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崔莺莺的唱戏,画月看的如痴如醉,不自觉口中也跟着吟上两句。
周钧瞧着有趣,笑着问道:“你能听懂那戏本?”
画月摇头说道:“诗词倒是有一大半不懂,但这出戏不仅有诗文,还有唱词,更有动作和姿态。”
说完这些,画月用双手托住下巴,看着台上的崔莺莺,轻声说道:“不光如此,这崔莺莺的戏角,却是我来了大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周钧一愣,又朝戏台上细看了一眼。
崔莺莺的扮演者宋若娥,自号寒宵居士,平日里大多时候她都是素面朝天,而且还喜欢板着个脸孔,和人言语时也见不到什么好脸色。
周钧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被怼上个几句,倒也没有怎么去注意过她的容貌。
如今仔细再看了,周钧不禁想道,那北里的都知五女,倘若妆容一番,再以容貌来分个高下。
除去胡女西云娜不谈,解琴与红芝尚在伯仲之间,柳小仙稍次,容姿最佳之人,却应是这宋若娥。
画月看了一会儿,又说道:“这西厢记,和我在别苑里看的那些戏,完全不一样。”
“优戏虽有趣但是太吵,舞戏虽美但是疏远,这西厢记却像是发生在生活中的真事一般,这人物和情节,是鲜活的。”
画月这番话,周钧倒是能够明白。
事实上,人类的表演和戏剧,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发展,一直在向着真实感和代入感,在不断的靠近。
远古时期的傩戏,主要是为了驱邪和祭神。
在那之后,社火、说诃、大肁等戏乐,在神灵崇拜的导向之外,还引入了一些人文情怀和情感抒发。
而到了再后的优戏、舞剧、戏曲,人文元素更加浓厚。
直至前世的现代社会,电视、电影和舞台剧,则几乎是实际生活的翻版。
周钧正想着的时候,崔莺莺的那一折戏,刚巧落了幕。
台下的观众们,看着崔莺莺翩然离场,这时才如梦初醒一般,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就连周钧身边的画月,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心的说道:“演的真好!真希望大食王宫中那些自大的波斯乐师们,也能到这里来看看!”
周钧笑了笑,转头看向山阶上的其他观众。
鸿雁诗社的成员们聚在一起,聚精会神的看着戏台的情况。
一群长安城里的文人雅士,一边兴高采烈的说着戏场的盛况,一边还即兴作着诗。
在菩提寺后院更靠内的地方,有一处修建在高处的阁亭,那里不仅视野好,而且幽静,透过苍翠的枝叶,偶尔能瞧见一些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小娘。
周钧瞧见亭边站着两位妙龄女子,一位穿着绛红襦裙,另一位穿着青兰羃篱。
看着那两位女子的身形,周钧总觉得在哪儿瞧见过,但却想不起来。
而那二女,眼下正在说着话,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钧的视线。
只见那红衣女子在原地转了个圈,笑着问道:“阿姊,你看看,我这一身衣裳,像不像红娘?”
青衣女子皱眉道:“父亲叮嘱过,出门在外,需得留心言行,莫要落了萧家的名声。”
萧二娘子笑着说道:“阿姊说话越来越像莺莺呢,不如我们四处走走,去找找张生可好?”
萧大娘子佯怒道:“要去你去吧,我还要留下来看戏。”
萧二娘子连忙说道:“那我也要留下来,那话本只有前七折,我还想着把后面给补上呢。”
见萧大娘子不再说话,萧二娘子凑近又说道:“阿姊,你倒是说说,先前那些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萧大娘子:“哪些人?”
萧二娘子:“就是那鸿雁诗社的人啊,他们说,这西厢记的戏样和剧情,皆是出自那周衡才之口,难道是真的?”
萧大娘子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周衡才出身奴牙,又未曾进学。”
“刚刚那些人不也说了,周衡才本人也曾言道,这西厢记的戏样和剧情,他也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
萧二娘子追问了一句:“这样说来,那一日的咏菊诗,也是周衡才从别处听来的?”
萧大娘子显露困惑,却是沉默了下来。
西厢记一折折的演将过去,到了剧终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正午。
只见红烛彩灯,又闻喜乐煌煌。
台上的崔莺莺一身花钗青质连裳,与那张生在堂上拜了天地,娇羞说道:“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听着这一句话,台下有那诸多情深未偿的观众,纷纷都是痴了,不自觉泪水却流了下来。
画月坐在周钧的身边,慢慢重复了一遍:“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说的真是好。”
周钧挠了挠头。从古至今,但凡女子,皆深感此佳句,倒是谁也不能免俗。
在一片乐声之中,众戏角登台谢幕,戏台的帷布缓缓拉上,西厢记终于是结束了。
在台下的观众们,瞧见戏幕合上,只是驻足原地,无人愿意离去。
也不知何人,领头拊掌大声叫了一声好。
片刻好,拊掌声,叫好声,呐喊声,不绝于耳,响彻天际,经久未衰。
原本已经下了台的戏角们,瞧见此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台下策应的解琴,咬咬牙,令仆役又拉开帷布,让众戏角再一次登台谢幕。
如此反复三次,人们才最终慢慢散去。
周钧看了眼身边,山阶上的观众,大多都已经散去,而画月坐在那里,眼神迷离,似乎仍然在想着那出戏。
周钧:“走吧,再晚了,就会耽搁了出城。”
画月叹了口气,幽幽的站起身来,叹气说道:“如果能再看一遍就好了。”
周钧无奈的笑了笑。
二人相携朝寺门走去,刚走出内街的时候,却看见一位腰挎障刀的汉子,站在了道中央。
见周钧走近,那汉子拱手说道:“可是周二郎?”
周钧闻言一愣,还未回答,却瞧见身旁的画月面色突变,如临大敌,她的手也伸向了腰后的短剑。
画月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此人武功超绝。”
周钧心中一凛,再朝那汉子的身后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街口,还站着另几位一般装束的人。
心知不敌,周钧伸手止住画月的动作,朝那汉子问道:“某是。”
汉子点头道:“主家请周二郎一聚。”
周钧:“敢问贵主名讳?”
汉子:“来了便知。”
周钧看了看周边,此处乃是平康坊的南里,旁边就是进奏院和显贵户落,街上还有坊丁和武卫,只要一声喊叫,便会引起骚乱。
周钧心中盘算了一番,便朝那汉子拱手说道:“劳烦领路。”
汉子转身向寺内走去,周钧和画月跟在后面。
一行人来到一处禅房的门口,那汉子敲响房门说道:“人来了。”
里面传来一个沧桑的男声:“进。”
汉子打开了房门,周钧先走了进去,画月想跟进去的时候,却被拦了下来。
汉子朝画月冷声说道:“主家只见周二郎一人。”
见画月想要发怒,周钧微笑说道:“你先等在门外。”
画月急道:“可是?”
周钧:“我有分寸,不碍事。”
将画月劝在原地,周钧走进房间,只见房内焚香弥漫,轻袅如烟。
一位女子掀开禅房的帷帘,走了出来。
周钧瞧见她,愣在了原地。
此女他认识,正是南曲都知佘红芝。
那佘红芝看着周钧,掩嘴笑道:“二郎快进去吧,等你好久了。”
周钧紧锁眉头,进了帷帘之后,看见一位身穿玄色锦袍的老者,坐在禅席上,微笑着看了过来。
那老者,皓首苍颜,身体有些单薄,但一对深陷的眼睛却特别明亮。
周钧从未见过此人,但猜度对方身份不凡,便唱了一喏。
老者看着周钧笑道:“庞左监几次说起过你,本来我应等着他带你来拜访。”
“但我猜你今日会来这看戏,我的宅子又离这只有一墙之隔,便想着先见你一面。”
老者的这些话,让周钧开始飞快的思考。
与庞公相熟,住所就在菩提寺的隔壁,这个老者究竟是谁?
突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周钧眼睛圆睁,身体一震,连忙躬身行礼道:“小子见过李相!”