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郑母也闻言出轿,见自己这个半老的儿子不仅未能为无忧公子解忧,反倒添了新的麻烦,笑脸对马凌云打了个招呼,便板着脸让他回轿,郑静石尴尬地道声不恭,佝偻着身子又重新钻进了轿中。
一行人重新上路,攸乐和凌云的两匹马并辔而行,软轿紧跟其后。人虽是留下来了,攸乐却不知该问点什么。
此时,她是矛盾而忐忑的,本不该如此脆弱和冲动,把自己早已下定决心该斩断的情丝斩断,凌云就在自己身边,她虽内心甜蜜,理智上却狠狠痛骂了自己一顿。凌云虽仰慕大梁公子的才华与气度,此时却觉得自己出现的还是有些不是时候,因此也感些微尴尬,偷眼瞧无忧公子时,只见其眉头紧锁满面严肃,更是不知该说点什么打破僵局了。
好在大家都觉得如此炎热的天气下出行本就劳累,多说话更是耗费体力,一行人便在满耳的蝉噪声中默默前行了。
这沉默很快便被一匹横冲直撞的高头大马和越来越响的人声所打破。攸乐眼尖,远远看见一匹棕色马由远及近,似发了疯般地一路狂奔,笃笃的马蹄之声越来越响,颈项间的两个大铜铃随着身体的运动而剧烈晃动着,发出急促的叮当声。攸乐已看清,这匹马头顶上戴两朵大红花,背上驮着两个大箩筐,筐体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高字。从小便在茶马家族中成长起来的她,很快便看清了,这是高家的茶马帮,这匹马应该是马帮的头马,估计是在途中受惊了,在山间到处狂奔。
头马在马帮中占有极高的地位。一般对于一匹头马的挑选非常严格,因马帮所经之地均草森木繁,高峰林立,且蜿蜒曲折,坎坷难行,头马需要体格健壮且善于辨识路径,善解人意,在漫长的行进路上,它必须起到带路和管理群马的作用。它走在最前面,所有的马匹都不会超过它,若有其他马想要超越它,必会遭到它的撕咬践踏,它能找到哪里有水哪里有路,甚至比人的记忆力都好。所以,一匹头马若选的好,整个马帮都基本不用操心,但若一匹头马发了狂,其他马便群龙无首,严重的甚至所有马都跟着在山野里狂奔乱窜,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马凌云也看到了那匹头马身上的“高”字,焦急地对攸乐道:“那是京城高家的马,无忧公子小心,可千万别被伤着了。”同时又提醒两位轿夫小心避让,两马一轿都急忙躲到一株几人环抱不过来的千年古木之后,防止疯马冲撞。紧接着,一行人全都下马的下马,出轿的出轿,紧张地盯着那匹不停乱撞的疯马。
这时,攸乐注意到不远处喧嚣的人声安静了下来,一声温柔却悠远的呼哨声传来,应该是马锅头制止住了众人的啸叫,想用头马平时熟悉的声音来安抚住它。
那马似乎听到了主人深情的呼唤,四蹄放慢了速度,也不似刚才那般焦躁了,但仍然不停地打着响鼻,头在身侧摔来摔去,无法完全停下来,众人也不敢靠近。
攸乐正看得出神,忽然觉得手中缰绳耸动,一扯一扯的,回头看去,却是自己平时温顺的枣红马也开始左右甩动着自己的脑袋,并用湿润的鼻子在自己手臂上蹭来蹭去。这一异常的举动令攸乐大惑不解,枣红马很通人性,和攸乐一起共同生活了四年后,已经和攸乐之间有了极强的默契。此时它是否察觉了什么,在向主人传递着某种信息?
“无忧公子,你看,那匹马的前额处怎么似有光在闪动?”马凌云凝视前方,指着不远处躁动的头马低声道。
攸乐骤然停止了手上的安抚动作,朝山间狂马望去,赤日烈焰下,隐隐约约间,那马右眼与鼻翼之间确有光影在闪动,她一下子明白了那马发狂的原因,也明白了自己驯良的枣红马想要对主人说什么。
“似乎有什么东西。。。。哎,无忧公子。。。”马凌云双眼紧盯前方,忽觉眼前一花,一条人影已迅速从自己身边窜到了几丈远的草丛中,他惊的大叫,却哪里能阻止如闪电般迅捷的攸乐,紧张地大叫起来。
转眼间,攸乐已奔至那匹马前,那马见有陌生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更是分外眼红,威胁感猛生,直向攸乐冲来。
在众人一片惊呼声中,攸乐左右闪躲,动作飘忽敏捷,趁那马还未再次冲向她时,她已腾地起身,从下方双手环抱住头马的脖子,同时两脚伸出,紧紧地夹住了马腹。
“无忧公子小心哪。。。”郑母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已被吓得心胆俱裂,既对无忧公子的胆量佩服到五体投地,又对这凶险的局势丝毫把握都没有,急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众人也是一阵阵惊呼,所有人的心弦都绷的紧紧的,生怕马下之人一个不小心摔下来,便会被那疯马踩踏至死。
马凌云此时反倒显得平静些,他知道,有些人,天生就具有降服马的本领,无论多么烈性的马,只要他看准了,找准了方向,便必能达成目的。攸乐便是其中一个,别看她看似柔柔弱弱的小女子,可因自小便跟随父亲在茶场与马场之间逡巡,且常随珂玥一起到夜秦学习游牧民族的骑射本领,自然就生出了降服烈马的本领。
记得有一次,自己平时非常温顺的坐骑因见到一匹自己心仪的母马就在不远处,突然发情开始狂奔,几次腾跳纵跃想要将主人摔下马来,自己去找那母马私奔。马凌云在马上吓得魂飞魄散,正在那马将自己的双蹄高高举起,身体几乎绷成一条与大地垂直的线条时,攸乐冲到了马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马腹,生生将马拉到地面,四蹄着地,那马围着跑马场疯狂地转圈,攸乐便紧紧地夹住马腹,双手抓着长长的马鬃,最后直到发情的马儿安静下来,攸乐才从马腹上翻身落下,动作一气呵成,简直堪称完美的驯马师。而那匹马从此以后便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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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服攸乐,只要见到攸乐,再狂躁的时候也能安静下来。
此时,他丝毫不敢错过眼前紧张的一幕:无忧公子夹住马腹后,那马开始意识到似乎有更大的危险,于是又开始狂奔起来。在众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声中,只见她左手紧紧抓住马鬃,右手却腾出来朝马脸砸去。大家都不明白她到底在干什么,只有马凌云看清楚了,应该是马脸部有个什么尖锐物,就是这物件引得它发狂不止,无忧公子定是要将那东西取出。
果然,一转瞬间,攸乐手中已多了一件亮光闪闪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只知道在阳光的映射下,时时反射过来细细的强光。很快,那头马也安静下来了,在众人一片唏嘘感叹声中,攸乐已从马腹上翻落,稳稳落地,而那头马,仰首g嘶一声,似在表达谢意,接着便伸出长长的鼻子嗅了嗅自己的救命恩人,轻轻摩挲着她的臂膀。攸乐用左手摸了摸马汗津津的鼻子,很快,马儿便低下头吃起身边的野草来。
“多谢公子搭救之恩!”这时,马帮的锅头已率领着约十数人来到了攸乐面前,对着攸乐拱手拜倒,大声道谢。那汉子身形高大,皮肤黝黑,身穿一件无袖粗布短衣,腰间紧紧系着一条麻布带,整个人显得孔武有力。这人姓赵,十多年前便担任高家马帮的锅头,是个很可靠的人,此时见到此人,攸乐不禁内心一阵激动,也颇有亲切感。
她连忙一摆手,示意赵锅头站起,将手中一柄长约五寸的银针拿给他看,看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身后众人道:“这是从马头上取出的银针,就是这枚银针,引得头马发狂不止。“
众人唏嘘不已,交头接耳不断,只有一人明显表现出一丝异样。攸乐何等聪明之人,那人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及紧张,都被她收到了眼底。
赵锅头大吃一惊,起身接过银针,针细如丝,针尖锋利,瞬间便可刺破皮肤。他将脸一沉,转身面向身后的队员,嘶吼道:“谁干的?他妈的,一次又一次,有完没完了?“
当然,想要做这件事的人,自然不会迫于此人的这点压力就主动站出来承认,可以想见的先是一片沉默,接着又是一片矢口否认之声。
“高公子来了!高公子来了!“此时,山坡下传来一阵叫嚷声,众队员闻声也赶紧让出一条路来,很快,高莽枝一瘸一拐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攸乐的视线中。
四年了,这还是攸乐第一次再正面见到高莽枝,这个大哥在她心目中留下的依旧是那张大雨如注中令她惊觉似乎陡然陌生的脸。自再回到京城后,她从未去主动接近高莽枝,只偷偷跟踪过,暗里调查过,尽管自己已面目全非,她却仍然不愿意面对这个哥哥,仿佛自己的面孔能一下子便被他拆穿似的。此时见高莽枝突然出现,心中顿时又是一阵慌乱,但很快她便控制了自己的心绪,她自信,此时没人能认出来她便是高攸乐。
赵锅头见主人已现身,赶紧将银针递给他道:“高公子,头马发狂的原因找到了,这银针便是罪魁祸首。“
高莽枝虽尚未至而立之年,前额竟已现出几丝白发,脸上也丝毫不见他这个年纪的人应有的活力,却似暮气沉沉,比五年前老了仿若十岁,看来这些年他过的并不顺意。
攸乐不禁心中一酸,他是知道这位长兄的,胆小懦弱,经历了狂风暴雨的吹打,仍然在撑着高家这个摇摇欲坠的大摊子,不论是亲情,爱情,事业,于他而言,似乎无一样顺心的,这也难怪嫣儿说他时常会独自跑到红袖坊去枯坐,喝到酩酊大醉,却从不叫一个姑娘陪她,只偶尔和嫣儿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对这个大哥,她有着极其复杂的感情,是爱是恨,连自己都说不清楚,所以,她从来不主动去接近,而是能躲避便躲避。
高莽枝接过那枚细针,眯起双眼细看了一会,又递回给锅头,严肃道:“整队回京,仔细排查,务必找出元凶。“然后便转过脸朝向攸乐,正欲开口,脸上却显出讶异之色,攸乐不用回头也知道,定是马凌云走过来了。
“莽枝大哥,好久不见!“马凌云微微躬身,礼貌地问候。
“马公子怎么会在此处,这马,是您降服的吗?“高莽枝脸上略显尴尬。马凌云不明白,自从攸乐失踪后,他每次见到高莽枝,他都似乎目光闪烁,两人很少有眼神交流,对此,他异常疑惑,然而四年了,却始终未得到答案。
“我哪有那本领,是无忧公子,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拦下狂马,并拔下银针的。“马凌云望着攸乐道。
刚才一瞬间奇妙的想法令凌云精神大振,那个英勇拦马,奋力拔针,紧贴在马腹上的身影,竟然如此眼熟,多年前自己那惊险的一幕似乎与眼前重叠,他甚至想象自己便在那匹狂马上,而马腹之下的无忧公子竟然幻化成了自己椎心牵挂的未婚妻。刚才的一瞬间,那种感觉竟如此真实,如此令他心潮澎湃。
高莽枝的表情更现讶异,回身将攸乐上下打量一遍,问道:“阁下便是。。。。无忧公子?“
“正是不才。“
身后此时已是轻声的唏嘘一片,攸乐看到那些生活在最底层,为了生活而奔命的汉子们,听到无忧公子的名头竟如此动容时,也不禁心头一热,对着众人团团拱手,众马帮汉子个个神情激动,两眼放光,对着无忧公子点头称赞。
“多谢无忧公子搭救,待回到京城,莽枝必设宴好好感谢公子一番,还请公子千万不要推辞。”高莽枝诚恳地望着攸乐,热情地发出邀请。
“不不不,”攸乐连连摆手,“小事一桩,高公子不必客气。”
“必须的,您帮了高家如此大的忙,一定要感谢。”高莽枝坚持着。
“真的不用,不用。”攸乐有些慌,刚才降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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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镇定自若丝毫未体现在自己脸上,此时,她只想赶紧离开。
“莽枝大哥准备亲自走这一趟吗?“好在马凌云此时插话,才解了她的围。
高莽枝摇摇头道:“不是。因为前几次走马帮,都多多少少出了点事故,这次我便亲自押送着出了京城,走了这两天,以为无大碍便准备回京,哪知刚离去不远便闻报头马受惊,我才赶回来的。”
“马帮已经不是第一次出事故了吗?”马凌云关切地问道。在他心目中,高莽枝仍旧是攸乐的长兄,从而也是他的长兄,只要高家有需要,他随时愿意伸出援助之手。只是这么些年,不知是莽枝大哥生分还是胆小,从未主动找过他一次,眼见着高家的产业一天天败落,这个大哥也似一天天苍老,马凌云只能干着急。
“是的,有一次是遇上山洪滑坡,死伤几十匹马;有一次是所有马集体拉肚子,行程耽误了很久;还有一次是遇上小伙劫匪,抢走部分货物。”高莽枝一一回答着。马凌云于他,是居高临下的存在,攸乐在时,他便自卑,攸乐不在后,他更添了惭愧,所以从不敢直面这个准妹夫。
“这么多事故,那必定有原因的,莽枝大哥可曾调查过?”
“没有。“高莽枝有些嗫嚅道:”也,也不好查啊。山洪滑坡只能怪老天爷,马拉肚子可能是吃坏了东西,至于被抢,一小伙人一下子便影都不见了,个个都蒙了面,去找谁啊?“
“那至少要报官啊。“马凌云见这位大哥一副懦弱的样子,着实着急。
“报了,可好长时间都没消息。咱们高家如今不比当年,父。。。父亲又不在,也只能如此了。”
攸乐在一旁,时刻观察着这位昔日的大哥,只见他神情委顿,声音低沉,虽知他平日里胆小怕事,如今却越发地不像话了,心中不禁暗暗忧急,甚至想,不知那日他怎么竟然有如此胆量竟然敢向自己表白的。
“今日这事,必是人为的。”马凌云扫了一眼身后的众人,又对高莽枝道:“莽枝大哥,你回去仔细查实了,若查出插银针的人,你交给我。我来替你办!”
正说着,高莽枝只觉自己面前人影一闪,紧接着就是身后一人大叫“你干什么?”,回头一看,原来是攸乐迅速地闪至自己身后,抓住了众多汉子中的其中一个。
那人见攸乐突然冲到眼前,满脸紧张,结结巴巴道:“无。。无忧公子,你抓我做什么?”
攸乐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将他猛力一拉,那人便踉跄着扑过来,还未等站稳,赵锅头便嚷了起来:“好啊,姓龚的,怎么又是你?”
未等众人开口问,赵锅头便连珠炮般说开了:“高公子,上次马拉肚子时,我便觉得不对劲,牲口这么大规模地拉肚子,必是同时被喂了泻药,当时便发现这姓龚的表情鬼鬼祟祟,且有同伴指证他半夜偷偷摸摸出去,可这小子抵死不认,说自己是出去尿尿。这次我也在怀疑,因为他几次靠近头马,说是这路如此坎坷,要看看那马的眼神是不是不好,带错了路,定是那时候他趁机将银针插入了马头的。我心中有疑,本想将事情悄悄查实了再禀报公子,哪知无忧公子慧眼,竟然直接将这货给拉出来了!”
高莽枝望着攸乐,满面困惑,“敢问无忧公子,是觉得此人行为不轨,才将他拉出的吗?”自卑而胆小的人,观察力往往都极其敏锐,此时,他又敏感地发现,无忧公子竟然闪烁了一下眼神。初次见面,且这无忧公子如此受人景仰,怎会在自己面前如自己在马凌云面前一样,不敢直视呢?高莽枝内心顿生疑惑。
攸乐没说话,只冷冷盯着那人,想看看这人自己怎么解释,可那人却撒起泼来:“你凭什么拉我出来,我。。。我内急,我正准备退到僻静处去出恭,你就把我拖出来了。无忧公子了不起啊,随随便便就可以冤枉好人吗?“说着将裤带解开,又摆出一脸哭丧样,告饶道:”小的真的内急啊。。。“
话音未落,攸乐已一掌将其掀翻在地,那人大惊,哭喊道:”干什么啊你,你。。。凭什么打人?“
此时,攸乐已蹲下身去,将那人右脚一把拉起,那人吓得脸色大变,鬼哭狼嚎道:“干什么干什么,用私刑吗,我,我顺天衙门有人,你。。。“
天气如此炎热,可那人竟然还穿着厚厚的长筒棉袜。攸乐不由分说,脱掉他的鞋子,忍着一股冲鼻的脚臭,猛地将他的袜子拉下。“啪“一声闷响,一包东西顺带被拉出,被攸乐扔到他身旁的土坷垃上,溅起一缕灰尘。
高莽枝看看无忧公子,又看看面如死灰的姓龚的小厮,蹲下身去,打开那裹藏在厚棉袜中的小包袱。只见里面一张白布,白布上赫然插着几根银针,和刚才锅头递给他的一模一样!
“你还有什么为自己申辩的吗?”高莽枝牙关紧咬,冷冷盯着那人,问道。
那人见形势败露,躲无可躲,颓然坐在地上铁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老赵,将这人绑起来,带回京城审问。”高莽枝吩咐赵锅头,又回身面向无忧公子道:“无忧公子果然是为民解难的大英雄大豪杰,今日接连为高某解决两桩大ma烦,感激不尽!”说着深深一拜。
攸乐忙伸手去扶,当那双白皙细嫩的手出现在高莽枝视线中时,他心中突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忙又抬头望向无忧公子的眼睛,只见这人面目陌生,确实是第一次见,但其在自己身边,又似颇为熟悉,一时内心困惑。
“高公子,这人您带回家中细审,我等还要继续赶路,不奉陪了。”攸乐急匆匆对着高莽枝行了个礼,也不看身边的马凌云,便朝自己的枣红马走去。马凌云虽略觉有点失礼,但和高莽枝告了个别后,也匆匆跟着离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