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攸回到别苑中的时候,去了周钧的小院,见画月还是侍在院门,便开口问道:“主家还是在思虑?”
画月先是点头,接着又看向孔攸,沉声问道:“现在想来,你劝二郎自立,也是存了私心。”
出乎画月意料的是,孔攸未有迟疑,只是大方的承认了:“不错,我劝主家自立,的确存了私心。”
画月眼神变冷,低声问道:“为何?”
孔攸先是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又指了指自己的假眼,笑着对画月说道:“答案难道不是很明显吗?”
画月一愣,握紧拳头,再未说话。
孔攸只是摇头道:“你也莫要担心,依我来看,二郎多半不会纳我之言。”
二人又等了一刻钟的功夫,周钧出了房门,开口说道:“伯泓,进来说话。”
孔攸对画月拱了拱手,进了书房。
周钧坐了下来,对孔攸问道:“为何是安西?”
孔攸笑着点点头,周钧这个问题,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长吁一口气,孔攸先是问道:“二郎,倘若不去安西,依你来看,可去何地发展?”
周钧沉思片刻,开口道:“淮南道的江宁,江南东道的漳州,山南西道的巴州,剑南道的益州,都是可选之地。”
孔攸摇摇头,说道:“二郎,你恐怕忘了一件事。”
周钧:“何事?”
孔攸:“倘若留在大唐腹地之中,无论是淮南道、江南道、还是山南道,留给你用来准备起事的时间,只有十年。”
“十年之后,一旦安禄山叛唐,你无论准备妥当与否,都必须随之而动。”
“倘若你按兵不动,朝廷会下旨抽调你麾下的军队,北上讨贼;倘若你抗旨,抑或是故意拖延,必会被人瞧出破绽,到时候怕是就落入了被动。”
“但倘若你接了旨,北上讨贼,那么你麾下的军队,会直面安禄山的河北军,无论胜负,都会出现损失。”
“李唐占着大统,无论损失多少士卒,皆可从民间和边藩再招;但二郎就不一样了,这些士卒是你花了十年,精心培养的军队,他们只忠于你的命令,无论何等程度的损失,都是难以接受的。”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你遣军击败了安禄山,收复了失地,一时之间风头无两,成了大唐英雄,那个时候的你,还有机会自立吗?”
“你的手下,猛将如云,士卒如虎,圣人难道会坐视你的壮大吗?”
“一道圣旨,夺了你的兵权,再命你入京为官,明为升迁,实际就是软禁。”
“到了那个时候,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揭竿而起,要么束手就擒。”
听到这里,周钧倒是想起一人——郭子仪。
此人就是因为功高震主、兵权在握,最后被唐肃宗明迁暗黜,夺了节度使的兵权,入了长安做了个闲职,最终病死床头。
孔攸继续说道:“或许二郎会说,可以和安禄山联手抗唐,又或者是击败安禄山之后,再借兵自立。”
“倘若你这般想的话,那么就是太小瞧李唐了。”
“自太宗立朝以来,大唐屹立世间已有一百二十余年,天下百姓又周边藩国,皆顺唐意而为。”
“安禄山不过一胡杂,胸无天下,只知劫掠贪乐,一旦攻入长安,必定会留恋繁华,不愿再回苦寒北地。与这等人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
“某又料想,十年之后,安禄山叛唐,周边藩国必派兵助大唐一臂之力。”
“倘若二郎欲击败安禄山后,再借兵自立,那便是毁了名声,无异于将自己推到所有人的对立面,焉有不败之理?”
周钧不禁点头,孔攸这些话说的并没有错。
安禄山叛唐时,周边国家,只有契丹、奚、同罗、室韦等河北部族被胁迫南下,其它诸国,例如回纥、南诏、大食甚至新罗都派兵协助平叛。
孔攸:“大唐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倘若意欲自立,却将安身立命之所,置于大唐腹地,无异于立于岩墙之下,朝不保夕。”周钧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开口问道:“伯泓,我还是想听听,你为何要选择安西?”
孔攸先是说道:“安西地广人稀,多沙漠,少草场,道路不便,气候恶劣,鱼龙混杂,无论怎么看,的确并非是龙兴之地。”
“但是,那里也有其它地方不及的优势。”
“一、安西地处偏僻,大唐政令不通,鞭长莫及。一旦吐蕃切断河西走廊,安西虽为唐土,但将彻底被孤立,二郎就再也无需担心十年之期,于此处无论如何行事,朝廷都难以知晓。即便大唐下旨调军平叛,也有百种方法阳奉阴违,可以安心发展。”
“二、安西地处吐蕃、大食、葛逻禄、回纥、大唐、大小勃律等国的交界处,又因境内多沙漠、商路单一,故而商队行进,必经安西四镇。这样一来,便可在西域设立互市,并依靠商市获取粮食、资源、马匹等物。”
“三、安西路艰难行,风沙恶劣,又缺少大型草场和水域,故而不受他国觊觎,战事可能性较小,可以安心发展,徐徐图之。”
“四、安西地域广阔,战略纵深极大,即便遭他国入侵,也可采用游骑等战法,以少敌多,使得敌人有来无回。”
“五、大唐境内,宗教割据严重,大多州府的信徒,都笃信佛道二家,但安西信仰繁杂,可供立教传道。”
“至于第六……”
听到这里,周钧连忙说道:“伯泓,你等会儿!等会儿,倒回去,刚才那个第五点,你说安西信仰繁杂,可供立教传道,这个是什么意思?”
孔攸微微一笑:“二郎既然有神人相助,可知未来之事,不善加利用一番,岂不是暴殄天物?”
周钧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孔攸摆手道:“二郎以后就知道了,且容某先说第六点吧。”
周钧迟疑片刻,开口道:“行,你先说吧。”
孔攸:“关于安西的第六点,却是与您的身世有关。”
周钧怔在原地:“与我的身世有关?你是如何知晓的?”
孔攸:“二郎可还记得,某曾经专门查过你的生平记事?”
周钧想起那段『少年浑身都是宝』的黑历史,不禁点头道:“记得。”
孔攸:“二郎莫怪,不仅是你入了长安之后的言行举止,关于周家祖上的历史,某也做了一番调查。”
周钧一愣,连忙问道:“你查到什么了?”
孔攸面露迟疑,开口道:“知道了一些,但还不全,当下且容某卖个关子,日后便会告与二郎。”
周钧头疼的说道:“既然知道了一些,就只说知道的不就行了?”
孔攸:“牵涉到焉耆王龙会的一些密辛,倘若某现在说了,怕是二郎要请辞视事,回家乡一查。”
周钧听了,心中一个咯噔,思考了许久,才对孔攸说道:“日后倘若查的详实了,先告与我知。”
孔攸躬身,应了一声。
孔攸接着直起腰来,对周钧说道:“二郎,其实某也有个问题。”
周钧点头道:“但说无妨。”
孔攸:“今日某说了自立一事,因为关系事大,本以为二郎可能会迟疑,更可能会严词拒绝,但二郎虽然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应了,却是为何?”.
周钧看向孔攸,没有说话。
前者眼中闪动着一些东西,让孔攸瞧了居然有几分不寒而栗。
就在孔攸想要行跪礼道歉的时候,周钧突然说道:“广明二年,巢贼围陈郡三日,关东仍岁无耕稼,人俄倚墙壁间,贼俘人而食,日杀数千。贼有舂磨砦,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
“中和三年,唐即拜行密庐州刺史。城中仓廪空虚,饥民相杀而食,其夫妇、父子自相牵,就屠卖之,屠者刲剔如羊豕。”
“天复元年,梁军至同州,城中薪食俱尽,自冬涉春,雨雪不止,民冻饿死者日以千数。米斗直钱七千,至烧人屎煮尸而食。父自食其子,人有争其肉者,父曰:『此吾子也,汝安得而食之!』。”
孔攸听了汗毛竖立,身体微微颤抖。
周钧说道:“伯泓或许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同意自立一说。因为在一百五十年之后,适才说的那一切,都会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