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华四十三年冬,到任不足一月的云上郡太守张信之,于十二月二十七、三十日连破云北诸部中的穆勒特部和扎兰部。
然而就在章华四十四年正月初五,也就是张信之灭掉穆勒特部和扎兰部的五日之后,在武陵郡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入夜,张氏庄园,一处雅阁内。
童音学语声伊伊呀呀,无比的天真浪漫。
一位身穿青白为底靛蓝菊纹冬袄的贵妇人,正在弹琴。
阁中五个铜盘里,都燃着银霜丝碳,四个身穿绿色锦马甲的丫鬟,就在贵妇人琴架前的厚毯上逗弄着自家的大姐儿。
米姐儿愤愤的拨开白鹭几个讨厌的手,就想往自己娘亲那里去。她也对那叮叮冬冬的瑶琴极感兴趣。
白鹭几个故意把她弄了个圈圈,爬错了方向。
大娘子难得想静心弹弹琴,大姐儿却是一百个不依。那瑶琴要是到了大姐儿掌下,不是割伤了大姐儿的手,就是大姐儿拆了这琴。
米姐儿上了几次当,就干脆坐下了,小嘴一咧就开始嚎哭。
“娘亲~~~。”奶糯奶糯的声音,直勾得她人的心里不好受。
白娟有些不忍,转头看向了大娘子。
却见大娘子也弃了琴,正托着下巴笑盈盈的看着大姐儿,有些好笑,有些好气,也有些无奈。
“你爹爹可不在这里,你便是再嚎哭,也没有人因为你去骂人呢!”孟小婉也不管孩子听不听得懂,左右调侃了米姐儿一句。
几个丫鬟听了都笑。
郎君从来都是好脾气的,向来不说下人。可谁要是没哄好大姐儿,郎君能从天上骂到地下,全家人都不敢吭声。
郎君在家里的日子,可把米姐儿给宠坏了。
院子里那十几只大狗的毛都被她拔了个遍。
米姐儿眼泪汪汪的看着娘亲,到底是看得孟小婉心软了,这才过来抱了她。
“嘻嘻嘻嘻,”一岁多的米姐儿这才高兴了起来,小人儿很机灵,在娘亲怀里不闹,安安分分的。
孟小婉抱着孩子,便放下了刚刚升起的情思。
正逗弄着米姐儿,就听到外面传来的急匆匆的脚步声。
陈妈妈慌慌张张的推开了房门进来,张口就准备叫,但看到米姐儿也在,这才强行压低了声音。
“大娘子,不好了,庄子外面好多的人!”
孟小婉皱眉看了过来。
“赵平的人都上了墙么?知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看不清楚,野地里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已经过了最后一道田垄,离咱们家院墙就半里路了。”
孟小婉轻轻吩咐了一句。
“奶娘不要慌,跟我出去看看。”
丫鬟们急忙给孟小婉披上了狐裘,米姐儿也戴上了鹿皮小袄子,一行人来到了张家大院的主厅。
孟小婉抱着孩子刚刚走进大厅,便发现大厅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等着,有男有女。其中几个还是自己家下面庄子上的人。
“下面的庄子出了什么事?怎么都派了人来!”
听到大娘子不紧不慢的问话,适才还有些六神无主的报信人一时都有了主心骨。
“回大娘子的话,是流民!从后山小道那边密密麻麻的来了不知多少流民,小的从桃林骑驴过来时,各家的庄子外面少的上百,多的怕是上千人都有,个个瘦的跟鬼似的。”
“可不是.....,”
“大娘子,桃湾庄子也是这样,怕有三百多流民堵住了村口,只管讨吃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一通说,孟小婉当即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这些流民都是从后山小道来的,那便应是上阴和兰柯两郡的百姓。那两郡本就不大产粮,加上年景差,有流民倒也不奇怪。但是初冬的时候,武陵这边还咬着牙接济了邹天养粮草和库粮。
后来应孙夫人之情,孟小婉也带头给两郡的百姓捐了一批粮食。可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良民?
她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张哲临别前告诉她的话:邹天养是个养不熟的狼。
稍作沉吟,孟小婉就吩咐他们立即回去。
“你们立即回去,告诉各个庄头,庄子里全部封死,绝对不许任何人收留一个人,更不许擅自施粥。若是让流民进了庄子,那一庄子上下都保不住,被抢了还是好的,要是被破了家,那才是真的完了。人饿到那个份上,怕是什么都顾不得了的。”
各庄上来报信的得了大娘子的准信,都急匆匆的往外走,却又被大娘子叫住。
“告诉你们的头头,若是庄子外面说话再难听、再可怜,也不许开门!做不到的,别怪我张家手狠!”
众人应命而去。
陈妈妈和白鹭等人都有些脸色发白,她们从来没有见过大娘子如此“狠心”过,还扔下了如此重的话。
只有胡嬷嬷对于孟小婉的处置大为赞同。
“流民之祸,你们是没有经历过,他们固然可怜,但是若是放他们进了庄子,便是一点粮食都不会放过,就是种子粮也全给你抢走了,任由你一家老小饿死。”
胡嬷嬷帮着孟小婉说了几句,最后干脆把话说透了:“遇上大批的流民,不是墙外的死,就是墙内的人死!哎~~。”
“不光是如此,”孟小婉轻轻哄着米姐儿睡觉,“这么多的流民同时出现在咱们武陵,怕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所致。里面藏着什么事,咱们谁也说不清楚。总之,要谨慎些才好。”
二门又有人来报。
“巡检所的石爷来了。”
仆人口中的石爷正是与张信之同族的张石头,当年张三七的小伙伴,如今大名叫张磊。张三七走后,桃湾巡检上就是他说了算。
“都是同族的亲戚,还通报什么,直接请到大厅来。”
张磊进来时,脸上也带着急色。
“给大娘子请安!”
孟小婉急忙叫人扶了他。
“看你说的叫什么话?你若是认我们家的门,就好好叫我一声嫂子,平白如此客气,却是太过生分了些。来,上茶。”
张磊有些受宠若惊,但转头坐下时,屁股还是只坐了一半。
别看孟小婉对他客气,他知道巡检所里都是张家和黄家的人,若真的有事,只需孟小婉一声吩咐,保准他一个人都调不动。
所以他还是不肯改口。
“二娘子(孟小婉在张氏族中是二娘子,大娘子是张修堪老婆),如今有什么打算,可要我把巡检所的人调到庄子上来?”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孟小婉摇摇头,“夫君走前反复交代过,若是山那边出了事,你们巡检所的人一个都不能调出来。”
“那,也请二娘子先去郡城避一避,”张磊索性说了实话,“您在庄子上住着,我们那里都不安心,尤其是大爷(张修堪)一直吵着要先把您和大姐儿送到郡里去。”
“什么时候,还由得你们来做我的主呢?”孟小婉话中略带顽笑的意思,却把张磊吓白了半张脸。
“我们哪里敢?”张磊搓着衣角,“还不是大爷说的。这里要是得了二娘子的准信,我也就回去了。”
“不是我们娘俩不想走,而是不能走!”孟小婉端茶送客的时候,还是解释了一句,给了张磊台阶下,“我们娘俩要是走了,下头庄子上的人心也就弱了,再也守不住庄门。你们自管去,就找二爷(张哲)往日的吩咐去做便是了。我这里有赵平带人护着,不用分心。”
距离桃湾十五里的翠堤庄,是张家在武陵郡里最大的庄子。不久前才由五个小庄子合并而成,为了置下这片田地,张哲和孟小婉都出到了十七两一亩的天价。
新建成的翠堤庄,下属田地超过八千亩。庄子住的里全是张氏族人和张家的佃户。
一个汉子拿着门后的木棍,看了老母一眼,然后看了一眼媳妇和女儿。他娘马上呸了他一口。
“等什么呢?还不快去!你只管记住了,心肠别软。要是守不住庄门,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祖孙几个死。”
“别看着他们在外面孤苦可怜,可让他们进了庄子,就会变成狼,变成g鬼!”
汉子低头应了,拿起棍子就跑了出去。
媳妇想要叫他,又怯怯的看了一眼婆母。向来泼辣的她竟不知往日温和的婆母还有这等狠辣的时候。
老妇人一把抱住了十三岁大的孙女。
“咱们几个等,要是你爹他们守住了庄墙,咱们就能活。要是守不住,妮啊,”老妇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一个不知放了多少年的小纸包落到了女孩儿的手里,“吞下去,能少受些苦。”
古代农民的生存法则简单而睿智,没有那许多的弯弯绕绕。
翠堤庄的麦场上,老赵头正铁青着脸强站着,庄子里各处都有男子拿着棍棒、锄头、草叉、镰刀纷纷赶来。每个人的脸上,全是木然或者忐忑的神色。
“大庄头,”有个汉子看了看身后的人,对着老赵头拱手,“都到的差不多了。您训话吧!”
老赵头扯着嗓子,把自己的声音传到了麦场的每一个角落。
“流民到了庄子外,已经向着庄子里乞讨了半日,半日功夫他们的人数就比咱全庄加起来都要多了许多。也幸亏咱们庄子没有施粥,不然来得人会更多!”
“我们也不是黑心肝的,但是谁都知道,只有官府开始赈济了,官兵衙役出来弹压了,才是咱们发善心的时候。我这边开了庄门,明日咱们庄子就要家家戴孝!吃光咱们粮食还是小事,可饿疯了的人那就不是人,进了庄子后什么畜生事做不出来?”
“大家伙上了庄子墙,都不许与墙外的人搭话!也不许接人家往墙上递的孩子!记住,要铁了心。上墙~!”
老赵头大手一挥,男人们绷着脸都往墙上跑。
几百人上了墙,刚看到外面的情形,个个都觉得头皮发麻。
冬日里干干净净的田地里,到处都是人头在晃动,瘦骨嶙峋的人们全爬在地上寻找可能存在的被遗漏的稻粒。
一个孩子惊喜的抓住了一只田鼠,刚把田鼠掐死,周围的人已经红着眼扑了上去。
随着一个妇人撕心裂肺的叫儿声,人群散开之后,小男孩已经被踩得不成人形。
院墙上一个农家男人震惊的看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手里的棍子一时没拿住,竟掉到了一丈半的庄墙下方。
庄墙的下方,干涸的壕沟里。掉落的棒子惊动了一个瘦得只剩下皮的老妇人。她挣扎着爬了起来,将怀中的一个襁褓颤颤巍巍的挂在了棍子上,努力的向庄墙上伸来。
“求,求,行....好,收下俺孙子,”老妇人的眼中全是恳求和希翼的光芒,“是~男娃!是我家~唯一的男娃!求......收下他。”
为了尽量把棍子上的襁褓居高,老妇人垫着脚,用了最后的力气抓着棍子的最底端,努力往上送着。
庄墙上的男人忍不住看了那递到了三尺外的襁褓。
那婴儿的脸正对着他,睁着眼。
但是青灰色的脸色和放大的童孔,却让男人的心揪了一下,这个孩子早就已经死了,可老妇人还想着给自己的孙子努力寻一条活路。
虽然不忍,但是男人还是红着眼、轻声对着老妇人说了一句。
“大娘,孩子已经走了。找个安静的地,送孩子最后一程吧。”
老妇人的眼睛里希望的光,或者说是最后的一丝自欺欺人的理由瞬间散去。瘦弱的老妇人直直的倒了在了壕沟里,棍子摔在了一边,襁褓正好也摔在了她的头边。祖孙俩都安安静静的走了。
武陵郡府衙,孙光显正在隔空怒骂邹天养。
“他这是想干什么?!”暴怒的武陵太守,已经将堂里的东西砸碎了一地,“残民以逞,邹某人他是畜生~!”
有文吏匆匆来报。
“太尊,各县县兵、乡兵都已经征发,郡城四门已经全部落锁,是否即刻开始弹压流民?”
“不!先等等,罗将军来了没有?”
“俺老罗来了!”一员武将全身披甲直接走进了孙耀的书房,这是策山军新上任的主将罗朝。
他对满地的碎片视若无睹,因为他的书房也与这里差不多。
“罗将军,探得如何?”
“不妙,探子回报涌入本郡的流民已经超过三万,全是老幼,青壮和妇女统统不在!”
听到这个消息,孙耀的身子不禁晃了一晃。
青壮都不在,只能是被邹天养拉了丁,而那些妇女不用说也都编了营。
“我策山军已经开拔,”罗朝冷声道,“嘿嘿,他邹天养是想赚我军去堵住山口,然后再用藏在流民身后的大军突袭我。想的却美,我不去山口,只去岩门县驻守,堵住他进军本郡的大路。漏网的流民便有劳太守了!”
“罗将军只管去!郡中事孙某自能料理。”
四千多策山军开出了军营,走了没多久,罗朝就把儿子罗霸先叫了过来。
“小子,你带三百人去桃林县的五柳观,那里有条小路,给老爹堵死了!”
“好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