环母亲的灵牌拜了拜,表示由衷的感谢。她站在宋大人的右手后方,昏黄的灯光闪烁着,让她单薄的身影看起来有点飘渺,显得不大真实。
宋大人一转眸见是自己那已经断了气的女儿,怔了怔,脸色顿时白了,但他还算镇定,转身目光复杂道:“环儿,你怎么来了?你是不是怪爹爹对你太严厉了?所以才用这么极端的办法向我抗议?爹这一辈子,无愧于天地,唯独愧对你娘,我想把你教好,不辜负你娘的期望,可你偏偏不争气,经常做错事还不承认,我对你严厉也是为你好,谁知你……”
见宋大人神色悲伤且愧疚,话也说不下去了,漫夭微微叹息,原本想直截了当的说出来,此刻却犹豫了,失去亲人的滋味她不是不知道。她想了想,才道:“爹爹,您别难过,女儿只是去见了母亲一面,现在已经回来了。”
宋大人一愣,低头看烛光将她投在地上的影子,皱了眉,凝思,大夫明明确诊她已经咽气,怎么会突然活了呢?
宋大人盯着她的脸,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子肌肤赛雪,面色有些苍白,黛眉微蹙,眉心含着一抹哀愁,的确是他女儿惯有的表情,只是,那双眼睛,表面看上去一模一样,可眼神给他的感觉跟以前不大一样。他的女儿性子懦弱,很怕他,平常连看都不敢看他,可这个女子面对他犀利的目光,看似在闪躲,实则泰然自若,眼底并无一丝害怕的情绪。
“你不是环儿!你是谁?为何要扮作本官女儿的模样来瞒骗本官?莫非环儿的死与你有关?还不快快从实招来,否则,休怪本官无情!”宋大人板起面孔,神情严肃,审犯人般的语气很是凌厉。
漫夭一惊,没料到这样快就被看出端倪,这个宋大人,果然不一般,若换作一般人,可能会乱了阵脚,但她岂是一般人,只故作诧异不解,声音柔弱道:“爹爹你在说什么?女儿怎么听不明白?”
宋大人见她眼神疑惑,没有半丝慌乱,不像是装的。而她的声音没错,再看她与女儿毫无相差的身形,眉头愈发皱紧,暗道:难道是他多心了?入过一次鬼门关,所以她才有此变化?想到这里,忽然记起女儿耳垂上有一颗痣,他微微侧目,就着灯光看了看,眼前女子耳垂上一颗痣赫然在目。他一震,果真是环儿!她真的还活着!尽管这件事不可思议,但他却不得不信。想起她刚才说的话,连忙问道:“你说,你见了你母亲?”
漫夭点头,宋大人又问道:“你母亲可说了什么?”
漫夭道:“母亲说,她一生的遗憾,是没能在离开人世之前再回京城看看年迈的外婆。她希望我能替她去看一眼。”
宋大人垂头,想起死去的夫人,心生愧疚,只连连点头:“好,爹安排人送你去京城完成你母亲的心愿。”
漫夭心头大喜,道了谢,便与宋大人说越快越好,之后就回房收拾东西,当日就出发了。
坐马车行走了十来日,一路上都很顺利,直到黄河。
这日天气阴霾,半下午天就黑了下来。天空乌云滚滚,他们乘坐的船只行了一半的时候,突然,天空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河中波涛迭起,船只不稳,在飘荡中失去了掌控方向的能力。
船上众人都慌了神,漫夭更是心惊,若换作以前,她运用轻功飞渡到对面也不是难事,但这具身体没有内力,若是落了水,这么凉的天,她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安然无恙的上岸。眼看天气越来越恶劣,船却无法前行,甚至在摇晃中还进了水。宋大人安排的那些人虽有些武功,但却不够能力在这种情形下保她安然无恙,面对这等情境,一船的人慌乱无措,更无暇顾及她。
漫夭望着河中波涛翻滚,心中顿生绝望。她望着远处暗黑的天空,悲哀道:“老天真的瞎了眼吗?我历尽艰辛,才得以重生,为什么你要这样残忍,就是不肯放我一马?”
她胸腔内恨怒交加,突然仰头,对天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想要幸福……就这么难呢?”
船上的人忽然安静了,都掉头看着她,看着这个一向懦弱,连对下人说句话都很小声的大小姐,此刻像是变了一个人,她指天怒骂,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凛然气势,是他们不曾见过的。
漫夭发泄过后,跌坐在船板上,浑身都充斥着绝望和悲愤,船舱中的水越发的多了,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那一刻,对岸突然有一个身影飞过来,踏水横渡,转眼间便到了她跟前。
漫夭愣了愣,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人的面孔,便被一只结实的手臂揽住了细腰,被搂着渡水来到了对岸。
那人放下她,漫夭转身,只见那人左手抱着一物,用黑布盖着,不知是什么。身上着了一袭灰衣僧袍,长发随风飘舞,仿佛早已置身凡尘之外,这种气质是她认识的人当中所没有的,但他英俊的面容却是她万分熟悉的故人,漫夭震惊之下,脱口叫道:“阿筹?!”这不正是七年前在启云国皇宫孤身纵马离去、从此销声匿迹的傅筹吗?他怎会穿了僧袍?难道当日受的打击过甚,因此勘破红尘?也好,这样也好!能放下就好,只要安然活着就好!
此人正是宗政无筹,听她这一声惊唤,身躯一震,神色立变,这普天之下,会唤他“阿筹”的只有一人!而那个人,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你是谁?”他看着眼前这张清丽脱俗的脸庞,声音有些微控制不住的轻颤。
漫夭自觉失言,连忙垂眼道:“我叫宋环,不好意思,刚才认错人了。你和我一个朋友长得有点像。谢谢你救了我!”
宗政无筹眉心微蹙,面目慈和看不出情绪,只是定定望住她的眼,却没再说什么,片刻后,他转身欲上马离去。漫夭回头看了眼沉没的船只,叫住他:“请等一下。”
宗政无筹顿住脚步,回眸淡淡看她,漫夭小跑两步,到他跟前问道:“你这是准备去往何处?”
“京城。”他简单回答,声音温和。
漫夭眸光一亮,忙道:“我也去京城,你……可否带我一起上路?我的行李都在船上,已经沉了,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她还在想怎么说服他带她上路,谁知宗政无筹不等她说完就已经应了:“好。上来吧。”他朝她伸出手,依旧是修长的手指,掌心有一些茧子。
漫夭低头,生怕他看出她眼中的情绪。她想,既然他全部都放下了,她就不想再添波澜。扶着他的手,翻身上马。二人共乘一骑,没几日便到了京城。这几日里,他们的话都不多,但他的目光总是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眼中偶尔划过一丝异色。
一入京城,漫夭便与他道别致谢,“以后,你准备在何处落脚?”
宗政无筹淡淡一笑道:“天高地阔,四海为家。”说罢状似无意,又道:“听闻明日早晨,皇帝会去西城拢月茶园,如果想瞻仰帝王风采,别错过机会。”
漫夭心底微微一震,诧异抬头,见他目光平静,温和无波,只淡淡的笑,那笑容中,有着无声的祝福。漫夭轻轻的笑了,一副皮相,到底瞒不住他!
“谢谢!保重。”她笑着道别。
“保重。”宗政无筹目送她离去,直到女子的背影消失不见,他仍然在原地不动。许久之后,他低头,揭开蒙在左手端着的物什上的黑布一角,看着里面乌红的植物,他嘴角释然的笑意浅浅荡开。
这一次,他终于可以真正的放下一切了!
漫夭来到繁华街市,取下她所有的首饰拿去当了,再找了一家客栈住下,等待第二日的到来。这一晚,她激动的睡不着觉,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又坐起来,直折腾到天亮。待天一亮,立刻打水洗漱,整理好衣物,对着铜镜照了又照,镜子里的容颜清丽脱俗,虽不及她以前那张脸,但也足够漂亮。虽说他们都不在意外貌,但谁不希望在自己心爱的男子面前,最好不要太难看,至少干净整齐,看起来赏心悦目。更何况,她的丈夫不是一般人,而是天下之主,也是极致完美的男子。
收拾妥当,她离开客栈,早早的等在天一湖边,盼着她心爱的男子出现。
天阳升起,照在湖中波光粼粼,春风一吹,水面便皱了起来,一如她的一腔思绪。
等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似乎比五年的时间还要漫长。她望眼欲穿,无忧还没出现,阿筹却来了,她终于知道那几日里被阿筹视若珍宝的物什是什么了,原来竟是血乌!一株可以令无忧发白变黑的血乌!她站在一棵柳树下,看着阿筹将东西交给茶园的人,看着阿筹乘轻舟离去,在湖中央远远的回首一笑。
与此同时,她的无忧终于到了。一别五年,他面容依旧俊美绝伦,可眉间沧桑尽显。他来了,没有着龙袍,只一身白衣,明黄镶边,是他从前还是离王时的装扮。
他在怀念着什么?又在祭奠着什么?
望着他小心翼翼的抱着她从前的身体,她心酸不已。
来京城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再见到他的时候,她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扑进他怀里,告诉他:她回来了!他的阿漫回来了,以后,他再也不用一个人独自哀伤,以后的以后,他再不用整夜整夜的抱着一具冰冷的躯体黯然神伤……
可此刻,她的脚步无法挪动,只怔怔的立在那里,看着他,她双目无声的湿润,喉头涩涩发紧。
无忧进了茶园,身影消失,她才回过神来,连忙追过去,却被守在茶园门口的侍卫拦住。“大胆民女,皇上在里面,闲杂人等不准入内。还不让开。”
漫夭被侍卫随手一推,一个没站稳就摔倒在地,惊动了御辇旁的萧煞,萧煞走过来问到:“何事?”
侍卫禀报道:“大人,这个女子要进屋,属下正在轰她走。”
萧煞低头去看地上的女子,皱了眉,正待喝斥,漫夭却站起身,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萧煞,在这个世间,只有你和泠儿,是我从来都没有防备过的人。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值得我信任的?”
萧煞身躯一震,这句话他记得,当初清凉湖岸,他失手令她中剑落崖,她醒来之后对他说的。这个女子怎会知道?而且她的眼神……悲伤哀切,如此熟悉。
“你……”他的目光在她面上流转,仿佛要撕开表面,探寻真相。
漫夭又道:“你还记不记得,在我迫不得己嫁给阿筹之前,你曾经说要带我离开……”
“主子!”萧煞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承认,除了她,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他激动的抓住她一双肩膀,目光在她面上流连,“真的是你吗?可是你……”
“萧煞,是我!”她很肯定的点头,又道:“你快叫他们让开,我要见他。”
萧煞立刻对那些侍卫命令道:“让开,让她进去。”
那侍卫犹豫道:“这……皇上有旨……”
萧煞冷声打断道:“若皇上怪罪,一切后果,由本统领一力承担!”
那些侍卫这才让开,漫夭感激一笑,迈入茶园。
茶园里一如从前,美轮美奂。漫夭缓缓走过狭窄的通道,路过碎石子路,踏上三步台阶,沿着碧清的水渠往前一步步迈进,速度极慢,脚步极轻,每一步都仿佛踏过那五年漫长而孤寂的岁月。
五年的阴阳两隔,相见却不能相守的痛苦,终于要结束了。
她开心的笑起来,眼泪却止不住的淌满了脸庞,无声的滑进了衣领,似是生怕惊扰了樱花树下那沉浸在回忆中的男子。
泪眼模糊,她在不远处一棵柳树下停住,想平复下太过激动的情绪。而前方的男子静静的坐在那里,一个人重复下着从前那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棋局。
暖黄的阳光,从天窗流泻而下,将他笼在其中,可是,即便是在阳光中,他的背影依旧是那么的凄冷而孤独。
他一边下着棋,一边絮絮而语……
“阿漫,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下棋?”
“我们相互试探,谁也不肯先说真话。……你啊,就是太谨慎!”
……
“阿漫,这里是我们感情开始的地方,你说这里寄托着你前世的梦想,你不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吗?以后,可就看不见了……”
“阿漫,我已经等了五年了,你说会有奇迹,可为何我完全看不到希望在哪里?”
“阿漫,我不想再等,我真的很累了!”
“我以为……只要抱着你,我就有勇气一直这样走下去。可是,我不知道,如果一直得不到你的回应……我也会累,会有走不下去的时候……阿漫,你……知道吗?”
“我知道。”五年来,他们各自说着对方无法回应的话,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回应他。泪水,不住的流淌,那满心的酸楚倾溢而出。她看着他身躯震颤,打翻了茶杯,再缓缓回头看她,那双凤眸有着期盼,有着害怕。她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他害怕这只是他的幻听;他害怕惊喜过后会是更深的绝望;他害怕一回头看到的人不是她……
于是,她更咽着开口,嗓音无比温柔且深情:“无忧,我来履行约定了!这一世……我只爱你一个人。”
她看到他身躯巨震,眸光颤抖,那些藏在心底压抑了五年的剧痛猛地袭上心头,夺去了他的呼吸。那忍了整整五年的泪水,终于遏制不住的滚落下来。这个骄傲无比的男子的眼泪,这是她第一次见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住,天地远去,岁月无声。他们的周围,再没有樱花树,没有垂杨柳,没有琉璃宫灯,没有西湖龙井……只有两双隔绝了千年时光的泪眼,痴痴凝望……
这一眼,望尽了七年时光,望过了流年变换。
宗政无忧慢慢走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害怕一不小心就会吓跑了她。漫夭咬了唇,朝他扑了过去,“无忧,无忧,我回来了。”
宗政无忧双手僵硬的抬起,面对扑到他怀里的女子,他那么轻那么轻的将手贴上她的背,仿佛面对的是一触即碎的幻梦,可手上这般真实的触感,不像眼睛看到的那般飘渺无依。他哑着嗓子轻声问道:“是你吗?阿漫……真的……是你吗?”
她抱着他的腰,在他怀里重重的点头,一下又一下,唯恐他不信。向他确认道:“是,是我!我真的回来了!……我说过,我会回来……我说过,我不会抛下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我还说过,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再也不离开……无忧,这一世,我只爱你一个人!谢谢你能为我活着,谢谢你等我回来。”
“阿漫……”他喉头更咽,再说不出一个字。双臂蓦然收紧,似是要将她溶进他的灵魂。
七年的分别,五年的等待,在他准备与她一起长眠之际,她竟然真的回来了。他无比庆幸自己的坚持,即便是这几年如行尸走肉,过得生不如死,可在这一刻,一切都变得值得。
“阿漫。”他抬起她的脸,望进她的眼,渴求得到她的回应,让他死寂的灵魂也得以重生。所以,他不断的唤她,而她笑着回应,泪水不停的流淌。
“阿漫?”
“恩,是我。”
“阿漫?”
“是我。”
“阿漫,阿漫,阿漫……”
“无忧,我在,我一直都在,以后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